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日,元旦。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个大晴天,早晨起来,却发现有轻度雾霾。白色的云层很厚实,层层叠叠,连绵不断,仿佛给天空盖上了无数床棉被。太阳被捂得严严实实,发不出光和热,很委屈的样子。
看守所的午饭很早,上午11点准时开饭。室友们已进入午睡时间,林小砚躺在床上,眯着眼睛,半睡半醒。
自从当了记者,林小砚就知道,“名记”这个雅号是甩不掉了。她还认真比较过,发现名妓和“名记”这两个职业其实有不少相似之处: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随时等候电话召唤,工作对象每天变换,而且拿的都是计件工资。两者最大的不同,就是收入待遇太悬殊。
记者也是吃青春饭的行当,年龄再大点就跑不动了,要么转到管理岗位,要么趁早转行。再过几个月,报社要公开竞聘新闻中心副主任,林小砚本来已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要搏一下。若能竞聘成功,以后就不用这么辛苦,每天起早贪黑到处赶场子了。
这下好了,连竞聘也省掉了。交通肇事罪最多判三年,出来还年轻,记者是干不成了,当一个美食作家也不错,她安慰自己。
中午12点刚过,门外传来铁栓拉动的响声。每间监房的铁门上都有个小窗,外面装有铁栓,大部分时间都是紧闭的,只有提审犯人或送饭时才会打开。小窗打开,光线射进来,马上被一张阴沉的黑脸挡住。
“林小砚,谁是林小砚?”
林小砚躺在床上,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趿拉上拖鞋,三步并着两步跑到小窗前:“警官,找我吗?”
“你是林小砚?”黑脸警察目光锐利,透出不容置疑的权威。
“是我,我就是林小砚。”
“收拾衣服和随身物品,马上出来!”
“警官,什么事啊?”
黑脸警察满脸不耐烦:“问那么多干吗,出来就知道了。别磨蹭,快点!”他最痛恨午睡时被人叫醒,心情很不爽。
不到三分钟,林小砚就收拾好了衣物。人到了这里,生活标准都降到了最低限度,东西并不多。铁门打开,林小砚右手夹着几件衣服,左手拎两个塑料袋,紧跟在黑脸警察身后,七弯八拐,连续穿过几道铁门。
她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命运的下一个出口又将通向何方。
最后一扇铁门打开,黑脸警察停下脚步,侧身让开路,并无出门的意思。他右手扶住门框,伸出左手示意林小砚出去:“外面有人等你。”
林小砚看了他一眼,确认没有听错,抬腿迈过铁门。穿过三四米长的狭窄通道,再往左转,眼前豁然开朗。她清楚地记得,这是看守所的接待大厅。七天前,她被关进来时,就是先在这里登记身份的。
由于是中午,大厅里只有看守所的值班民警和江枫两个人。江枫斜背着棕色小挎包,两腿交叉,斜倚在柜台上,手里拿着一张纸。看见林小砚出来,他快步迎了上去。
“林小砚,你现在恢复自由了。”江枫小声说道,嘴角略歪,掀起一抹笑容。
林小砚怔住,直直地看着江枫。她不是没有预感,当管教民警通知她收拾行李时,脑海里就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放我出去?转瞬间,她就不敢再往下想,强行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她不敢往好处想,怕接受不了绝望。
“你自由了。”江枫再次提醒。
“真的?”林小砚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脸上依然是谨慎的表情。
江枫扬起手里的文件:“这是《取保候审决定书》,签完字你就可以回家了。”
林小砚放下行李,接过江枫手里的文件,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内容。那一张薄薄的A4纸,对于她是如此沉重,以至于双手颤抖起来。直到这一刻,她终于相信,自己真的自由了。眼泪扑簌而下,再也止不住,像年久失修的水龙头。
江枫机械地向她宣读取保候审规定:“取保候审期间,必须遵守以下规定: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扰证人作证,不得毁灭、伪造证据或者串供,在传讯的时候应及时到案,未经公安机关批准不得离开居住地。”
林小砚在《取保候审决定书》上签名,右手食指在名字上按上红色手印。江枫把文件收回,对折叠好,装进挎包。
“现在去哪?”林小砚茫然问道,突如其来的自由让她不知所措。
“吃饭。”江枫说。
“我吃过了。”
“我还没吃。”
办理取保候审的程序十分繁琐,除了需要法制部门审核,还要找一串领导签字。办完全部法律手续,已接近中午,王三牛叫江枫吃完饭再去放人,他想也没多想,开车直接就奔看守所来了。只要能让林小砚早一秒钟出来,他都觉得意义重大。
这时候,江枫的肚子已经在咕咕作响。
中午1点多,香樟花园咖啡厅里人不多。两人选了个靠窗的卡座坐下,窗外是个小花园,大部分草木都已枯萎,几棵樟树却苍翠欲滴。咖啡厅的名字就是由此得来的吧,江枫心想。
江枫看着窗外的景色,忽然冒出一个问题:“樟树会落叶吗?”
“樟树四季常青,应该不会落叶吧,冬天都长得这么精神。”林小砚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随口猜测。
服务员拿着菜单走过来。江枫点了黑椒牛柳饭,林小砚吃过了午饭,只要了一杯菊花茶。
林小砚说:“江警官,这次多亏你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我为我以前对你的粗暴言行表示郑重道歉,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
“别,千万别这么说,承受不起。”林小砚态度诚恳得像个小学生,江枫反倒觉得很不适应,忍不住笑了。
“我是认真的。”
“好吧,我郑重接受你的道歉。”
“江警官……”
江枫马上制止:“叫名字吧,都是老朋友了。”
“江枫,我还会被判刑吗?”林小砚轻轻地叹息一声,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忧虑。
“案子还在调查,现在不好说。你也别太担心,凡事往好处想,就会越来越好。”江枫含糊其辞。林小砚知道警方的办案纪律,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不到五分钟,服务员端上来黑椒牛柳饭和菊花茶。江枫抄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林小砚双手捧着玻璃茶杯,看着他吃饭:“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你不是警察,说不定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如果你不做记者,其实也蛮可爱的。”江枫抬头看她一眼。
“是吗?”林小砚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
“其实,每次见到你我就想躲起来。”江枫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他说的是大实话,“防火防盗防记者”,这句话虽然不能公开印在警务手册上,却是警队不成文的规矩。
“啊!我有那么讨厌吗?”林小砚突然觉得人生很失败,仿佛被人吊起来抽打。
“不是讨厌,是害怕。”江枫纠正。
“我又不会吃人,打又打不过你们,怕我干什么?”
“怕你们在报纸上乱写,什么警察打人啦,破案不力啦……反正写错了也不用负责任,老百姓都乐意信你们。我们这些小警察可就惨了,累得跟狗一样,还要蒙受不白之冤,十张嘴都说不清。”江枫大倒苦水。
“如果你们警方能积极配合采访,向记者提供充分翔实的材料,我相信没有哪个记者愿意胡编乱造。”林小砚为自己辩解。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江枫放下筷子,“警察赶到现场后,首要任务是救人、控制险情,接下来要考虑如何尽快破案,抓捕嫌疑犯。警察又不是神仙,能未卜先知,没破案之前,我们也不知道哪些内容必须保密,哪些内容是可以公开的。最保险的做法,就是尽可能隐藏所有案件细节。万一走漏消息,嫌犯逃跑了怎么办?”
“所以,你们见到记者能躲就躲,躲不开就想办法拖延,敷衍了事?”
江枫没有反驳,算是默认。
林小砚说:“警察有警察的任务,记者也有记者的任务,记者的任务就是写稿,尽量向读者呈现客观事实,就要想方设法挖掘更多细节和内幕。”
“写点别的不行吗,干吗非要写案子?”
“没办法,广大人民群众就好这口。读者是上帝,报纸要发行量,就得满足读者的胃口。”
“万恶的发行量!”江枫喃喃自语。
“这不是重点。”林小砚咬住吸管,吸了一口菊花茶,“假如你是记者,接到线索,深更半夜赶到现场,回来告诉主任,警方什么都不肯透露,写不出稿子。主任会怎么想?”
“我觉得主任会理解的。”
“那好,一次两次主任会体谅你,第三次会怎么看你?”
“可能会认为我无能。”江枫渐渐有点明白了。
林小砚说:“记者出去采访,除了汽车要烧油,人力和时间也是计入成本的,如果派出去的记者每次都空手而归,报社早就倒闭了。大多数时候,我们并不想刺探案情,就是想写一篇稿子回去交差,跟中学生写作文的动机没太大区别。警察无可奉告的话,我们就只好采访围观群众了,看戏的人不怕事大,多半是连猜带蒙的,与事实有点小出入是在所难免的。”
江枫不禁点头。干了这么多年警察,还是头一回与记者如此坦诚地沟通,以前觉得记者难缠,总是小心地保持距离,敬而远之,没想到记者也不好干。在此之前,江枫和许多同事一样,坚信警察和记者就是天敌,现在这种想法开始动摇。同一件事情,如果能够换位思考,站在对方的视角看一看,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就豁然开朗。
林小砚也没想到,那些对记者傲慢无礼的警察,其实有难言的苦衷,破案追凶显然比采写一篇惊心动魄的稿子重要得多。如果自己是警察,也会对记者守口如瓶的。在外人看来,警察和记者都是挺风光的职业,外表威风凛凛,内心其实一样彷徨。
“都是苦命的人。”林小砚苦笑道。
“理解万岁。”江枫回应。
江枫吃饭速度很快,风卷残云一般,连最后一根青菜也没放过。林小砚按了下桌上的服务铃,服务员过来把餐盘撤掉,重新清理完桌面,又给江枫上了一杯柠檬水。
“江枫,改天我请你吃饭。”林小砚尴尬笑道,摊开双手,表示两手空空。从看守所里出来时,她身上仅有的财产就是几件换洗衣服。
“好啊。”
“其实我早就想对你做个专访,一直没有机会。”
“想都别想。”江枫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
“看见记者我就想躲,害怕。”
“现在还怕?”
“似乎好点了。”
林小砚抿嘴一笑:“你为什么会当警察?”
江枫说:“小时候觉得警察特神气,最大的梦想就是当警察,所以高考时我就报了警察学院。毕业之后,顺理成章就当了警察。”
“真好,梦想成真,羡慕你。”
“我还羡慕你呢,无冕之王,见官大三级。”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苦逼记者,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你呢?”江枫问。
“我什么?”林小砚不明就里。
“说下你的梦想。”
“我的梦想,这个嘛……”林小砚欲言又止,“算了,还是不说吧。”
“不带这么吊胃口的。”江枫使出了激将法。
“说出来怕你笑话。”林小砚说。
“我妈从小就告诉我,永远不要嘲笑别人的梦想。”江枫鼓励道。
“好吧。”林小砚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你要先保证,我说出来,不准笑话我。”
“保证不笑。”江枫爽快答应,端起水杯,专注地看着她。
林小砚眼珠转动,斜视上方,仿佛在回忆一件很遥远的往事:“小时候,我有一个大大的梦想,长大了要当洒水车司机。每天开着洒水车在大街上晃悠,一路喷着水唱着歌,大喇叭里放着《兰花草》,要多神气有多神气。看哪个不顺眼,我就超车过去,放水喷他。”
江枫嘴里含着柠檬水,两眼直直地瞪着她,五官开始扭曲。到底没忍住,“噗”地喷出一口水,溅了一地。
“你怎么先洒水了?”林小砚问。
江枫拿起纸巾擦嘴:“特权思想很严重啊,幸亏你没当警察,看见不顺眼的直接就抓上车了,局长迟早要被你连累。”
林小砚佯嗔:“说了不准笑话我的。”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好……好……不笑……我不笑……”江枫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嘴上说着“不笑”,脸上的肌肉却不受控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个梦想一直藏在心底,从不敢告诉任何人,你是第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林小砚白皙的瓜子脸上略带羞涩,与往常那个飞扬跋扈的记者判若两人。
“谢谢你让我分享你的秘密,我的职业就是打探别人的秘密。”
“可惜这个梦想永远不会实现了,人长大了,再也不会有这么纯粹的梦想了。”林小砚凝视江枫,明眸如水,“你说,成长是不是一场灾难?”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江枫若有所思。
林小砚把目光移向窗外。窗外的香樟树郁郁葱葱,一阵风吹来,树叶翻舞。此时雾霾已散尽,太阳终于冲破厚厚的云层,兴高采烈地奔向大地。午后轻俏的阳光越过香樟树梢,穿过落地玻璃,欣欣然闯了进来。
新年第一缕阳光,照亮她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