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细雨,绵绵无绝期。雨下了整夜,直到天亮才停。
江枫一大早就开车出门,一路上泥浆飞溅,他有点后悔昨天洗车。车子开到村口时,已全身“包浆”,连牌照都看不清了。车停在村口,江枫步行进村。
江枫突然造访,韩秀英颇感意外,却不再像前几次那么激动。韩秀英并未招呼江枫坐下,似乎希望他说完马上就走。
“警察同志,请你不要再来烦我了。”
“就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我女儿女婿都死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想知道你女儿是怎么死的吗?”
韩秀英愣了下,不说话。
江枫说:“我说出来,你可能会感到很突然,一时无法接受。但是无论如何,请你听我说完。”
韩秀英的态度稍有缓和:“你说吧。”
江枫说:“李莉芳并非死于车祸,而是被人注射过量胰岛素而死。你可能不知道胰岛素是什么,我现在也没时间细说,你只要相信我说的是事实就行。实际上,在车祸发生的六个小时之前,李莉芳已经死了。那天晚上交通事故是凶手故意伪造的,林院长的女儿也是被人陷害,在法医查明李莉芳的真实死因后,我们才把林小砚放了。”
即使已有心理准备,韩秀英还是觉得很突然,花了好几秒钟才把这些信息消化:“为什么不早说?”
“对不起!”江枫低头致歉,“那时候时机还不成熟,为了尽快查出凶手,不得已我们才对你保密的。”
“唉,都是我害了芳芳,当初我就不该同意她嫁给雷仁那个畜生。”韩秀英叹息道。
“李莉芳不是雷仁杀的。”江枫提醒。
“雷仁死前给我发过短信,他自己都承认了。”
“那条短信不是雷仁发的,很可能是别人用雷仁的手机发给你的。”
“什么?”韩秀英露出迷茫的眼神。
“案发当日,雷仁根本不在东风市,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深圳,他没有作案时间。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你不必怀疑。”江枫顿了顿,“杀害李莉芳的是另一个人。”
“谁?”韩秀英尖声问道。
“目前还不知道,不过,我感觉快找出这个人了。”
“雷仁没有杀人,那他为什么要自杀?”韩秀英对这个答案明显感到失望。
“雷仁也是被人谋杀的,并非自杀。”
“啊!”
“我们怀疑,杀死李莉芳和雷仁的,应该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
“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
“我知道凶手?”韩秀英指着自己反问道。
江枫没理会她的问题:“李莉芳生前和什么人结过仇吗?”
“这孩子从小就很乖,从不惹是生非,不会跟别人结仇。”
“那她是否跟什么人有过特殊关系?”
“特殊关系?”
“凡是有过债务关系、大额金钱来往,或者男女关系的都算,请你仔细回忆一下,这个问题很关键。”
“应该没有吧。”韩秀英迟疑道,“我想不起来。”
“凶手应为男性,职业可能是医生,或从事过医疗行业,会开车,与李莉芳有过特殊关系。而且,此人与李莉芳、雷仁都认识。”江枫进一步提醒。
“难道是他?”韩秀英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了下嘴巴,突然意识到失态,马上又放下了。
“谁?”江枫直视她的眼睛。
“我不能说。”韩秀英躲开江枫的目光。
江枫拿出一张照片:“是这个人吗?”
韩秀英沉默了,接过照片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照片上的人是范永胜。
“坐下说话吧。”韩秀英拉过一条长凳,叫江枫坐下。她捋了捋额前散乱的头发,十几年前的记忆缓缓复苏。
韩秀英育有一儿一女,女儿比儿子大两岁。儿子完全继承了丈夫的性格,懦弱无能,“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她只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女儿李莉芳身上。李莉芳果然不负众望,考上了卫校,毕业后被分到第二医院当了一名护士。对于当时的农村家庭,子女能通过读书进城工作,无疑是巨大的荣耀。那段时间,她感觉腰杆硬了不少,在村里走家串户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女人年轻就是资本,老了就没人要了。”每当李莉芳回家,韩秀英就苦口婆心,催促她赶紧谈对象。李莉芳性格外向,长相不错,韩秀英希望她能在城里找个好丈夫,将来自己老了也有个依靠,儿子是决计靠不住的。
一年后,李莉芳谈了一个对象。当她吞吞吐吐说出男方的身份时,韩秀英差点晕过去。这个男人就是范永胜,当时是科室主任,比李莉芳大二十一岁,还是有妇之夫。更要命的是,女儿肚子里还怀了人家的孩子。李莉芳说很喜欢这个男人,坚决要嫁给他,而且范永胜已经对她承诺,会与老婆离婚。
“你要嫁给他,我就死给你看!”韩秀英以死相逼。女儿要嫁给一个有老婆有孩子的二手老男人,一个比自己大一岁的男人将来要管自己叫妈,想到这里,她就觉得生不如死,似乎已经看到左邻右舍嘲笑的目光。这要是传出去,哪还有脸见人。
在母亲的威逼下,李莉芳悄悄打掉了孩子,与范永胜断绝来往。不久后,李莉芳开始与雷仁交往,当她第一次把雷仁带回家时,韩秀英虽然有点小小的失望,却没有反对。雷仁虽然个子小点,长得寒碜了点,起码人家有正式工作,有房子,比起那个比自己大一岁的男人强一万倍。
为了防止李莉芳与范永胜死灰复燃,韩秀英催促他们赶快结婚。结婚之后,韩秀英才发现这个女婿品行不端,还打老婆,女儿过得并不幸福。韩秀英后来猜测,李莉芳当时也许是跟自己赌气,才嫁给雷仁的。每次李莉芳向她哭诉,她总是劝女儿忍耐,看在孩子的份上,凑合过下去。事已至此,又能怎样呢?
说完这些,韩秀英已泪流满面,声音哽咽。
“李莉芳和范永胜之间的事,还有其他人知道吗?”江枫问。
“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我们哪会对外宣扬。”韩秀英想了想说,“范永胜就更不会说出去,否则他当不上院长。”
“李莉芳后来与范永胜交往过吗?”江枫补充道,“我指的是男女方面的关系。”
“这我就不知道了,芳芳后来从没在我面前提起过他。”
“你提供的线索非常重要,不要告诉任何人。”江枫起身告辞。
“这个我懂。”韩秀英的眼神又凌厉起来,“如果真是他害死了我女儿,我要他偿命!”
“请放心,法律会公正处理的。”
回来的路上,江枫按下车窗,清冷的风灌进来,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那些零零散散的细节,渐渐连成一条线。
范永胜与李莉芳曾有过不伦之恋,可能多年后又恢复了地下关系,也许他们之间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以至于范永胜必须让她消失。于是,他用胰岛素杀死了李莉芳,然后制造一起“车祸”,转移视线。范永胜是医院院长,获取胰岛素不用吹灰之力,“车祸”的灵感,则来自于他与黄品源在钓鱼塘发生的那起小事故。
案发一个月后,雷仁潜回家中拿衣服,可能无意中发现了范永胜与李莉芳的秘密。他觉得发财的机会来了,想以此敲诈范永胜一笔钱,于是约范永胜在紫金苑小区楼顶见面。雷仁没拿到钱,反而被推下楼顶灭口。
当然,这一切都是假设,到目前为止,并未掌握直接证据。
午饭之前,江枫回到分局,马上把王三牛找来。有几个细节,江枫觉得还不是很清晰,需要再碰撞一下。
“宝贝,什么宝贝?”王三牛歪着头问。
“我也想知道。”江枫皱着眉说,“雷仁拿着这件宝贝半夜去见一个人,还说可以换很多钱,基本可以确定是去敲诈。”
“是很大的东西吗?”
“刘红说他是空手出门的,也没带包。”江枫说。
“说不定是纸条或者照片之类的小东西,塞在衣服口袋里就可以带走。”
江枫眼前一亮:“如果是这两种东西,说不定李莉芳家里还存有备份或复制品,以雷仁狡猾的性格,肯定会多留一手的。”
“对,我觉得应该立即对李莉芳家进行搜查。”王三牛说。
“别急。”江枫挥手打断,“李莉芳被害的现场才是最关键的,找不到第一现场,我们还是在外围敲敲边鼓。”真相呼之欲出,江枫反而更加冷静了。
“这还不简单,把姓范的抓起来一审,不就知道了。”王三牛加快语速道。
“你现在凭什么抓人?就算把他抓起来,他不交代怎么办?”江枫连珠炮似的发问,王三牛顿时哑口无言。
江枫抱着胳膊在办公室来回走动:“注射胰岛素杀人,这个过程不会太短,还要把尸体运出去。王三牛,如果是你来作案,会选什么样的地方?”
王三牛想了想,说:“人多眼杂的地方不好办事,起码要有一个独门独院的房子吧?”
江枫点头:“符合这种条件的,要么是高级别墅,要么就是农民自建房。”
“出租房!”二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市区的城中村有很多这样的出租房。如果范永胜与李莉芳还保持地下情的话,在市内租房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当然,如果范永胜拥有独栋别墅的话,也应重点排查。
江枫马上做了两项安排:王三牛去查全市出租房登记资料,以李莉芳和范永胜的名字搜索,看二人近期有没有租房记录,同时查询范永胜名下的房产情况;江枫自己打报告去申请搜查证,准备对李莉芳家进行搜查。
晚上10点,江枫申请的搜查证批下来了。王三牛也带来了好消息:李莉芳一年前曾租过房子,地址是刘家庄157号;范永胜名下虽然有多处房产,但是并无别墅。重点是出租房!
“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行动,你去刘家庄查出租屋,我去李莉芳家搜查。保持联系!”江枫对王三牛吩咐完毕,抓起车钥匙,快步走出门外。
刘家庄是个老旧的城中村,离第二医院不到一公里路程。
村子很大,各种年代的房子都有,建得杂乱无章,完全没有方向感。王三牛在里面转了好几圈,找到了157号。这是一幢一层楼的砖瓦房,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风格。门前有一个独立的大院子,用红砖砌成的围墙围起来,从外面能看到两棵柚子树。院墙有铁门,上面挂着铜锁,王三牛沿着围墙绕到西北角,爬上围墙,再顺着柚子树滑下去。
天上没有月光,院内漆黑寂静,只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突然传来一声怪叫,像婴儿的啼哭声,王三牛吓了一跳,一只野猫从他脚下迅速穿过。王三牛定了定神,拔出手枪,推弹上膛,高抬腿轻落地,猫着腰向大门接近。
王三牛右手举枪,屏气凝息,侧着身体贴在墙上,伸出左手轻轻敲门,没有动静。又敲了几下,里面依然没有动静。他看了看门口的地形,后退几步,深吸一口气,对着木门猛冲上去,一个正蹬腿。
这一脚运足了力气,“砰”的一声,木门被踹开。
枪口指着房内,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一股潮湿的霉味钻入鼻孔。
王三牛摸出打火机,打着火,找到墙壁上的开关,把灯打开。环视四周,确认室内没人,他才松了口气,把手枪插进枪套。
进门就是厅堂,空荡荡的,左右两侧各有一间厢房。右边厢房是杂物间,他再来到左侧那间,房间大约有二十平方米,地面铺了红色地砖。室内陈设很简单,一张双人床,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张旧木桌,几个红色塑料凳子。桌子上摆着一台电视机,一个不锈钢电热水壶,插头还插在墙壁上的插座上。
桌上有一个一次性纸杯,王三牛走上去。纸杯里有小半杯水,已变成深褐色,残留的茶叶上长出了白色的绒毛。桌面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他用手指在桌角轻轻刮了一下,立刻现出一条清晰的指印。这里很长时间没人来过了。
继续搜索,地上有一个蓝色的塑料垃圾桶,王三牛在垃圾桶前蹲下,里面空空如也,似乎被人清理过。王三牛趴在地上,打开手机电筒,往床底下看,发现一个蓝色的小玻璃瓶。伸手够不着,他找到一把扫帚,用扫帚棍把小玻璃瓶拨弄出来。他小心地捏起那个小玻璃瓶,对着灯光观察,淡蓝色的标签写着六个字:“胰岛素注射液”。
江枫在去李莉芳家的路上,顺便把“急开锁”的老李带上了车。老李已帮江枫开过几次锁了,算是老合作伙伴。老李知道规矩,从不打听案情,他拿出开锁工具,在锁孔里轻轻捅了几下,就听到“咔嗒”一声,锁开了。
江枫叫老李打车先回去,自己推门进去。
李莉芳家是一套两室两厅的房子。江枫打开灯,直奔主卧室,打开衣柜,一件一件衣服搜。雷仁是因为回家拿衣服,才无意中找到那件“宝贝”的,江枫猜测,“宝贝”很可能就藏在衣柜里。
江枫把每一件衣服的口袋都搜遍了,却一无所获,只好扩大搜索范围。他搜遍了屋内所有的抽屉和柜子,连卫生间的马桶盖都打开了,依然没有收获。
“宝贝”会藏在哪呢?江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目光落在墙角那台亮银色冰箱上。江枫向冰箱走去,当他拉开冷冻箱第二个抽屉时,看到了一个牛皮纸信封!
江枫拿起信封,摸到一个硬邦邦的小物体,倒出来,是一个银色U盘。U盘为什么要放在冰箱里?
江枫感觉心跳在加速。
卧室的书桌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江枫马上折回卧室,打开电脑。U盘插进去,里面只有三个图片文件,第一张图片弹出的瞬间,他感觉脑袋轰地炸开,仿佛被卡车撞了一下,抓着鼠标的手指几乎僵硬。
没有任何悬念了,真相就在眼前!
江枫无力地坐在地板上,一阵彻骨的寒冷袭遍全身,仿佛掉进了冰窖。他曾经发誓要侦破此案,找出真凶,既是为了捍卫法律的尊严、职业的荣誉,也是为了守护爱情。于公于私,他都必须一往无前。可是,当最终的谜底揭开时,他却像碰见了瘟疫,拼命想要躲避。
这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王三牛。也许是由于高度兴奋,手机里传来王三牛急促的呼吸声:“老大,第一现场找到了,发现胰岛素药瓶……”
“知道了。”没等他说完,江枫挂断了电话。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江枫用眼角瞟了一眼手机屏,还是王三牛。江枫没有接,任凭它固执地叫喊,无动于衷。
江枫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到目前为止,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超过四个,除了凶手和自己,就只有雷仁和李莉芳,而这两个人都死了。假如这个U盘没有被发现,里面的秘密就会永远被尘封。
对,只要把它毁掉,一切如常,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江枫想起了范永胜当初的劝告:点到为止。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在脑际划过,立马就消失了。即便只是一瞬间的念头,还是把江枫吓出了一身冷汗。自从第一天穿上警服起,他就把追求真相作为人生信仰,却从未想到,真相,有时竟如此残酷。
江枫把U盘拔出来,重新装进信封包好,揣进怀里,步履沉重地走出房间。
走出小区大门,夜已深,街道上依旧热闹。一对情侣手挽着手,互相依偎着,从他身边擦肩走过。江枫想给林小砚打个电话,拿出手机,刚拔了两个数字,马上又放弃了。
城市的夜晚灯火璀璨,江枫抬头看天,却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突然想逃离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