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历克斯疲惫不堪,反应迟钝。她甚至都记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儿力气,狠狠晃动了笼子,幅度如此之大,以至于那些老鼠受到了惊吓,身体僵直,用爪子死死抓住木板不敢动弹。阿历克斯不断叫喊。在绳子的底部,箱子在打转的冷风中从左到右滑来滑去,就像那些游乐场出了严重意外的空中飞篮。
全看阿历克斯的运气,能救她一命的,是绳子在笼子一个尖角朝下的时候断裂。两眼盯着摇摇欲坠的绳子,阿历克斯看到最后几根线一点儿一点儿断裂,麻绳看上去痛苦地扭动着,突然,箱子终于飞扑了出去。因为重量,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短短几秒,阿历克斯甚至没有时间绷紧全身肌肉准备着陆。冲击非常强烈,着地的那一角像是扎进了水泥地里,箱子摇晃了一阵便又一次重重地着了地,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叹息,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阿历克斯撞到了顶盖,一瞬间,老鼠四处散开。两块木板摔裂了,但没有一块完全摔断。
阿历克斯被这个震荡吓傻了,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她的大脑已经接收到了一个最重要的信息:奏效了。箱子掉下来了。摔碎了。边上一根木板,断裂成了两半,或许可以出去。阿历克斯处于低温,她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然而,当她蹬着双脚,挥着双臂大声呼喊时,箱子突然之间就放弃了斗争。在她上面,木板断裂了。这就像是这片天空都被打开了,就像《圣经》里被劈开的红海。
这个胜利让她欣喜若狂。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沉浸在一种解脱中、沉浸在一种疯狂的念头的成功中,以至于她没有立马站起来离开,而是待在笼子里,沮丧地啜泣着,完全停不下来。
她的理智给她下了另一个命令:离开。快。老鼠不会马上回来,但是特拉里厄呢?他很久都没来了,如果他现在回来呢?
所以,快走,穿上衣服,从这里离开,快逃,快逃。
她开始舒展身躯。她渴望着解脱,这简直是一种酷刑。她整个身体都是僵直的,根本站不起来,腿也不能伸直,手臂也无法打开,总之找不到一个正常的姿势。一大坨僵硬麻木的肌肉。她筋疲力尽。
她花了整整两分钟才跪了起来。不可抑制的痛苦,她开始无助地哭泣,边叫喊着边使出全力,用拳头狂怒地在箱子上敲打。疲惫把她击垮,她又一次倒下,蜷缩成一团,浑身冰冷,筋疲力尽,瘫倒在地。
她需要勇气和绝对的意志去重新发力,发力去诅咒老天,重新直起骨盆,扭转脖子……这是一场战斗,奄奄一息的阿历克斯和有生命力的阿历克斯。逐渐地,身体苏醒了。很痛苦,但它还是苏醒了。阿历克斯,浑身发麻,终于蹲了起来,她把一条腿一点儿一点儿伸到箱子上面,然后另一条,最后往另一边重重地跳了下去。冲击不小,但她还是高兴地把脸贴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又开始抽泣。
几分钟后,她匍匐着抓了一块破布,盖住肩膀,又爬去那些矿泉水边,抓了一瓶,一饮而尽。她恢复了呼吸,终于平躺在地。多少个漫长的日夜(究竟多少?)她就在等待这一刻,那些自暴自弃以为再也出不来的日子。一直这样躺着直到世界末日,重新感觉到身体的循环、血液的流动,关节重新有力,肌肉苏醒。一切都伴随着疼痛,就像那些冻僵的阿尔卑斯登山运动员被人发现生还时的感觉。
大脑深处又传来一个信息:他来了怎么办?走,快走。
阿历克斯确认了一下,所有的衣服都在那里。她所有的东西,包、证件、钱,甚至还有那天晚上她戴着的假发,他都一起扔在一边堆着。他什么都没拿。他果然只要她的命,好吧,只要她的死。阿历克斯摸索着,抓了她的衣服,双手因为虚弱而颤抖着。她不停地环顾四周,忐忑不安。最重要的是先找到什么东西可以自卫,万一他突然出现的话。她疯狂地翻寻着堆放在哪里的工具材料,终于发现一个起钉器。这是用来开箱的。他什么时候会想用这个呢?等她死了吗?为了把她埋了?阿历克斯把它放在身边。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个场面有多可笑,特拉里厄来的话,她那么虚弱,到时候根本拿不起工具。
穿衣服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体味,糟糕至极,尿味、屎味、呕吐物的味道,还有一股豺狼的口气。她开了一瓶水,又开一瓶,她奋力地擦拭自己的身体,但是动作很慢,尽可能地清洗,擦拭,她的四肢慢慢有了一些力气。当然,没有镜子,她没法看到自己成了什么样子。她包里应该有,但又一次,她的大脑让她快走。最后一次警告:快走,妈的,从这里滚蛋。立刻。
穿上身的衣服突然让她感觉一阵燥热,她的双脚有点儿肿,鞋子让脚更痛。她好不容易分了两次站起来,收拾好她的包,她放弃了带着起钉器的念头,蹒跚着离开了,她感觉有些动作或许永远都不能再做了,比如完全展开双腿,完全转动脑袋,还有完全直立起来。她继续往前走,弯着腰像个老太太。
特拉里厄留下了脚印,她只能跟随它们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走。她睁大眼睛搜寻他可能利用过的出口。当她第一天试图逃离的时候,他在砖墙前逮住了她,啊,就是那里,她居然错过了,那里,墙角的金属门,在地下。一团铁丝作为门把手。阿历克斯试图把它稍稍提起。毫无反应。她使出全身力气,完全不动。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一个低沉的呻吟声从她肚子里冒出来,她又试了一次,还是没用。阿历克斯环顾四周,寻找着什么。她已经知道,没有别的出口,所以那天晚上他才不急着追她。他知道,即便她跑到了这个门边,她也不可能打开它。她愤怒了,可以说是暴怒,想要杀人的冲动,地狱般的愤怒。阿历克斯大喊着开始奔跑。她跑得笨拙不堪,像个残疾人。她后退了,远远地那些冒险回来的老鼠看见她向它们袭击,一下全跑了。阿历克斯重新拿起起钉器,三块木板已被砸碎,她拿起了它们,因为她根本没有问问自己能不能拿得动,她的精神在别处。她只想出去,完全没有别的事情可以阻止这一点。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在外面。她把起钉器的一端滑进门缝,铆足了劲地扳动它。一旦门移动了几厘米,她就用脚塞一块木板在门下,再上去一点儿,就再塞一块,她跑去又找了几块木块,又回来,一次次地努力,她终于把起钉器竖着放在了门下。释放出的空间大约是四十厘米,勉强可以让身体通过,但这个不稳定的平衡很有可能突然被打破,金属门将直接砸落到她身上,把她碾碎。
阿历克斯停了下来,侧着脑袋,听。这次,没有任何警告,也没有任何建议。只要一点点滑动,一点点震颤,如果身体碰到了起钉器而把它弄倒,门就会砸下。她用了1/30秒的时间把她的袋子从门下扔了出去,她听见包落地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听上去不是很深。这么对自己说着,阿历克斯已经摆平了身体,一毫米一毫米地,她在门下慢慢滑动。天很冷,但当她的脚趾尖远远地在身后感觉到什么支撑物的时候,她已经在冒汗,是一个台阶。正当她终于跑到了洞里,要从边缘抽出手指时,因为她回头的时候一个失误,起钉器滑动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声音,金属门立马狠狠砸了下来,发出地狱般的一声声响。
就在此刻,她抽回手指,一纳秒的本能反应。阿历克斯呆立在那边。她站在一级台阶上,周身是几乎全然的黑暗。她是完整的。当她的眼睛终于适应黑暗时,她收拾好掉在了几级台阶下面的包,她屏息凝神,她要离开了,她要成功了,她不敢相信……还有几级台阶,然后是一扇用水泥砖堵住的铁门,她花了好大工夫才把砖头移开,因为她实在没有力气了。然后是长长的走廊,散发着尿味,又是一个楼梯,如此之暗,以至于她不得不像一个瞎子一样两手摸着墙板穿过它,只有若隐若现的微光指引着她。那天他把她绑过来时,她就是在这个楼梯上撞到脑袋昏迷过去的。在走廊的尽头,是三根棒子,阿历克斯一根一根跨过去,然后又是一段隧道,技术通道,直到她看见一块小铁板垂直嵌在墙里。有一点点光线勉强从外面穿进来,阿历克斯必须用她的手指去围绕铁板,想要知道它是如何站立住的。它只是被安在了这个地方。阿历克斯想要把它往自己这边拉,不是很重。她小心地把它抽了出来,放在一边。
重生。
夜晚清新的空气瞬间向她扑来,带着一种夜的温柔和清新的湿气,运河的气味。回归的生命,没有太多光。这块板被藏在墙壁的凹陷处,和地面齐平。阿历克斯爬了出去,又立马回头看能不能把它重新堵上,但她放弃了,没有这个必要还那么小心翼翼了。只要快点离开,立刻,尽僵直酸痛的四肢最大的可能。她放弃了重新堵上的念头。
三十米开外一个废弃的码头。那边,一些矮小的居民楼,几乎家家灯火通明。身后不远处,似乎有一条林荫大道,传来阵阵混杂的喧嚣。
阿历克斯开始行走。
她终于来到了林荫大道。带着疲惫,她走不了太久,还有点儿晕眩,于是她不得不扶着路灯防止摔倒。
看天色,时间已经太晚了,不太可能还有什么交通。
不。那里,一个出租车站。
车站看上去有点儿荒僻,而且,不管怎么说,太冒风险了,她仅存的清醒着的神经元悄悄提醒她。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来引起注意了。
只是这些神经元也没法给她提出一个更好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