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来打了个照面,就早早收工走人了。云层压得很低,天气有些闷热。
上午11点,香樟花园咖啡厅还比较冷清,只有零星的几个客人。几个年轻的女服务员站在吧台前闲聊,声音压得很低,偶尔传出“咯咯”的笑声。
江枫和林小砚在靠窗的卡座上坐下。窗外的香樟树已失去了往日的苍翠,江枫不禁想起,新年第一天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把林小砚从看守所接出来后,正是坐在这个位置。那次见面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历历在目。
几天没见,林小砚明显消瘦了,两眼红肿,左臂上别着黑色袖章。她怔怔地盯着窗外,眼神空洞,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大厅回荡着王菲的《微风细雨》,嗓音清澈空灵,缠绵悱恻:
微风吹着浮云
细雨漫漫飘落大地
淋着我淋着你
淋得世界充满诗意
……
二人干坐着,相对无语。
服务员端上来两杯咖啡,暂时缓解了尴尬。林小砚低头搅拌咖啡,小勺撞击杯沿,发出清脆的响声。江枫嘴唇嚅动了几下,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天只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你又没做错什么。”
“可是……”江枫欲言又止。
“我爸死得很惨,我是很可怜,但是用不着你同情。”林小砚眼眶湿润,“不管我爸做过什么,在我心目中,他永远是全世界最好的父亲。”
“对不起!”江枫感到一阵刺痛。
“你一直在利用我,接近我爸。”
“我没有。你误会了,小砚。”
“误会?”林小砚抬起头,目光逼视江枫。
“我没想到会是你爸。”
“你明知道我爸与案子有牵连,为什么瞒着我?我爸真是瞎了眼,亏他对你那么好。”
“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
“你不往下查,谁知道?”
“对不起!”江枫顿时语塞。
“你今天约我,就是为了说对不起?”
“对了,还有一件事。”江枫如梦方醒,从包里拿出一张A4纸文件,“案子现在已经查清结案了,李莉芳的死与你无关,这份《解除取保候审通知书》是给你的。”
林小砚接过文件,看也没看,直接撕成了碎片。“江枫,你知道吗?我现在多么希望那个女人是被我撞死的。”林小砚再次哽咽,“如果能换回我爸,我宁愿自己去坐牢!”
江枫沉默,无言以对。为了帮林小砚洗清嫌疑,江枫发誓要侦破此案,并曾无数次想象她接到这份通知时欢呼雀跃的样子。他曾想象过一百种可能,却没料到,会是今天这种情景。
林小砚从包里拿出两个牛皮纸信封,推到江枫面前:“昨天整理我爸的遗物时,发现这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我的,一封是给你的,你都看看吧。”
江枫接过信封。第一个信封上写着“江枫亲启”,没有封口,里面有四五张信纸,是手写的。江枫展开第一张信纸:
小江,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我是罪有应得,不值得同情,你不要有任何心理包袱。很多年前,我曾抢救过一个人贩子,被害人家属把我的办公桌都掀翻了,质问我为什么要救一个死有余辜的人。我从不认为我做错了,不管这个人以前做过什么,只要他躺在手术台上,就是我的病人,我必须全力以赴。每一个人来到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我是医生,我的使命就是治病救人,你的使命就是寻找真相。你是个好警察,你干得非常出色。真的!
最近几天,我老在噩梦中惊醒,醒来后大汗淋漓。你每向真相接近一步,我的绝望就加重一分。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我写了一份亲笔供词,案件全部经过都在里面,希望对你结案能有帮助,我只能为你做这些了。小砚能遇上你,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如果因为我而影响你们的感情,那我将更加罪孽深重。我曾经不止一次幻想,如果我有一个儿子,应该就是像你这样的。江枫,我们今世无缘,来生再见!帮我照顾小砚,拜托!建国绝笔。
江枫鼻子一酸,放下信纸,扭头看窗外,稍稍稳定情绪。后面几页是林建国写的亲笔供词,江枫没有细看,拿起第二个信封,上面写着“爱女小砚亲启”。江枫抬头看林小砚:“写给你的信,我看合适吗?”
“我觉得你应该看看,如果我爸在天有灵,相信他也会同意我这么做的。”林小砚继续低头搅拌咖啡,咖啡已凉透,依然是满的。
江枫不再说话,抽出信纸展开:
小砚,这是我们父女最后一次对话。我没有勇气,也没有脸面再去面对你妈,有些话只能对你说了。别人都以为我是为了报恩,才没有抛弃你妈。可能你也这么认为吧?其实所有人都误解了,只有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我离不开你妈,我对她的需要,远大于她对我的需要。我一辈子没对你妈说过一个“爱”字,现在想来,这应该就是你们年轻人说的爱情吧。
我走到现在这一步,完全是咎由自取,纸是包不住火的,总有一天要真相大白。不要责怪江枫,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所有的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一失足成千古恨”,我非常后悔,心如刀绞,可是大错已经铸成,现在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了。江枫是个好小伙,可以托付终身,请相信你爸的眼光。代我向你妈转达我最深的歉意,我对不起你们!保重!永远爱你的爸爸。
读完信,江枫盯着信纸发呆,嗓子眼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透不过气。他自以为早已洞察一切,却没想到错得离谱。
“我确实误会了林叔叔。”江枫喃喃自语。
“我们的任务都完成了,我可以走了吗,江警官?”不等江枫回答,林小砚拎起包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大门口走去。
“服务员,埋单!”江枫立刻起身,拿出钱包,抽出两张钞票放在茶几上,抓起信纸塞进包里,快步追了出去。
“小砚。”江枫追到大门外。
“还有事吗?”林小砚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他。
“没有。”江枫顿了顿,“照顾好阿姨,需要我的时候,随时打我电话。”
“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给你增加任何麻烦了。”林小砚说完,转身横穿马路,朝对面走去。
江枫刚追出两步,一辆出租车猛地蹿过来,紧急刹车停在他面前。车头保险杠已挨着他的裤腿,差一点就撞上。
司机吓得面如土色,缓过神来后,马上就把头伸出窗外破口大骂:“妈的,没长眼睛,想死也别害我呀!”江枫的右手按在引擎盖上,连声说“对不起”,目光仍在车流中搜寻。
林小砚走到马路对面,挥手招停一辆红色出租车,打开后座车门,钻了进去。
江枫木然挺立,目光追随林小砚离去的方向,直到红色出租车消失在滚滚车流中。
乌云翻滚,天色暗了下来,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风渐起,吹落花瓣。樱花会在一夜开到极致,开时轰轰烈烈,不管不顾,却又在另一场不远的春风细雨中,甘心一夜尽落。生命或许也是一场花事,不同的只是开落的时间,而来与去的选择,同样不由己。
江枫抬头看天,努力不让泪水漫过眼眶。
佛说,诸行无常。江枫想起自己第一天报到,本来是被分到派出所去的,却阴差阳错进了刑警队。江枫又想起了王三牛,爹妈给他起王犇这个名字时,一定希望这个名字响彻四方,谁料到竟会变成王三牛,真名反而无人知晓。来势汹汹的台风“海马”,同沿海的人们开了个玩笑,却偷袭了千里之外毫不相干的人。
人生总是难以预料,你明明很努力地想干一件事,结果却发生了另外一些事情,有时令你措手不及,有时又让你哭笑不得,不管你乐不乐意,都得照单全收。
春去了还会再来,花谢了依然会重开。可是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是永远。
远处传来呜咽的雷声,然后雨一滴一滴落下来,像情人的眼泪。
马路两旁,成排的香樟树笔直向前延伸,像是列队送别远行的人。风更大了,枝条摇摆,发出“簌簌”的响声。树叶来不及向枝头告别,纵身跃下,片片飞舞,百转千回,似乎不甘就此飘零。仿古青砖铺成的人行道上,落叶满地。江枫不禁愕然——樟树原来在春天落叶!
江枫深吸一口气,冒着如烟的细雨,迈步向前走去。这时,他的手机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