“荒诞是吧?”小沈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评价,“所以刚开始我也不能相信,觉得那位单院长一定是撒谎,但这位院长后来拿出了证据。”
“是吗,什么证据?”
“短信,是死者在事发前一个月发给他的短信,短信明确表示希望能恢复交往。”
“哦,那对方提供了几条这类短信?”
“四条。”
“口气亲密吗?”
“哦,不,我觉得不,”小沈回忆着说,“没有一般恋人间那种亲密暧昧的语气,不过传递的内容还是很明确的。据当事人解释,虽然他很也喜欢死者,但因为年龄相差太大,有三十多岁,所以他更愿意像父亲一样照顾死者,而不是这样的情感,因此婉言拒绝了。”
“呵,听起来很高尚嘛,那你们在死者手机上找到过相应的短信吗?”
小沈摇摇头:“没有,但据我们调查,死者始终用的都是这个手机号,没有听说丢过手机。另外,不知是不是抑郁症缘故,死者和外界好像交往极少,所以即使不能排除这个可能,考虑到死者在案发前频繁给当事人打电话包括自杀那晚的电话、手机又是在死者居室找到的、前后时间段又没接触别人等情况,基本判断不会是代打代发的,所以我觉得这个信息还是比较真实的。死者手机之所以没有这些短信留存,很可能随手删了,毕竟这是案发前一个月的事。”
“哦,你说得也是,那这一个月他们之间有交往吗?我是说短信电话之外的交往?”
小沈再次摇摇头:“没有,当事人说他那时正好很忙,要联系给福利院孩子治病的事,连续出差奔波,所以没有见过死者。而且当事人也说不仅这一个月没见过死者,事实上,他有一年左右都没见过死者了。对这一点我们也做了调查走访,确实是这样。”
“哦?”
“了解完这些我也很奇怪,这些信息乍听起来很矛盾,但又都是事实。所以最后我又找到了死者生前看过的心理医生,想看看有什么收获没。”
“是吗,很好,那有什么结果?”
“死者生前曾看过两个心理医生,后来的那个只看过一次,所以医生提供不了有价值的信息。好在第一个医生看的时间较长,所以算是给我们提供了合理的解释。”
“那医生怎么说?”
小沈迟疑了一下道:“她说了很多专业名词,我复述不了。大概意思还是能知道的,要不郭支队你看看,我们请她写了书面的解释,因为当时一听就觉得记不下来。”说着,小沈翻出笔录递给我。
打开一看,我才意识到小沈为什么不愿复述,因为虽然都是汉字,不存在不识字的问题,但诸如“小我”“本体”“开悟”“向度”等等这些你好像明白意思,但连在一起还是会让人发怔的名词极多。而这还不是最让人茫然的,最让人茫然的是文字的表述顺序,比如开头就有这么一段:
……
由于无法感知到这份连结,所以我们会产生与自己分裂、也与这整个世界分裂的幻觉。然后你会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视自己为一个孤立的碎片。接着,恐惧油然而生,内在和外在的各种冲突也因而成为常态。
阻止我们体验这个连结的最大障碍就是与心智的认同,因而造成强迫性的思考。无法停止思考是个可怕的折磨,但我们无法意识到这点,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为此受苦,所以大家都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没完没了的心智噪声阻止你找到那份与本体无法分离的内在定静,也创造了由心智制造的虚假自我,投射出恐惧和苦难的阴影。
与心智认同会创造一个由观念、标签、形象、言语、批判和定义所组成的幽暗屏幕,阻碍你所有真正的人际关系。它挡在你和你自己之间、在你和你的朋友之间、在你和大自然之间,也挡在你和神之间。这个思维的屏幕创造了分裂的幻相——你和其他所有的存在是分离的。你因此忘却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在肉体的表面和各自独立的形象之下,你和其他所有的存在其实是一体的。
如果使用得当,心智是个超级好用的工具;但若使用不当,它会有强大的破坏力。更正确的说法是:其实不是你使用头脑的方法错误,基本上你根本没有使用它,是它在使用你。这就是一种病态。你认为你就是你的心智,这是一种错觉。这个工具已经掌控了你。
这就好像是你被占有了,你却毫无所知,还把占有你的实体当成你自己。
……
我之所以能背下这么大段拗口的内容,是因为这开头部分一下就把我看蒙了。但搞明白案卷每一句话是我的基本工作要求,因此一蒙之下的惯性使我下意识地发狠来回念叨了好多遍,念得可以说会背了,结果发现还是搞不懂。
不过幸运的是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经意识到其实不需要非弄明白这几段话了。因为就如小沈所言,虽然复述起来困难,但末尾的答案却异常明确简单,即使没心理学基础的人,一听也可以轻松理解,甚至还能参与热烈讨论,说出点儿道道。
这医生结论的大概意思就是:因为佳佳从小远离父亲,佳佳妈还有强迫孩子跟她站在同一战线抨击丈夫的不好行为,导致了佳佳成长期特别缺少父爱。而这种成长期父爱的严重缺失又导致佳佳内心特别渴望父爱,甚至特别爱父亲的性格。单院长虽然年龄很大,但对于佳佳来说,这足以做父亲的年龄却恰恰满足了她内心的渴望。因此后来请求复合是非常自然的事。
至于佳佳日常展现出来的对单院长的憎恨,那并不奇怪,反而恰恰揭示出她长期抑郁的心理因素:就是这种爱而不能!因为这导致了所谓的“撕裂”,而“撕裂”可谓恰恰是心理疾病的根源。而这根源之源,可以参考文中诸多引经据典,其中也包括刚才我背的那几段。
就是我刚背的,现在也没弄明白的那几段。当时自然就更晕了。
说句题外话,后来我拿这段话跟人当笑话说,结果又被人狠狠地笑话回来,被告知:这段话其实不是那个心理医生的创造,而是一个被称为“当代最伟大的心灵导师”埃克哈特·托利的一本正流行的书《当下的力量》中的开头一段。而且,据说我背的版本还是一个专门致力于研究这方面的台湾人翻译的,属于高手翻译呢。
我这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也理解自己为什么始终不懂了。
但当时还没求教,还不知道这出处,只知道自己看完后,倒突然觉得好像理解了佳佳不肯在这个医生这儿看下去的原因了。
“作为死者的心理医生,”一旁的小沈在约略觉得我看完时又低声解释,“我想她对死者的心理了解一定超过一般人,甚至可能是朋友的人。毕竟,我们一般人看人都是看表面。”
“是吧,理论上是这样。”我含糊地回答,然后放下那些心理医生的分析结论资料,又问小沈,“对了,关于那个单院长,你们请这个医生分析了一下吗?你听李队说了吗,那人可能牵扯其他案子,多了解一些这个人的个性,尤其是隐藏的个性,对我们会有帮助。”
“啊,哦,”一直对答如流的小沈第一次结巴了一下,“没有,我想不能吧,因为这个医生根本不认识那位单院长,见也没见过的。”
“那从佳佳的描述里呢?作为心理医生我想应该也能有相当的判断吧?”
“哦,啊,”小沈再次结巴了一下,“我想死者……应该从没跟她谈过那个单院长,因为我们问的时候那个医生都没听说过这个单院长,是看了我们提供的资料后才给的分析。对不起,郭支队,我想你是想批评我用这个分析资料,这个心理医生……”
“没有,”我淡淡地否定了小沈,“如果知识和经验足够,人是能‘窥一斑而知全豹’的,所以我是不会因为不完全的信息就轻言对错真假。”
“哦,是。”
“好了,既然她什么都不知道那我们就先不谈那件事了,现在谈谈我来的一个主要目的,一个一直压在我心底的疑问。”
我把佳佳的那个奇怪请求讲了一遍,然后问:“这让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就更想弄明白,你说为什么佳佳会向我提这样的请求?”
听得目瞪口呆的小沈在听完我的追问后越发目瞪口呆,半晌迟疑地摇着头说:“我也说不出来,是不是从心理上死者希望庇护……”
“谁?”
“那个,单院长?毕竟,她有些因他而死,也许从死者的心理上……”
“停,别说心理!”我第一次打断小沈,掉下了脸,“我们都是心理学外行,所以就这点儿信息你就想通过心理分析得出结论,那结果只能是‘瞎子摸象’。”
“啊,是,对不起。”
“好啦,我知道这个案子到目前说结案也能结案了,但我想你再等一下,再做一项调查。”
“什么调查?”
“我看你只对佳佳案发前一周的通话信息做了调查,我觉得这远远不够。你把案发前五个月的电话清单全部调出来,然后调查清楚对方的身份,标注好,拿给我。”
“哦,好。”
“别担心很麻烦,死者患抑郁症好久了,我猜她的人际交往和通话记录会很简单。还有件事,福利院有个姓侯的会计,调查最近她和死者有没有交往,这个要详细调查清楚,然后也把调查结果给我。都要尽快,听到了吗?”
“是是。”小沈赶紧以表面更加诚恳的口气答应了。
不过事实证明,当时内心以为我有些多事的小沈,很快就改变了态度。几天后,他就以真正惊喜的口吻打电话告诉我:“郭支队,我想我可能要替你解开谜团啦!真的,你不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前来解谜的小沈给我的第一份文件是张保单,紧接着呈上来的则是通话记录,然后小沈变戏法似的翻到一页,然后指着一个手机号说:“郭支队你看!”
我的目光落了上去,但迅速被另外一个号码吸引了,因为后面标注的是Hkj。
“这是侯会计的缩写吗?”
“啊?哦,对。”
我立刻推开了小沈的手,开始从头到尾粗略地看了一遍。
果然,最多的就是这个侯会计,可以说隔一两天就通一次话,而且通话时间多半不短。长的有半个多小时,短的一般也有十来分钟,而且通话一直延续到佳佳死的那一天。
我连忙又看了看打入打出情况,基本上都是这个侯会计打来的,而到佳佳送我佛珠手链之后,就全是那位侯会计打来的了。
我慢慢地放下通话清单。
“最后一段时间关于这位侯会计的情况调查了吗?”
“调查了。”小沈回答,刚才要揭谜底的兴奋消失了,然后带着要安抚我错觉的歉意低声回答,“不过没有发现可疑情况。事实上,因为当天她和死者有电话往来,我们之前就找她了解过,当时她解释和死者联络是跟死者诉苦,说她再次相亲失败的事,当时她情绪也很低落,所以没听出死者有什么异常。”
“是吗?”
“是,我们调查了,她当天也没去死者家,这是事实,有监控录像为证。”
“是吗,那这一两个月呢?”
“应该没有,一是我们对小区的保安,尤其是死者朋友的那个保安进行了确认,他们一致否认见过这位侯会计。当然,调查之外我们又对监控录像做轮班排查,现在排了二十来天,根据监控录像,至少死者死前二十多天这位侯会计都没去过死者的住处。这一点也和那位侯会计很早的口供相符,她说她和死者主要是电话聊,从来没有登过门,据她说她都不知道死者住哪儿,死者没邀请过她,她也没问过。”
“是吗?”
“是,这位侯会计解释说,她和死者开始还不错,但后来可能由于死者抑郁症的缘故,非常不喜欢被人打扰,她自然就不方便去。而她之所以经常和死者打打电话,一是自己诉诉苦,还是为她相亲不成的事;二来也是想着经常聊聊天,可能对朋友好,因为任佳有抑郁症嘛。”
“呵,”我忍不住讥讽地笑了,“听起来和她们院长一样,也是高尚人士啊!”
小沈也跟着咧了下嘴,说道:“一听就是冠冕堂皇的话,用不着当真,不过,这位侯会计应该跟死者的死无关,因为她至少在死者死前二十天从未接近过死者。另外……”
“技术鉴定的报告也说明了这是自杀案。”我替小沈续上他的提醒,苦笑一下,把资料又推回给小沈,“好啦,我记起最关键的啦,现在说说你的发现吧。”
给了我同情理解的一眼之后,小沈将通话记录又推回我面前,指着一个电话号码说:“这个人……”
“是谁?”
“卖保险的。”
“哦?”
“他就是卖给死者这份保险的人。”
“哦——”
我举起小沈递给我的保单,这是份人身意外险,保单显示投保人是任佳,受益人则是一个陌生的、女性的名字。
“这个人是谁?”
“死者任佳的奶奶。”
“哦。”
我又仔细看了看保额,如果理赔,赔付额是四十万,一个不多也不少的数字。
“看来就是从这里有所发现了?”
“对,”小沈声音中又透出了刚才的兴奋,“而且简单得要命,当时我们按你的要求,核实对方身份。当我们核实到这个电话,那边听说我们是警察,又听我们问他和死者任佳的关系后,居然立刻追问任佳是不是被害了?”
“是吗,听起来可够有意思的。”
“是呀,我于是当场就约了这个人,结果一交谈就更有意思啦!”
“说说看。”
“是。我们见了面这个小伙子就又问我任佳是被害了,还是意外?我就问他这有什么分别吗?那个小伙子立刻说如果是被害了,也许他可以提供凶手的名字。我连忙问是谁?结果郭支队你猜他说谁?”
“是那位单院长吧?”
“太对了!”小沈激动得一拍桌子,“郭支队你一猜就准,就是他。”
“呵,然后呢?”
“然后这个保险公司的小伙子告诉我,在投保前任佳咨询他时,曾解释自己之所以想投保的原因。任佳说是因为她感到生命危险,因为那个要害她的人已经不止一次威胁她说要把她推到楼下,或者拿刀砍死她。她知道这一天肯定会来的,因为这个要害她的人,是一位骗光了她爸爸钱的坏蛋,杀她就是为了不留后患。这人太坏了,什么都可能干得出来。因此她必须留意,会尽量保护自己。但为周全计,她必须再做些准备,否则她奶奶就没人管了。她奶奶八十多了,还有严重的心脏病,需要钱的。这个小伙子当时听完很同情死者,想了很多主意但也感到无能为力,所以就答应死者,如果有一天死者遭遇意外,就向警方如实反映这些情况。另外,也一定帮她奶奶拿到理赔。为此他还特别和死者商量了投保额,以确保最后理赔的顺利。总之,这一段很有指向性。但因为我们之前的调查,可以证明死者任佳是在撒谎。”
“你是指她指控单院长威胁她的内容?”
“对。因为在死者询问理赔时,和那位单院长还没恢复联系,电话清单上也没异常的陌生电话,那位单院长怎么威胁她?不可能威胁的。”
“也许单院长可以通过其他方式啊。”
“其他方式?”小沈本来自信的眼神儿开始从诧异到犹豫了,“郭支队你是说,你是说通过网络或者那位侯会计?哎呀,这我没有想到,但死者的电脑上没有发现恐吓威胁的内容。那就是那位侯会计了,她几乎隔一两天就和死者打电话的。哎呀,我再看看通话清单。”
不过我却一下按住了清单,摇了摇头道:“别看了,你刚才说得对,不可能威胁的。不说别的,单看人,那位单院长是何许人士?福利院的,职业慈善家,高智商人士,在是个手机都能录音的时代怎么可能说出这种授人以柄的话?至于佳佳,与我和李队都这么熟,真被威胁了,能不说吗?难道现在你还相信那个心理医生的分析?”
小沈松了口气。
“对对,”他说,脸突然又红了,“那个医生真是扯淡,什么爱而不能?现在看这一切怪异举动的背后什么感情都没有,就是计划!真实目的是想利用自己的死,栽赃给那位单院长,最终一举两得,既让奶奶获取了保险金,又报了仇。所以这样看,事情没那么玄乎古怪,死者任佳就是恨透了那位骗光了她爸爸钱的家伙,就想报仇!而她想采取的计划,我个人推测是想骗那位单院长到她家来,因为一旦单院长进了她的住处,就很可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说呢,郭支队?”
“有可能。”
“不过那个单院长心肠虽坏但命很好,”小沈叹了口气,“无意复合,又出差在外,算是躲过了这一劫。”
我苦笑着咧咧嘴。
“唉,”小沈又叹了口气,“这件事没法论。不过由此我倒明白了死者那样请求郭支队你的原因。”
我仰起脸问:“你的意思是?”
“怕被戳穿!”小沈一字一顿地回答,“怕被你戳穿她的计谋,因为死者非常崇拜你,她后来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就是等着你替她爸爸申冤,是不是?但她并不止是崇拜你,而且只相信你。她觉得一般警察没什么本事,很好骗。这不是我猜测的,因为发现这件事后我又特意找了那个保安,保安承认死者曾这么说过。但崇拜信任都是她作为受害人时的感受,一旦当她自己想犯案时,就反过来了。最怵的反而是郭支队你,她害怕你来破案,看破了她的花招儿,然后戳穿她,因为她觉得你工作上很有原则性。这也是那个保安说的,他说死者任佳曾讲过这样的小故事。”
有原则的小故事?恍惚间我又想起自己拍着佳佳偷来的账本训斥她的场景……“原则性,说得好,我得有原则性,工作上必须有原则性,”我拍了拍桌上的资料,“既然技术鉴定确定是自杀,不能再无谓地拖了,结案吧!”
“是!”小沈朗声回答。
“呵,这么兴奋,早就急着赶快结案了吧?”
“没没……”精神抖擞的小沈顿时连声否认,脸又红了,慌忙解释,“真的没,这后来的调查对结案很重要的。因为郭支队你不知道,对于我们之前自杀的结论死者家属一直不接受,非说死者从小活泼乐观,不可能自杀之类的。说实话弄得我们很头疼,不知道怎么说服他们,要不还找了那个心理医生写了篇心理分析,就是给家属的。可给了也白搭,那帮人还是咬死了不松口。当然,现在看那分析是纯属扯淡!当时都觉得这帮家属怎么这么说不通情理?技术鉴定是实打实的,耐心看看怎么都得承认我们的结论啊。我真是担心,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处理不好再给警队抹黑。好在郭支队你又让这么一查,结果……”
“才发现不接受可能是另有玄机。”
小沈一咧嘴:“是呀,这种保险,谋杀和意外都可以理赔,但自杀不会,放谁都想闹吧?不过这回,我想他们该偃旗息鼓、老老实实接受结论啦。”
这次小沈判断准确,佳佳那些以她异母哥哥为首的亲戚代表,在听到新调查结果后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儿,不仅立刻接受了我们的结论,还请求警队对此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