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店位于月岛,是鳞次栉比的文字烧店中的一间。真绪透过窗户向里张望,看见穿着短袖的星野祐也坐在墙边,正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大概是在玩手机吧。
看看表,还不到晚上七点。祐也经常到得比约定的时间早些。但今晚,这番本应平常的情景,在真绪看来却有些意外。
她推开门,走进店里,祐也抬起头,朝她点头示意。
“等很久啦?”真绪边问边在对面的位子上坐下。
“没,我才刚来。”
女店员拿来毛巾,问他们要不要喝点什么,真绪要了两杯生啤和毛豆。
“今天也好热哦。”真绪说。
祐也点点头:“快三十度了。都九月下旬了。”
“热成这样,想不想去凉快的地方旅行呢?”
祐也淡淡一笑:“等有时间再说吧。”
也就是说,现在没时间。
生啤端上来了,虽然没什么特别值得庆祝的,不过两人还是碰了碰杯,然后又要了猪肉泡菜文字烧,往常吃的那款,上面点缀着宝宝明星香脆面。
他们有一个月没见面了。主要原因是彼此的时间安排对不上号,不过真绪这边好歹有通融的余地。即便如此也还是见不上面,全是因为祐也没时间。
“你的工作还是那么忙啊。”真绪说。
祐也苦笑着耸耸肩。
“没办法啊。这可是史无前例的研究。有多少时间都不够。”
“就是因为这么想,我才不敢给你打电话,发邮件。”
“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啦。要是有事,尽管联系我。”
“嗯。”真绪点着头,心里的不满却没有消失。所谓男朋友,不就是没事也想和他联系的那个人吗?
文字烧的食材送了上来。烹饪总是祐也负责的。他把大碗里的食材搅拌好,摊在铁板上,然后用两把大木铲快速切碎。他的动作极其熟练,第一次见识的时候,真绪大吃一惊。
因为念书的时候在这种店里打过工——他说着,爽朗一笑。
和那时一样,祐也用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熟练地做好了文字烧。但真绪望着他的脸庞,又觉得不对,这个祐也,不是当时的祐也。
“好啦!”祐也把现成的宝宝明星香脆面撒在文字烧上,说。
真绪用叫做“哈嘎西”的小木铲把文字烧送进嘴里,赞了声“好吃”。
“果然,祐也君做的文字烧是最棒的呢。”
“不用拍马屁啦,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做给你吃的。”
两人吃着文字烧,喝着啤酒,聊着天。不过,都是真绪在找话题。工作的事、朋友的烦恼、最近的流行、娱乐圈八卦。当然,不管谈什么话题,祐也都没有流露出无聊的表情,一直很认真地回应着。聊到失败谈的时候,他也和期待中的一样露出了笑容。
可是,他并没有提供话题。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会讲很多很多东西,尤其是聊起工作的时候,格外神采飞扬。那些话真绪很难理解,基本插不上嘴,不过没关系。祐也对研究的热情常常让她感到衷心地敬佩。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们相遇在一个共同的朋友开的一家餐厅里,那天是餐厅的预营业接待日。那是一个小型聚会,参加者全是餐厅经营者的亲朋好友,真绪和祐也碰巧坐在同一张桌子旁。
面容清秀,姿态优雅。虽然不是很积极加入对话,却不会让人觉得乏味或阴郁。真绪想,他或许只是比较喜欢倾听。
大家闲聊的时候,真绪有了个讲述自己的工作的机会。她说自己在宠物医院做助手,有时候会参与手术,这时候,最来劲的是祐也。
“你参加过脊髓损伤的动物的手术吗?”这是他对真绪提的第一个问题。
真绪回答参加过,祐也便探出身子,连珠炮似地问了一大堆,是什么动物啦,损伤程度如何啦,具体手术内容是什么啦,等等。真绪固然一脸迷惑,周围的宾客更是张口结舌。祐也终于注意到了大家的异样,赶紧不好意思地道歉。接着又说:
“因为我从事的工作,是为脊髓损伤者开发辅助器械。”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真绪就对他萌生了好感。
这不单单是因为他有一份很棒的工作;无论何时都想着工作,经常张开天线四处寻觅哪怕一点点启迪,这种态度让真绪感到他是个诚实的人。他一定能够理解别人的痛苦。
真绪说,她参加过一次手术,对象是一只因车祸导致脊髓损伤的狗狗,它的后腿不能动了。医院把滑板改造成轮椅,装在狗狗的下半身,这样它只需要挪动前脚就可以移动。祐也热心地听着,途中还开始做笔记。到了这时,桌上的其他人已经有了另外的谈话圈子,真绪觉得这样挺好。和祐也单独聊天,她很开心。
祐也说还想和她见面,于是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
“你有恋人吗?”真绪大胆地问。
祐也微笑着摇摇头:“没有啊。川岛小姐呢?”
“我也还是单身呢。”
“是吗。那太好了。”他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约会过几次之后,两人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关系。因为都很忙,每个月只能见面两三次。就这样,两年过去了。
真绪快三十岁了。老家的父母频频打电话来,问她有没有中意的对象。她一直撒谎说没有。要是把祐也的事情说出来,父母一定会说:那见个面吧?如果可以的话,带回来吧?真绪的老家在群马,当天往返并不难。
祐也并不反对见她的父母,相反,他还一直期待着能走到这一步。但真绪觉得,这话不能由自己说出口。到现在为止,他还一次都没提过结婚的事。见父母就相当于订婚了,而真绪并不那么急于结婚。
但最近这些日子,真绪开始对未来有了担忧。这和年龄无关,是祐也的态度变化让她心存不安。
她是在半年前注意到这种变化的。已经持续三个月了。给他发信息,他也很少回,有时候甚至完全是石沉大海。就算约他出去玩,他也会找各种原因拒绝。
真绪知道直接原因是什么,因为工作忙。而且这工作是社长直接指派的,只有祐也能做。她明白,为了回应社长的期待,祐也是该精神百倍地去对待。所以一开始她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担心他太逞强,弄坏了身子。
但逐渐地,她感到祐也不单单是工作忙,他放在真绪身上的心思也越来越少了。证据之一,就是祐也现在基本上不谈自己,尤其是工作。以前,只要真绪问,他就滔滔不绝。可现在不同了。
“哎,那只黑猩猩后来怎么样了?”真绪拿小木铲吃着芝士鳕鱼子文字烧,用快活的语气问。
“你是说奥利弗?”
“对对,奥利弗君。脊髓损伤,手脚都动不了的那孩子。不过,通过祐也君制造的仪器,让它的胳膊动起来了对吧。之后有什么进展吗?”
这还是一年前她听祐也说的。当时祐也的眼睛闪耀着光辉,语气热烈。
可是今晚,祐也的脸上不见了那时的神情。
“那块工作交给后辈了,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没什么进展。”他冷淡地摇摇头。
“是吗?可我觉得那项研究很了不起呀。”
“谢谢。”
“前不久我们院来了只猫,因为脑梗导致下半身瘫痪。我还想着,要是用那种仪器,说不定能够治好呢。”
“不好说啊。毕竟脊髓损伤和脑梗是完全不同的。”
“这样啊。最重要的是大脑发出什么样的信号。脑梗瘫痪,就是因为信号本身不能很好地发出去。”
祐也伸手正要拿一块文字烧,这时陡然停住了。
“别谈工作了。好不容易约一次会。”
“啊,对不起。说的也是,都不能歇口气。可是,因为你以前经常聊工作……”她抬眼看着祐也。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祐也放下小木铲,坐直身子,凝视着真绪,“之前我没有说过吗?这件工作机密性很高,除了社长,谁都不知道。所以,希望你能理解。”
“我知道啊,可说一点点应该没关系吧。”
“社长说,哪怕对家人也不能提起。”
“哦……知道了。”真绪低下头。她意识到,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何况你离我的家人还差得远。
虽然心情低落下来,但真绪还是努力不让情绪写在脸上。她继续找话题,活跃着气氛。可在脑海一角,有什么东西变了的感觉挥之不去。并不是因为研究绝密,所以不能谈论。或许也有这个原因在内吧,但她觉得还有别的什么。对于祐也,那或许是一个他想守护的世界吧?他拒绝别人踏入这个世界——就像是这样的感觉。
走出小吃店的时候,刚过九点钟。真绪注意到,在两个小时里,几乎全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说话。虽然吃了不少,可是途中点过什么菜,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好饱哦。”真绪边走边说。
“嗯,好久没这样尽情地吃过啦。”
“接下去做什么呢?要不要去门仲?常去的那家酒吧?”
在门前仲町有一家两人常去的酒吧。
可是祐也站着看看表,露出为难的表情。
“不,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还有件事要在明天之前做完。”
真绪停下脚步,睁大眼睛。
“诶——什么事?难道是工作?”
“嗯……对不起。”
“究竟——”她想问那究竟是什么工作,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啊。”
背着双肩包的祐也双手合十。
“真的很对不起。我改天补偿你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打车很快就到,而且现在时间还早。”
“那在打到车之前,我陪你走一段。”
没走多远,就来了一辆标着“空车”的出租车。真绪满肚子火: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空车来得这么快啊?她还有很多话想说呢。
祐也拦下了车:“真绪,上车吧。”
“祐也君先上车吧。我的方向相反,待会去那边街角打车。”
两人走的这条路是一条单行道。
祐也没有推辞,干脆地点点头:“这样啊。好吧。再联系。晚安。”
“晚安。”
真绪目送祐也乘车离去,才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心里千头万绪,纠缠不休。
到了下一个街角,又有一辆出租车开来。
这辆车的方向仍然不对,不过一个念头忽然浮现在真绪脑海中。她向后看了看,祐也坐的那辆车正在等红绿灯。真绪见状,下定决心,挥手拦下了出租车。
出租车停下了,打开后车门。真绪钻进去,指指前方,说:“跟上那辆出租车。”
“跟踪?您要上哪儿去啊?”白发司机惊讶地问。
“不知道。所以才要跟着呀。”
“啥?”司机的声音毫无兴趣,“这种事,您可饶了我吧。”
“拜托了。啊,不赶紧的话就要跟丢啦。”
祐也的车子已经发动了。
“真没办法。”司机说着,也发动了车子,“不能被对方发现,是不是?真够难的。要是跟丢了请您别见怪。”
“没关系。不好意思,麻烦您做这种事。”
“客人,您不是警察吧?要是那辆车上是个难缠的茬儿,注意到我们在跟踪,找我的麻烦,可就糟了。”
“不要紧,是个普通人。”她又加了一句,“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跟踪男友?哈哈……”司机心领神会地微微点头,“是不是怀疑他有外遇啊?他是不是正要上别的女人那儿去啊?”
“嗯,算是吧……差不多。”
“果然啊。这男朋友真不怎么样。那我就努把力吧。”司机似乎有了干劲,估计是好奇心被刺激到了。
怀疑有外遇——真的到了这种程度吗?或许这的确最接近真绪现在的心情。
就算工作再忙,有必要这么早回去吗?以前忙的时候,只要把睡眠时间减少一点就行了,两人还是可以在一起待到很晚的。
由此,真绪想到,他是不是接下来一定要去某个地方?就是那个地方改变了祐也,那是否就是祐也想要守护的地方呢?
东京塔快到了,真绪越发确定了自己的想法。祐也的公寓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这是要上哪儿去呢?感觉好像是惠比寿或者目黑啊……”司机嘟囔着。
他驾驶得十分巧妙,适当地让别的车隔在自己和祐也那辆出租车中间,一路追踪下去。还好路上不怎么堵。
“客人,等到了他的外遇现场,你打算怎么做啊?”司机兴致盎然地问,“闯进去吗?”
“……我不知道。”
“怎么做是你的自由,不过首先要保持头脑冷静啊。一旦动起手来,那可是两败俱伤哦。”
“谢谢。”真绪说着,心里却想,我为什么要向他道谢啊?
找到那个地方之后,要怎么办?她还完全没有想过。该怎么做才好呢?
真绪的心跳越来越快,手心里也在冒汗。我究竟想做什么?翻出他的秘密之后,要怎么做呢?
“哎呀,是不是快到终点了?”司机说着,放慢了车速。
真绪回过神来,发现车子开进了住宅区。路不宽,司机把车速慢下来,大概是觉得要是离得太近了,万一被发现不好吧。路牌上写着“广尾”的字样。
“果然。好像要停下了。”
前面那辆出租车的车尾灯开始闪烁。
“总之,咱们先超过去吧。在这里停车太奇怪了。”
“好的。”真绪把身子深深地缩进座位里。要是被祐也发现就糟了。
出租车开了一段路,停下了。真绪回头一看,见祐也下了车,站在一栋房子跟前,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边。
终于,他走了进去。
“就是那栋房子了吧。”司机说,“虽然只瞟了一眼,不过是一栋很气派的豪宅啊。他的外遇对象会不会就在里面啊?”
“不知道呢。”真绪拿出钱包,看看计价器,数出几张千元钞票。
“要谨慎哦。不管你要说什么,都得先冷静下来。”司机一边找钱一边说。这是位很热心的老大爷。
真绪下了车,提心吊胆地向大宅走去,担心着万一祐也出来该怎么办。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可没办法解释。
好容易走到门口。就像司机说的,这是一栋豪宅。雕花铁门后面,是一条长长的步道。
真绪的目光移到门牌上,屏住了呼吸。上面写着“播磨”。她知道,这是播磨器械的社长的姓氏。那么,祐也果真是因为工作来这儿的吗?社长亲自交代的工作,要在社长家做吗?抑或是仅仅今晚要商量什么,才到这里来见社长呢?
步道尽头的西式建筑适度地环绕在花木丛中,带着梦幻似的氛围。真绪发觉,这是因为几乎所有的窗户都没有亮灯。离全家就寝的时间还早得很。何况还有祐也这位客人。这家人究竟在做什么啊?
忽然,她注意到一楼的某个窗户漏出一线微光。应该是靠近玄关的一个房间。
真绪凝视着那扇窗户。她觉得,窗户后面,就是祐也想要守护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