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二郎搭的飞机降落在夜晚的青森机场。和秋老虎肆虐的四国、大阪相比,这里的空气有些凉意,但浩二郎快步走了一阵子后,额头依然开始冒汗。搭乘机场巴士三十五分钟可抵达青森车站。浩二郎知道自己急也没用,发车时间不会提早,但他仍忍不住加快脚步。他当刑警时抓强盗犯也没有这么着急。
若没让我亲眼看到小纲利重,我就无法相信这六十多年的时间之墙能被打破。但假如认错人怎么办?想到这里,他心头纠结了一下。从由美转述智代的病情看来,“少女椿的梦想”这个案子已经没有时间重回原点了。
若不能在她意识恢复前和小纲相会,那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浩二郎心里着急的同时,另一个重担是法兰克·A.穆伦在信里描述的真相。
第一步,先验明正身。他回想起好久以前在学校学过的刑事侦讯步骤。
这时,他脑中忽然想起警察学校某位老师的话:
“剑道比赛,一方擅长打面,挥竹刀的速度全校最快;另一方擅长打体,但挥刀的速度不怎么样。可是最后擅长打体的人获胜,为什么?”
年轻时期的浩二郎以为剑道首重速度,回答不出老师的问题。
“擅长打体的,知道自己速度不快。擅长打面的对自己的速度很有自信,因此他自恃比自己速度慢的人不敢打他的面。没想到对方不打体,打他的面。不过那一记面打得很普通,要躲一定躲得了。可是擅长打面的没躲开,反而相信自己的速度可以挡掉。结果,他来不及。知道自己弱点的人才能变得更强啊,实相。”
弱点啊。浩二郎在心中低语。
浩二郎自身的弱点多到数不清,但现在重点不在此。在“少女椿的梦想”中,小纲利重是最重要的人物。他与智代偶然见过一面,浩二郎一开始势必要与他周旋一番。想要打破这个僵局,浩二郎必须冷静地找出问题所在。
不是要和小纲决胜负。谁胜谁负不是重点,重点是掌握小纲的性格特质,并让他和智代见面,这才是浩二郎的任务。假使智代记忆中的少年形象,和真正的小纲相差不远,他不像是会逃避问题的人,应该会接受现实,而且体谅智代的心情。
但浩二郎也知道,对于改变一个人的心来说,六十多年的岁月充足过头了。
换言之,浩二郎现在的弱点就是无法确定小纲的个性。
他必须一见到小纲就快速判断。用一刹那的时间,判断六十多年的变迁。
若说要决胜负,这就是了。
但浩二郎依然感到害怕。小纲很可能不记得智代。若是如此,情况恐怕比认错人还糟糕。
六十多年的记忆之墙——浩二郎心中莫名的焦躁说不定就是源自于此。
当浩二郎紧咬下唇的表情映在玻璃窗上时,车窗外突然射入一道明亮的光线,前面就是青森车站的巴士停靠站。走下巴士,海潮香扑鼻,但和濑户内海不同,打在脸上有一股浓厚的海味。
浩二郎在驿前通道上一边漫步,一边看着左边的大海。走五分钟左右,他看见小纲指定的饭店招牌。与周遭的饭店相比,这是一家较小型的商务旅馆。旅馆一楼是餐厅,大渔旗图案的门帘流泻出灯光。
终于要和小纲面对面了。浩二郎紧握拳头,指甲吃进掌肉。这是他以前出发逮捕凶手前的习惯。
店内空荡荡的。浩二郎来回扫视不怎么宽敞的店内,寻找肖像画中的男性。而坐在窗边的短发男性伸长脖子看着浩二郎。他下颚有点宽,但下巴呈锐角,左右一对招风耳,再加上那两撇很有特色的眉毛,毫无疑问就是肖像画中的男子。若说哪里不一样,大概就是刻画在他脸上的皱纹比肖像画上的还多。
浩二郎面前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小纲利重。
浩二郎压抑高昂的情绪,朝他的座位靠近。
小纲立即起身:“您是来找我的……”
“我是侦探实相,初次见面。”浩二郎递过名片,“恕我冒昧,您就是小纲先生吗?”
“是,来,请坐。”小纲伸出关节突出的手,指着前面的座位。
“谢谢,百忙之中来听我叨扰,真不好意思。”
“哪里,我听说你还特地跑去岛那边找我。要不要来一点?”
桌上有一盘烤鱿鱼须,旁边放着一套日本酒的酒壶和酒杯。
“不好意思,我不会喝酒。”为了省去禁酒誓言的说明,他直接说自己不会喝酒。
“真可惜,这是人生的乐趣。”大概已经几杯黄汤下肚,小纲对初次见面的浩二郎露出笑容,“回忆侦探啊,还真没听过有人做这种生意。”小纲看着名片,把酒送入口中。
小纲的右下颚有一道清楚的伤痕。
“其实找人不是我们最主要的目的。我们侦探社主要是帮助当事人寻找他们无论如何都想弥补的那段回忆。替当事人找出他们活过的足迹和证据,是我们的使命。”
“活过的足迹和证据吗?那么实相先生,想找我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和你通过电话后,我也问过我女婿。他只说:‘你一看到实相先生这个人就会喜欢上他,绝不会给你惹上什么麻烦。’”
他说的女婿,正是小谷船渠的社长中谷。浩二郎从中谷口中得知小纲被青森的铁道联络船博物馆——这座博物馆直接用青函联络船“八甲田丸”当作馆体——招聘当建造和船迷你模型的总监。
小纲对专门寻找回忆的侦探很感兴趣,聊着聊着就和浩二郎打成一片。
浩二郎趁小纲把酒杯放下时,开门见山地说:“小纲先生,我的委托人正卧病在床。她现在的病况非常危险。”
“我听说找我的那个人生病了,但不知道情况危险……”小纲的笑容消失,神情严肃,眼神锐利得如一支箭直射而来。
“正是。那位女士正和病魔斗争,说什么也要在临终之前见您一面。”
“女士?对方是女的?”
“没错,一位叫岛崎智代的女士,我想您应该没听过。事情发生在六十多年前的春天,岛崎女士从梅田回泉大津的路上,在安治川河边,被某个少年搭救。”
“六十多前年……那是败战后没多久的事情。”小纲手指离开酒杯,脸上不见醉意。
“是的。据说当时街上一片焦黑,车站前形成贩卖各种物资的黑市。街上除了取缔非法买卖的宪兵,也常见到美兵来去的身影。”
“确实。说来丢脸,我在败战那年志愿从军,到海军当少年兵,还没能好好表现就……”小纲说,他十三岁加入吴海兵团,后来进入横须贺海军水雷学校就读,并且成为海军少年研究生。历经不到两个月的训练,他成为“少年水测兵”。小纲咬牙切齿,所谓的水测兵就是待在潜水舰内,听声音辨别在水中航行的船舶种类以及它与自舰的距离等情报。
浩二郎心想,原来还有这种任务。
“您这么年轻就当兵?”
“我们家世世代代在由利岛当造船师傅。小纲这个姓,由忽那氏所赐,流传至今。我们家最拿手的船只是在勘合贸易中渡海用的弁才船以及协助忽那水军打造的大安宅船。所以我们才会把忽那水军的旗印六瓣铁线作为家徽代代相传。由利岛现在是无人岛。但打从我出生起,我就把海浪声当作摇篮曲,从我懂事起就开始搭和船。我认为,海水早已渗入我的全身骨肉,一定有报效国家之处,所以志愿加入海军少年兵。”
“海水已渗入您的骨肉?”
“没错,深入骨髓。”
“您以忽那水军的旗印六瓣铁线为傲?”
“当然。”
“小纲先生,请您看这个。”
浩二郎将智代寄放的老旧护身符袋放在桌上,用力地说。
“这是……”
“纹路已经消失了,但上面原本的家徽确实是六瓣铁线吧?”
“……真不敢相信,这是……”小纲将护身符袋拿在手上,从怀中取出眼镜,睁大眼睛盯着。
“这是我的护身符啊。”接着他摘下眼镜看着浩二郎。他大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再看到它,小纲惊吓的视线不停游移,似乎正在追溯过去的记忆。
“委托人当时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她很小心地保管到现在。”
“十四岁的少女……”
“她帮忙家计,每天把家中摘来的番薯,用手推车载到黑市换米和盐。有一次她在回家途中发生意外。”浩二郎喝水润口。
“意外?”
“她和载着美兵的吉普车擦身而过。她为了躲避吉普车,失去平衡。这名柔弱的少女无力导正,手推车整个翻倒,她自己滚落河堤,掉进河中。”
“掉进河里?”小纲皱起眉头探询,接着恍然大悟。
“是的,然后……”浩二郎还没决定,接下来是应该根据智代的记忆描述,还是转述法兰克·A.穆伦信中提到的版本。
“小纲先生,您记得您在安治川河边,看到一名少女遭到美兵袭击,然后救了那名少女吗?”浩二郎下定决心问道。
“年轻气盛啊……”
“您还记得?”浩二郎看着他紧握手中的护身符袋。
“想忘也忘不了。那起事件因我的懦弱而起。”小纲低眉,自己拿起酒瓶,缓缓把酒倒入杯中。
“懦弱?什么意思?”浩二郎问小纲。
浩二郎遇到过许多退伍士兵,老爱大谈自己在军队的武勇事迹。小纲在战后,从令人闻风丧胆的进驻军手中救出日本女性,这是多么勇敢的行为,根本和懦弱沾不上边。
“我想死却死不了。”小纲呻吟道,他痛苦地对浩二郎描述,“战况陷入僵局,比我长一岁的十五岁学长就这样在海上消失了。人肉鱼雷。可是,我只能竖起耳朵听海中的声音。没多久,日本打败仗……我四处游荡,想找地方寻死。我希望能抹消我曾加入海军这个事实。离开岛前,我把忽那水军的旗印缝在护身符袋上,里面装着勘合符。我只是个在海中听声音、迎接败战的水兵,哪里有脸回故乡?”
的确,智代说少年的装扮是开领上衣和短裤,很难让人联想到水兵。
“或许您不愿回想起这件事,但您确实救下了那名少女。”
“确实有这件事,但当时的我太不成熟了。”
当时,小纲没脸回故乡,一副流浪装扮,像个游魂似的四处游荡。他幽幽地说,一开始他想找一个地方了结生命,但找久了肚子也会饿。内心虽然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但本能地还是想找东西吃。有人看上他身手不错,雇他当黑市的守卫。赚钱并有东西吃后,肚子不饿了,但每天内心都要受到自我厌恶的煎熬,一心想着要怎么死。
“我每天都活得非常痛苦。但像条破抹布的我,看到日本女性遭人凌辱,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所以您就用木刀……”
“那是我自己做的木刀,守卫巡逻时就会配在身上。”小纲熟练地做出削木头的动作。
“您用木刀往美兵的头……”
“这也怪我技术不够娴熟。我本来瞄准他的肩膀,只想让他昏过去而已。”
“是误打?”小纲应该没有杀意,浩二郎只想确认这点。
“我的手到现在还记得木刀敲击到对方头部的触感。”对自己的失败有气无力地摇头,小纲摆出一副顽固工匠的表情。
“但美兵真的那么可恨吗?”关于杀意,浩二郎慎重起见再问一次。
“年轻的实相先生大概不了解,当时军国少年几乎都这么想。”小纲喘口气,继续说,“大家都说揍扁他。”
浩二郎听到小纲亲口说出大阪府警退休警员说的方言。
“可是,我当时并没有抱着发泄的心情。我心想,要是这么做,那女生一定会被吓死。打破美兵的头,血会喷出来。打肩膀不但不会出血,还可以让他昏过去。”
“您想先让美兵昏过去,自己好搭救少女?”
“少女大叫之后几乎快昏过去,幸好没有大碍。这点我很肯定。”
“那名少女就是我的委托人,岛崎智代女士。”
“果然是这样,从你刚才说话的样子我就察觉到了。”
“她本来就很怕自己会遭受美兵袭击,甚至随身携带一个药瓶。您应该知道她随身带着药瓶的意义。”
“应该是少女的觉悟。幸好,她没用到。”小纲感慨地说。浩二郎拿起酒瓶想替他斟酒,但里面已经没酒了。小纲挥动他满布皱纹的手表示够了。
“所以您是智代女士的救命恩人。她当时惊慌失措,别说问您的大名,连道谢都忘了。这件事她一直挂在心上,才来找我,还带着这只护身符和装着氰化物的药瓶。”
“你只靠护身符就找到这里?”
“是的。靠这只护身符和她的记忆引导。”浩二郎拿出茶川画的肖像画给小纲。
小纲接过画,又戴上眼镜:“画得真好,像到有点令人觉得不舒服。”
“我觉得不只是画的人技术高超,您的容貌也一直深深烙印在智代女士的内心深处。因为您是她永远无法忘怀的人。”
“就算是这样……这也不是什么……”小纲的表情不是害羞,而是犹豫。
“对小纲先生来说是小事,但对智代女士而言,这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打从心底认为自己是没用的水兵。只要听到同伴战死的报告或风声,我就心如刀割。所以……”
“想找地方自我了断?”
“当下我一心只想帮助那名少女。打了美兵之后,我才想到自己。老实说,我当时心想,干脆就这样死了算了。”
法兰克·A.穆伦的信上写,少年没有逃走而是坐在原地,留在现场。这代表他已经有死的决心了吗?浩二郎再次观察小纲的脸,其中几条皱纹给人一种错觉,以为是在战争时期留下的疤痕。
“可是,我实在是没用的家伙。”
“您的意思……”
“意思是非常没用的家伙。”
“一点也不,怎么会这么想?”
“不,真的很没用。像我这种男人,不值得她记挂六十几年。我没资格接受那位女士的道谢。”小纲轻蔑地说完后低头,接着咕哝道,“我当时真的松了一口气。”
“松了一口气?”
“是啊,松了一口气。我想总算能死一死了,而且是死于美国人之手。”
“死于美兵之手?”
“在美军占领的状况之下,他们大概会跳过法律,直接把我处理掉。我终于可以和战友一样死去。我也是拯救了日本少女后战死的。我当时满脑子都是这种幼稚、不成熟、卑怯的想法。天啊,我真是肤浅的男人。”小纲双手捂住耳朵,低垂着头。
浩二郎感觉,若说智代是个思想纯真的人,那么这名叫小纲的男人,也是一条正直的好汉子。
“但结果是无罪释放。”浩二郎刻意用冷静的语气把他拉回现实。
“你连这部分都调查得这么清楚。”小纲的视线落在名片上的“侦探”两字上。
“为了见到您,我可以说是铆劲儿调查。”
“我在拘留所睡了一晚就被释放了。我觉得纳闷,把人打伤还能不被究责。”
小纲果然不知道头被他打伤的美兵否认了这件事。小纲获释后,继续流浪,寻找临终之地。但自从他认识一对经营酒馆的夫妇后,下定决心要活下去。这对夫妇替他找到门路,让小纲把少年时期学到的造船功夫运用在重建商店街上。
“虽然没有材料,不过我想办法用烧剩的梁、柱东拼西凑,总算把大家的店铺修补好。”
被人需要的喜悦总算战胜他内心的死亡阴影。
“重建自信后,我脑中浮现一个想法,何不回到故乡小岛,当个造船师傅。中富爸爸和中富妈妈是我的恩人。我现在仍充满感激。”
“就是您说的经营酒馆的那对夫妇。中富夫妇?”
“他们的店被烧毁,儿子战死,中富妈妈,实在是很呛——噢,我是说非常非常开朗的人。”他们两人约在二十年前相继过世。每逢他们忌日,小纲必定会扫墓,顺道到商店街绕一绕。“中富妈妈名叫芙久子。她这人和钱没有缘分。不过她这里非常富有。”小纲往自己胸口拍两三下。
“心灵吗?”
“真的,她自我调侃地说:‘我其他地方都很穷,只有心灵,简直就和财阀没两样。’”
小纲说,他双亲早逝,由叔叔收养,从小到大从未感受过真正的亲子关系。
“说起来很抱歉,我对所谓的父母恩情一点感觉也没有。但芙久子妈妈真的给我不一样的感觉。自从她过世之后,这种感觉特别深。”
为了说明芙久子的教导如何造就现在的他,他提到一段过去。有一次,芙久子把做菜用的长竹筷塞给少年小纲,要他吃膳盘上装在盘子里的酱烧芋头。由于盘子离得太近,小纲很难夹起芋头。他想把盘子推远一点,芙久子坐在他前面大声说:“不可以动。”
“我是做木工的,手脚还算灵巧,可是筷子这么长实在不好夹。我想,既然不能移动盘子,那我把椅子往后挪。可是,依然被妈妈阻止。”
“芙久子女士说不要动?”
“她的眼神从来没这么恐怖过。”
“接下来呢?”
“后来我好不容易夹起芋头,可是快要放进嘴里时,芋头就滑掉了。妈妈看到我笨拙的模样,笑嘻嘻地拿起另一双长竹筷,把一块芋头夹到我嘴边。然后,她又恢复以往温柔的眼神看着我说:‘怎么啦,吃啊?’”
小纲不明就里,头歪在一边把芋头吃完。没想到,这次换芙久子指着自己的嘴巴。
“她叫我喂她吃芋头。没办法,我就夹了一块芋头放进妈妈的嘴中。结果她又大笑:‘你看,我们两个人都吃到芋头了。’实相先生,你了解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只知道你们互相喂对方吃芋头。”
“对吧,我也不懂。所以我就老实问妈妈,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芙久子女士怎么说?”
浩二郎听小纲描述芙久子时,联想到心胸开阔的由美。
“她说,筷子太长,夹不到想吃的东西,实在很痛苦。可是,长筷子若用来当作拿给别人吃的道具,倒是相当方便。互相喂对方吃东西,两边都高兴。即使外在的状况和环境不好,人啊,只要有一颗心就能过得快活。我当时想,原来还有这种智慧。然后我才恍然大悟。以前看到芙久子妈妈为了帮别人忙进忙出的,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要为了别人店的事把自己搞到这么累?”
“答案,就在用长筷夹芋头的道理中吧。”
“芙久子妈妈说,这是她妈妈教她的道理,原本似乎是佛经上的故事。我从这件事中得到一个启发。有时候眼前的东西对自己一点用处也没有,但能拿来帮助别人。所以说,我可以理解那位智代女士的心情。只是,我这人不值得接受她的感谢……”小纲激动地摇头。
“小纲先生,您刚才不是说,只要有一颗心,就能改变一切。智代女士的病情分秒必争。请您去见她一面好吗?这样她的心情就能获得平静。容我说句不好听的,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小纲先生的烦恼,而是为了智代女士的心情。”
“实相先生……”小纲盯着浩二郎。
“我不觉得智代女士与小纲先生见面后,病情就会转好。这一点都不重要。我只希望取下那块卡在智代女士心中六十年的那块又重又大的石头,如此而已。”浩二郎一口气说完后,拿起水杯喝水。
该告诉他实情吗?
浩二郎还在犹豫该不该告诉小纲那封信的内容,让他知道的话,小纲或许会更加贬低自己,不肯和浩二郎一起去京都。但另一方面,浩二郎既不希望让爱德华继续当坏人,这让他有罪恶感,同时,他也不希望抹杀爱德华拯救溺水的异国少女这番好意。
但小纲要怎么接受伤害善意的美兵,甚至导致对方伤残的事实呢?从刚才的谈话中,浩二郎深知他是一位重名誉的清高之人。
虽然事过境迁,但一定会对他造成伤害。这些事,浩二郎心里都很清楚。即使如此,他仍无法袖手旁观。每个人都必须背负沉重的负担活下去。换个角度来看,这份沉重的负担反而让人有活着的实感。
告知小纲信的内容,一定会加重他的心理负担,而且没有人可以代替他承受。
“实相先生,请让我考虑一个晚上好吗?”小纲慎重地开口。
“当然可以。”
“她遭遇如此恐怖的事件,之后还能好好活到现在,光是这点,我就觉得她很了不起,很佩服她。”
“小纲先生,谢谢您。不枉费我来这儿一趟。”浩二郎的头快碰到桌子,深深一鞠躬。
“考虑到智代女士的病况,可否先请您把明天的时间空下来。”
“假如决定见面的话,我一定会设法做到。”
说完,小纲又点了一壶热酒,劝浩二郎也喝一杯,浩二郎礼貌地拒绝了。
“对,你不喝酒。”
之后,小纲先到饭店登记入住,然后又回来,两人一边吃着生鱼片,一边闲聊。闲聊中,小纲说,遭遇困难的时候“智者喜,愚者避”。他回到岛上当造船师傅后,从单打独斗开始,到后来在吴开一家船渠公司,这当中吃了不少苦头。当他聊到这段过往时,说出这句格言。他说道,在不景气的逼迫下,幸好有女婿援助,才有现在的小谷船渠。
那句格言正是女婿的父亲,也就是她女儿公公的座右铭。据说小纲自身经营事业时,曾经多次目睹类似的事。每当问题发生,智者总想办法渡过难关,愚者则是怪罪他人,然后逃跑。
“这句话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
浩二郎看到小纲脸上的深刻皱纹,心中做出决定。
“小纲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情相告。”
“什么事?我洗耳恭听。”
“可以请您读封信吗?”浩二郎从提包中取出法兰克·A.穆伦的信,递给小纲。那封信已由理查杉山的女儿沙也香翻译过。小纲默默读信,浩二郎在一旁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