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历克斯朝她的住所走去,脚步沉重,局促不安,充满怀疑。特拉里厄在等她吗?他发现她溜走了吗?然而没有,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信箱也没有满溢出来。没有人在楼道里。她像置身一个梦中。
她推开住处大门,又重新关上。
千真万确,就像在一个梦中。
终于回到了家里,终于安全了。就在两个小时前,她还面临着被两只老鼠啮噬的威胁。她几乎崩溃,靠在墙上。
马上,吃。
但吃之前,先看一看自己。
天啊,老了十五岁,轻而易举。又丑,又脏,又老。眼袋、皱纹、伤疤和泛黄的皮肤。眼神涣散。
她从冰箱里拿出所有食物,酸奶、乳酪、软面包、香蕉,她一边像个海难幸存者一般狼吞虎咽,一边放着洗澡水。然后,她不可避免地冲去厕所呕吐。
她重新调整了呼吸,喝了半升牛奶。
然后她不得不用酒精清洗伤口,手臂上、腿上、手上、膝盖上、脸上,出浴的时候,她扛着睡意,给伤口涂上抗菌剂和樟脑药膏。然后疲惫地倒下。她脸上的伤很重,被绑架那天留下的血块虽然已经消减,但手臂和两腿的伤还是相当严重,其中两处还严重感染。她会监视它们,她有一切需要的药物。她工作的时候,每当一个任务结束,离开那天,她都会从药箱里拿一些药物。她所有拿过的药物的确让人叹为观止:青霉素、巴比妥酸剂、安定药、利尿剂、抗菌素、贝塔-受体阻滞药……
终于,她平躺下来。立刻就陷入了昏睡。
连续十三小时。
她梦见坠落,便从昏迷中醒来。
她花了半个多小时搞清自己现在在哪里,又是从哪里来。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她在床上像个婴儿一般缩成一团,呜咽着又睡了过去。
五小时后她又一次醒了,晚上六点。星期四。
阿历克斯,睡得昏昏沉沉,她试图舒展身躯,浑身疼痛,她缓缓地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又缓缓地做了一些舒展运动,她的整个身体都是堵塞的,但随着肌肉逐步放松,她整个人又重新运作了起来。蹒跚着从床上下来,她才走了两米,就感到一阵从头到脚的晕眩,不得不扶着一个书架。她依然感到饥饿。她看着自己,必须处理伤口,但她的大脑给她发出了自我保护的本能指令。首先,要躲起来。
她逃了出来,特拉里厄一定会试图把她抓回去,试图追捕她。他知道她住哪里,因为他就是在她住的那条路上绑架她的。那时候,他就应该是知道的。她看向窗户,街道看起来很宁静。和绑架的那晚一样宁静。
她伸出手臂,抓过笔记本电脑,放到身边,放在长沙发上,打开一个网页,输入“特拉里厄”,她不知道他全名,只知道他儿子的,帕斯卡尔。她要找的是他父亲。因为他儿子,这个蠢货,她记得太清楚对他做了什么,还有她把他丢在哪里了。
第三个结果,搜索引擎提到一个“让-皮埃尔·特拉里厄”,在巴黎新闻的网页上。她点了一下。这就是他。
城郊大道:警方的失误?
前夜,一名五十来岁的男子,让-皮埃尔·特拉里厄,被多辆警车追捕,他突然在横跨城郊大道的桥上停下货车,货车当时与维叶特门同高,男子离开货车,冲向护墙,纵身跳下。随即男子被一辆半挂式卡车碾压,当场死亡。
据法警消息,男子涉嫌一起几天前发生在巴黎法勒基耶尔路的秘密绑架案,警方表示,保密是“为了安全起见”。受害者身份始终未知,而警方发现,推定的监禁地点,空空如也……因缺乏明确指控,嫌疑犯的死亡原因——据警方所言,他的“自杀”——始终扑朔迷离,站不住脚。负责预审的法官维达尔,发誓将彻查此案,此案已交给刑事科范霍文警官负责。
阿历克斯的脑袋尽可能地转动着。在一个奇迹面前,人总是容易迟疑。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她后来再没看到他。他被碾碎在城郊大道,他不可能再回来看她,也不可能带饲料回来给老鼠。这浑蛋宁愿自杀也不愿意看到警方来解救她。
愿他被地狱之火炙烤,和他的蠢货儿子。
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警方不知道她的身份。关于她,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至少,他们在这个星期之初对她一无所知。
她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自己的名字,阿历克斯·普雷沃,找到了一些同名的人,但没有她,完全没有。
这是一个莫大的慰藉。
她查看手机,有没有未接来电。八通……没电了。她起身跑去找充电器,但她的身体跟不上这速度,她还没有准备好这样的加速度,被一个巨大的重力又重新拖回到了沙发上。晕眩,眼前是闪烁的光斑,感觉要原地打起转来,阿历克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嘴唇紧绷着。几秒过后,这种不适感渐渐消失,她慢慢地起身,拿了充电器,小心地接上电源,然后又回来坐下。八通呼叫,阿历克斯确认了一下,她呼吸顺畅许多。都是工作上的,事务所的,有的打了两次。都是工作。阿历克斯没有听这些信息,她决定之后再听。
“啊,是你吗?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给我来一点儿消息。”
这个声音……她的母亲和她永不停息的指责。每次听她说话都会有同样的效果,如鲠在喉。阿历克斯给自己找理由,她的母亲总是有无数的问题,一旦涉及她的女儿,这个女人就是个怀疑论者。
“职位变动?奥尔良市,你是从那儿给我打来的吗?”
阿历克斯总能在她的语气里听到怀疑,她说:是的,但我没太多时间。对方回答:“那就别麻烦给我打电话了。”
她母亲很少打电话来,当阿历克斯打的时候,又总是这样。她的母亲不是在生活,她在统治。真相就是,和她母亲谈话,就像是在考试,一定要准备,要复习,要集中精力。
阿历克斯想也没想。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外省,职位变动。我想说,另一个……”
“啊,是吗,哪里?”
“就是一个职位变动。”阿历克斯重复。
“是的,你已经跟我说过了,一个职位变动,到外省!你的外省,它没有名字吗?”
“是一个事务所,还不太清楚目的地,总之……很复杂,到最后才知道。”
“啊。”她母亲回答。
显然不太想相信这故事,片刻的犹疑后:“你要变动职位,还不知道哪里,也不知道是谁,是这样吗?”
这段对话没什么特别的,甚至太平常了,但这次,阿历克斯太虚弱了,完全不比往日扛得住。
“不,不是,这……这样。”
不管怎样,只要和她母亲说话,不管她累不累,她都会时不时结巴。
“那是什么?”
“听着,我快没电了……”
“啊……那去多久呢,也不知道吧,我猜。你的工作,是你顶替别人。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你,结束了,你就可以回来了,是这样吗?”
凡事要找到一个“让别人感觉舒服”的说法,这是她母亲的用词。阿历克斯找不到。或者也不是,她也可以找到,只是总是在事后,等她挂了电话,在楼梯上,在地铁里。每次她事后找到说辞,就懊恼不已。她总会不断重复这段当时没想起的话,她一再重演并纠正那时的场景,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这样,这样既无用又无益,但她也不能控制。她不断给它润色修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就成了一个全新的故事,这是一场阿历克斯每次都能赢的战斗,但只要她再一次打电话给她母亲,她从第一字开始就立马被击溃了。
她母亲等待着,静默着,怀疑着。阿历克斯最终让了步:“我不得不挂了……”
“好吧。啊不,阿历克斯!”
“怎么了?”
“我也很好,有劳费心了。”
她挂了。
阿历克斯心情沉重。
她叹了口气,不再去想她母亲。她要集中精力在她要做的事情上。特拉里厄这件事算是了结了。警方,也没有联系她。她母亲,也搞定了。现在,给她哥哥发一条短信。
“我要去,”她犹豫了一下,在可能的目的地里搜寻,“图卢兹,一次职位变动。告诉一下母上大人,没有时间给她打电话了。——阿历克斯。”
他可能会等上至少一星期才转发信息吧。如果他会转的话。
阿历克斯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她做到了。一步一步,她把该做的都做了,尽管她已经累得不行。
她又包扎了一下伤口,肚子还是咕咕直叫。她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的模样。老了十岁,轻而易举。
然后她差不多洗了个冷水澡,瑟瑟发抖。天知道,活着真是太好了,她把自己从头到脚擦了一下,生命又回来了。她直接套上一件套头羊毛衫,多好啊!羊毛有点儿扎人,以前她很讨厌,而今天,她就喜欢这样,就让它扎人,又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活了过来,就在她的皮肤上。一条亚麻长裤,摇曳生风,宽大随意,不那么好看,但却柔软,有点儿模糊,却给人安慰。她的银行卡,房间钥匙。走廊上,你好葛诺德夫人,是的回来了,是度假吗,太好了。天气?太棒了,在南部,当然,是的。神情有点儿憔悴?是的,艰巨的任务,这几天没怎么睡好,哦没什么,脖子有些酸疼,没大事,啊是吗?她露出脑门,傻子一般摔的。另一个:啊是这样吗,现在不流行双脚着地吗?笑,是的晚安,您也是。街上,夜晚降临时光线微微泛着蓝色,美到让人想哭。阿历克斯感到内心一阵狂喜,生命如此美妙,这个阿拉伯杂货商,这个男人如此英俊,她居然以前从没仔细看过他,她用她深深凝视的目光抚摩着他的脸颊,她笑,因为感觉自己如此充满生命。一切能让她坐下来休息一下的东西,那些她曾经如此小心排斥的东西,此刻,却像一种补偿一般,薯片、巧克力奶油、山羊奶酪、圣埃米利翁红酒,甚至还有一瓶百丽甜酒。回到房间。花一点点力气都会让她筋疲力尽,甚至让她哭泣。突然一阵晕眩。她集中精神,站定不动,终于缓了过来,她拎着太多刚买回来的东西,坐了电梯。对生命如此渴望。为什么生命不能每时每刻都像此刻一般?
阿历克斯,裸身穿着她那不成形的旧睡袍,赤脚走到镜子前。老了五岁,好吧,承认吧,六岁。她会很快恢复的,她知道,她感觉得到。很快她的伤口和血块就会痊愈,黑眼圈和皱纹就会消退,痛苦和忧愁也会被遗忘,剩下的,只有一个容光焕发的阿历克斯。她打开大大的睡袍,端详自己的胴体,她的乳房,她的肚子……当然,她又开始哭了,站在那里,面对着自己的人生。
她笑自己的哭泣,因为她不知道她因为自己还活着而高兴,还是因为自己还是阿历克斯而伤悲。
她知道怎么做,在这种来自命运深处的噩运面前。她吸了口气,擤了擤鼻涕,重新裹紧睡袍,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圣埃米利翁,满满一大盘的食物,巧克力、罐装兔肉饼,还有甜饼干。
她吃,吃,吃。然后背靠着长沙发瘫倒在那里。她又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百利甜酒。最后一点儿力气,她起身去找了一些冰块。她感觉精力快耗竭了,但幸福感依然在那里,像是一种发自深处的喧嚣。
醒来,睁开眼。她感觉自己完全与现实脱节,现在是晚上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