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逢喜事精神爽,林建国今天特意穿上了笔挺的藏青色西装,配上白衬衫,蓝色斜条纹领带。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看上去年轻了十岁。
上午9点,东风市第二医院多功能会议室已坐满了人,全院中层以上干部会议在这里召开。市卫生局的何局长端坐主席台正中央,林建国、范永胜以及其他院领导班子成员分列左右,次序井然。
虽然昨天的通知并未说明会议内容,参会人员看到何局长坐在台上,都已猜到八九不离十。昨天是林建国担任院长公示期的最后一天,今天何局长亲临会场,目的不言而喻:正式宣布对林建国的职务任命。
会场气氛很轻松,林建国却不敢把内心的喜悦表露出来,尖瘦的脸上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严肃。从公示名单贴出来的那天起,他的手机就没停过,各种祝贺电话和短信差点把手机打爆。
这几天,林建国还有一个强烈的感受,院里职工看自己的眼光同以前不一样了。
今天早晨上班,林建国在楼下等电梯时,放射科的马主任忽然从身后冲上来,抢先一步按下电梯开关。电梯轿门打开,马主任迅速伸出右臂挡住轿门,防止轿门闭合,然后侧身让开通道,左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林院长,您先请。”马主任的姿势有些别扭,脸上的笑容却无比真诚。林建国很不适应这种热情,又不好推辞,冲马主任点头笑了笑,先进了电梯。
何局长洪亮的嗓音把林建国拉回现实。“同志们,今天我代表局党组正式宣布,由建国同志担任第二医院院长。首先向建国同志表示祝贺!”说完,何局长带头鼓掌,台下随即响起热烈的掌声。
何局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对于建国同志的任命,是局党组在广泛征求意见的基础上,经过慎重考虑作出的决定。建国同志年富力强,业务水平高,医德高尚,而且长期担任副院长,既熟悉工作业务,又有丰富的领导经验,由他来担任院长一职,的确是众望所归。我相信,在建国同志的带领下,第二医院的工作一定会更上一层楼。我就不多说了,还是请建国同志说两句吧。”
台下又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林建国站起来,向台下深深鞠了一躬:“尊敬的何局长,同志们,我现在的心情非常激动,感谢局党组和全院干部职工对我的厚爱,今后我一定竭尽所能,认真履行职责,决不辜负同志们对我的信任……”
掌声雷动,林建国当院长的确是众望所归。
会议开得简短而隆重,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林建国亲自把何局长送到停车场,目送何局长的车驶出大门,才上楼返回办公室。从电梯出来,他松了松领带结,忽然看见江枫站在办公室门口。
“小江,你怎么来了?”林建国有点意外。
“想跟您聊点事。”江枫双手插在蓝色牛仔裤兜里。
“等了很久吧,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林建国边说边拿出钥匙开门。
“刚来一会儿,听说您在开会,就没打搅您。”
门打开,林建国向立在墙角的饮水机走去:“小江,你先坐,我给你泡杯茶。”
“不用了,说完我就走。”
“急什么,会开完了,反正我上午也没安排别的事。”林建国满面春风道,拿出两个玻璃杯和茶叶罐。
江枫便不再推辞,站在窗前,目光投向窗外。
泡好了两杯茶,林建国发现江枫还站着,便说:“坐啊,愣着干什么,到我这还用得着客气。”
江枫转过身,紧咬着嘴唇,脸色凝重。林建国这才发现他神色不对,问道:“找我有事?”
江枫低头不语,仿佛在犹豫,该从哪里说起。
林建国走到江枫身边,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把他按在椅子上:“我说小江,今天是怎么啦?跟中了邪似的,有天大的事先坐下来再说。”
江枫依然沉默。
“是不是跟小砚闹矛盾了?”林建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抿了口茶,“别急,有我给你撑腰,回去我就批评她。”
江枫迎着他的目光说:“我不知道您遇到了什么难题,但是我始终相信,解决问题的方法有无数种,最笨的一种就是使用暴力。”
林建国放下茶杯,呵呵笑道:“今天怎么神神叨叨的,不像你平日的作风啊。”
江枫凛然道:“林叔叔,您曾经是我最敬重的人。”
林建国嘴角抽搐了一下,推开椅子站起来:“小江,我看你今天情绪有点紊乱,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今天不说,我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江枫上身挺直,坐着纹丝不动,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说吧,什么事?”林建国摊开双手,很不情愿地坐回到椅子上。
“为什么要杀人?”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李莉芳怎么死的,您最清楚。”
“我怎么会知道?”林建国再次站起来,挥手送客,“你走吧,我马上还有个会要开。”
江枫也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上:“我今天是来调查案件的。”
“查什么案?”两人隔着办公桌,目光对视,几乎能互相听到心跳声。
江枫从包里拿出两张照片,扔到桌上:“这是我在李莉芳家里找到的,你自己看吧。”
林建国拿起照片,眼神瞬间变得灰暗,像快要耗尽电池的手电筒。照片上,李莉芳头枕在林建国的胳膊上,冲镜头露出甜蜜的笑容,林建国正在熟睡中。
林建国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忽然感到一阵口干舌燥,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两大口。定了定神,他把手指插进头发里,叹了口气说:“我承认,是我做错了事,对不起小砚她妈。”
“为什么要杀人?”
“我没有杀人!”
“去年12月24日下午,你在哪里?”江枫目光锐利,居高临下逼视他的眼睛,完全进入了刑警的角色。
“早就告诉过你,那天我去上海开会了。”林建国避开他的目光。
“请你把当天的行程再说一遍。”
“好吧,既然你想听,那我就再说一遍。”林建国端起茶杯,又喝了口茶,已完全感觉不到茶香,“那天下午,我坐2点45分的动车去上海开会,晚上6点到达上海虹桥车站,当晚就住在海悦国际酒店,因为会议就在那里开。够详细了吧?”
“你坐的是哪趟车?”
“D3126次动车。”
“没记错?”
“当天的火车票保留在财务科,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查。”
“不用查了。”江枫目光如炬,“那趟车根本到不了上海。”
“不可能!”林建国大声反驳。
江枫拿出手机,找到一条消息,再把手机递给林建国。林建国接过手机,看到一条新闻:
强台风“海马”将在广东沿海登陆,多省将有大到暴雨。据悉,台风“海马”可能正面袭击深圳。深圳市政府决定启动防台风和防汛1级应急响应,自24日零时起全市范围内实施停工停市停课。此外,受台风“海马”影响,12月24日北京西至深圳北G79次、G71次、D901次、D903次;深圳北至上海虹桥D3126、D3108次列车停运。随着台风临近和登陆,受影响的铁路线路可能进一步增多,铁路部门将密切关注台风动态,并及时调整列车运行方案……
林建国放下手机,一言不发。
江枫说:“D3126次动车始发站是深圳北,途经东风市开往上海,12月24日受台风影响停运了。你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你以为只要买到了这张车票,这班车就必然会准点发车。本来我早就应该发现这个破绽,我也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想当然地认为,你能出示D3126次车票就必然上了这趟车。”
林建国端起面前的茶杯,杯沿靠在嘴唇上,才发现杯子已经空了。
“可是你知道吗?”江枫说,“深圳市为了应对这次强台风,全市总动员,做好了最充分的准备,学校停课,火车停运。最后发现是虚惊一场,台风并未登陆,什么都没有发生。”
“天意!”林建国想到两个字。
江枫接着说:“昨天我去了上海,查到了海悦国际酒店的住宿登记,你办理入住的时间是25日凌晨5点。从虹桥车站到酒店的路程约一个小时,说明你大约在凌晨4点左右到站。我查了列车时刻表,凌晨1点刚好有一班从东风市始发去上海的动车,到站时间是4点15分。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买了两张去上海的车票,而你实际乘坐的是凌晨1点那班车。林小砚与李莉芳的车相撞,是在24日晚11点40分左右,从事故地点到火车站,即使步行,一个小时也够了。你有足够的作案时间!李莉芳是你杀的,雷仁也是你杀的,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不必了。”林建国挥手打断,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江枫,我没有看错你,你的确是个天才。现在你可以抓我了。”
“投案自首吧,争取从轻处罚。”江枫痛苦地说。
“从轻?”林建国凄然一笑,眼神空洞,“两条人命,你觉得能从轻多少?”
江枫回答不出,空气渐渐凝固,把两人冻住。半分钟后,江枫抓起手机,快步走出办公室。
门打开,又关上。林建国蜷缩在椅子里,像一块被拧干的抹布。从那个下着滂沱大雨的晚上起,他就隐隐感觉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会以这样的方式画上句号。
从报考医学院的那天起,他就立志要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他从不怀疑,医生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职业,每当从死神手里抢回一个人,都会带给他巨大的成就感。这种满足感,是任何物质享受都无法带给他的。他不知疲倦地刻苦钻研,治病救人,并不是为了让自己变得多么崇高,只是太享受这份工作。
林建国从椅子上坐直,拿起桌上的全家福,用衣袖轻轻擦拭相框上的灰尘。林小砚笑得那么灿烂,他曾不止一次想过,什么时候江枫会加入到这张全家福中来。
在认识江枫之前,林建国对警察并无好感,就像许多人对医生存有误解一样。当江枫第一次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开始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确是要讲究缘分的。有的人在一间办公室同坐三十年都形同陌路,有的人却一见如故,会让你无条件信任。这种感觉其实毫无理性,却真实存在。
院里新来的几个年轻医生,眼高手低,脾气比本事大得多,连一份病历都写不好,偏偏都认为自己怀才不遇。江枫身上没有这些毛病,他热情谦逊,乐观自信,头脑却异常冷静,行事低调内敛,有着远远超出年龄的沉稳。林建国打心眼里欣赏这个年轻人,从江枫身上,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假如江枫没当警察,而是学医的话,将来的成就想必会在自己之上。
当林小砚告诉他,她与江枫在谈恋爱时,他毫无思想准备,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阻止女儿与江枫交往。可是他想了一夜,实在找不出合适的借口,何况自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如果再去破坏女儿的幸福,自己将更加罪无可赦。
他又开始心存幻想,江枫并未接触到案件的核心,只是在外围敲敲打打,案子拖久了,也许就会不了了之。公安局不是有很多悬而未破的案子吗,也不在乎多这一起。如果是这样,林小砚与江枫走到一起,是他乐意看到的最好结局。
然而,事态的发展超出了预料。当雷仁坠楼而亡,所有人都认为雷仁是畏罪自杀,偏偏是江枫提出了质疑。这种质疑对其他人而言无非是多一种不同的观点,对于林建国却相当可怕。他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这个年轻人,江枫虽然步履缓慢,但是每一步都在坚定地朝目标接近,照这样下去,迟早会查出真相。
他必须抛弃幻想,马上采取行动,阻止江枫继续调查。那段时间,刚好听到市纪委扩编招人,他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能劝说江枫转行,事情就会朝另一个完美的方向发展。他把江枫约到家里,一番促膝长谈之后,才发现自己又一次低估了这个年轻人。
这种感觉,林建国太熟悉了。理想和爱情一样,都是世界上最没道理的事情,却最让人陶醉。自己当年与慧君结婚,拼了命考医学院,与江枫现在的选择并无二致。
这就是命!
林建国走到窗前,推开玻璃窗,任凭冷风吹打在脸上。两年前,这幢新门诊大楼是由他一手主导建起来的,后面就是大型露天停车场。他当时提出的设计理念是三十年不落后,希望自己退休之后,仍然以此为骄傲。
从十八楼向下俯视,一排排的汽车就像是玩具,一切看起来都不真实。林建国回想起与李莉芳交往的一幕一幕,仿佛是一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