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浩二郎从由美前阵子拿到的K缝制顾客名单中,挑选出广岛、山口,以及四国一带的客户,带着这些资料,准备搭下午一点多的飞机。
创业一百多年的K缝制,至今仍保存战前战后与他们有往来的神社寺庙客户资料,包括他们定制的图案与素材。浩二郎决定这趟调查先排除这些地方。除此之外,还要考量到有些神社寺庙可能因为火灾或自然灾害而消失,或后继者的问题无法经营。只是这些问题,只能向当地公所和附近的居民一一打听了。
无论如何,若不亲自到现场,事情不会有进展。他的提包中收着濑户内海周边的地图、少年的肖像画、想象少年过了六十年后的画像、少年的护身符以及法兰克·A.穆伦来信的译本。
关于要不要把信拿给少年本人,浩二郎有些犹豫。毕竟智代的委托是要向他道谢,而不是厘清事情的真相。
知道真相不一定比较幸福。
浩二郎眺望窗外。窗外的云朵白得发亮,刺痛他的眼睛,他忍不住闭上眼。
《夜航》。
一瞬间他眼前一片黑,眼睑内浮现三千代拿在手上的文库本。不知道调查需要多少时间,他决定先出差五天。虽然三千代已重新振作,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心,拜托佳菜子到他家住几天。佳菜子大概也怕一个人住,二话不说立刻答应浩二郎的请托。除此之外,他还没和雄高见面。虽然这件事挂在他心头,但现在也只能专注于眼前的案子。
浩二郎睁开双眼。
没多久,广播播放信息,要大家系紧安全带。机身大幅度倾斜,底下已经看得见松山机场了。
离开事务所三个多小时后,浩二郎降落在松山机场。从机场搭伊予铁道,经过大手町站,最后来到高滨港。从高滨港再搭乘渡轮,在中岛的本岛登陆。中岛是由三十几个小岛组成的忽那诸岛中的九个有人岛之一,也是忽那水军的根据地。
附近有一间神社,有列在K缝制的名单上。保险起见,他还是到该神社的社务所一趟。他向神官说明来意,并拿出护身符与肖像画给他看。神官摇摇头。浩二郎问这里有没有“kotsuna”这个姓,并翻阅乐捐芳名簿寻找,但皆一无所获。
无可奈何的他朝下一间T寺前进。从K神社走了四十分钟左右,终于来到T寺庙门前。这间寺庙和K缝制没有往来,住持看过护身符和肖像画后说没有印象。他爬上陡峭的阶梯,来到一个高台,眼前出现一片大海与群岛,这里确实是天然的要塞,得天独厚的地形。毛巾手帕转眼间就吸饱他的汗水。夏季的太阳依然毒辣,但和京都不能比,这里的海风吹来凉爽。
步行十分钟左右,他看见一间八幡宫,但依然没有斩获什么。
他只好原路折回。
回过神来,附近天色已是一片朱红。西倾的太阳发出鲜艳的橙色,正要沉进海中。浩二郎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六点半。他从提包中取出地图,寻找事前预约的民宿位置。
进到房间,浩二郎立刻打电话回事务所。
“等你好久了,浩二郎大哥。”电话那头传来由美开朗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你一直没联络我们,让我很担心。我还以为飞机坠机,一直盯着网络新闻看。”
“我一到这里就立刻调查,没打个电话,真抱歉。”
“真拿你没办法,原谅你。对了,进展如何?”
浩二郎从她语气的变化中感受到,一直照顾智代的由美,比谁都关心他的调查结果。浩二郎老实告诉她,今天全部落空。“今天时间比较赶,明天我会跑更多地方。”
“知道了,不过也不要太勉强。”
“谢谢。智代女士的身体状况如何?”
“检查并不乐观。她的心肌无法获得足够的营养,加上冠状动脉硬化状况很严重,有点可怕。虽然可以用冠状动脉血管成形术治疗,但身体受不受得了也是一个问题……”
“当初决定转院是对的。”
“既然是饭津家医师的建议,应该可以放心。”
“的确。智代女士有说什么吗?”浩二郎问这句话时才发现智代几乎都是由美在照顾。
“她现在情绪起伏不能太大,对心脏不好,所以我不太敢主动开口。她只说希望自己的身体能恢复健康,不希望在医院和对方见面,问我有没有景色漂亮一点的地方等。和对方见面是她与病魔缠斗的唯一动力。我在一旁看着也觉得难过。”
“一定要让他们两个见面才行,对吧?”
那名少年还活着。一定要活着,要是没活着就糟糕了。这是智代这辈子最后的愿望。
浩二郎紧握话筒。
“浩二郎大哥。”由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
“怎么了?”
“我觉得应该通知智代女士的儿子。”
智代的儿子自从二十年前和有夫之妇私奔以后,一直行踪不明。当时他三十五岁,现在应该已经五十五岁了。
“我是打算查出她儿子的下落。”
“智代女士曾说二十年前,她先生用电报和儿子断绝关系,自此音信全无。但我怀疑她知道儿子的消息。”
由美说,办理转院手续时,必须在住院申请书中填写保证人和紧急联络电话、地址等资料。她说智代写到这里时,忽然抬起头遥望远方。
“你认为她看着远方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不仅这样。她后来总盯着她最宝贝的贴身小包。我的直觉告诉我,那里面藏着她儿子的住址。”
由美是个直觉敏锐的女性。
“原来如此。但这样的话,我们必须慎重考虑智代女士的想法。”
“没错,可是她现在依然不打算依靠儿子。”
这就是人心最难掌握之处。一方面对自己做出违心的行为而痛苦,一方面又不肯坦率说出内心真正的想法。别人从旁劝说非但无效,反而使当事人更顽固抗拒,最后干脆封闭心灵。
“想办法问出地址,让她和她儿子见面吧。趁智代还活着。”
“我想不出好办法。”
“太过勉强的话,智代女士的身体也会受不了。”
“没错。”
“我知道了,我再想想看。”
“不好意思,你已经这么累了。”
“哪里,幸好你有发现这点。”
“然后……”
“还有什么事?”
“佳菜从今天开始会住在浩二郎大哥家吗?”
“是啊,我拜托她的。”
“这样啊……”由美的说话声越来越小。
“怎么了?”
“毕竟还是会担心吧。”
“对啊,毕竟刚发生过那种事。虽然抓到凶手,但心理层面的恐惧感还没消失。”
“你担心佳菜……”
“佳菜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事,她恢复得很好。年轻就是本钱,我相信她一定很快就可以转换心情。”由美说完便挂断电话。
浩二郎挂上电话的同时心想,由美说话的声音怎么和平时不太一样。
刺眼的阳光唤醒浩二郎。调查已经进入第五天。
他走遍所有的岛,挨家挨户地调查,但结果都一样。
他打开最后一座岛——二神岛上民宿的窗户,潮水的香气吹进房内。今天也是晴空万里。他走到楼下的食堂吃早餐。其他客人都是来这儿钓鱼的,一大早就出门了。食堂中只有浩二郎一人。他正在思考今天的路线时,民宿的老板娘前来搭话。
“这位客人,你好像不是来钓鱼也不是来观光的。”老板娘露出和善的表情,看起来很好相处。
“是的,我来找人。”
“讨债?”老板娘起了戒心,瞪着浩二郎。
“不,不是这样的。”浩二郎递过名片表明身份,并说明自己要找某位女性的救命恩人,希望向对方道谢。
“噢,原来是侦探。”
“我是专门寻找回忆的侦探。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出那个人。”
“他是岛上的人吗?”老板娘的眼神又转为柔和。
“我想是,不过没有确切证据。”
“那人的名字是?”
“应该叫kotsuna,这部分也还不太清楚。”
“那他是做什么的?”
“老实说,这也……”浩二郎不好意思地看着老板娘。
“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找,太难了。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请你看一下这个。”浩二郎取出肖像画。
“哦,画得不错。咦,好像在哪里看过。等一下,我叫我先生和儿子过来看。”
老板娘把在内场的二人叫来。
“有印象吗?他叫kotsuna。”浩二郎让他们看肖像画。
“会不会是那个人啊?”
“你有印象?”浩二郎激动地问。
“那个造船师傅,帮我们做祭典用和船的那个人?”儿子问父亲。
“噢,确实很像那位造船师傅。”
“你们说他是造船师傅?”浩二郎这时终于了解夕纪说的拿掉框架的意思了。
“说是船,其实只是模型,不过也有一个榻榻米那么大。”
现代人对于和船的需求几乎消失,据说有些修复古船的造船师傅老早就转行,改做赠送用的模型木船。
“真的很像他。”父亲大力点头。
“请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翻一下青年团的出纳簿就知道了。”儿子说道。
“快去帮他找。”老板娘拍了儿子的屁股一下,他马上跑进房间内。
“不好意思,让你们费心了。”
“我们这里的客人大多来游泳或钓鱼,而且很少有客人从京都来呢。”老板娘开心地笑起来,这时她儿子回来了。
“上面只写小谷船渠,没写师傅的名字。”儿子左右摇着头说。
“没关系,这已经足够了。小谷船渠在哪里?”浩二郎面露微笑。
“照上面的记录应该是在吴。”
浩二郎询问住址,并立刻记下来。
“他不是我们岛上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被请来这里。”儿子淡淡地说道。
浩二郎想,事到如今任何琐碎的情报都不能忽视。他赶紧问儿子:“感觉他不像是普通的雇工?”
“此外,我觉得他好像对岛十分了解。”
“原来如此。印象很重要,绝对不可以小看。”
“这样吗?”民宿一家人,每个人都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浩二郎。
浩二郎前往“株式会社小谷船渠”的所在地,那在广岛县吴市W町一番地。他先从二神岛回到中岛,抵达小谷船渠的时候,已经过中午了。周边有几栋长得像造船厂的建筑,再往前的沿海处可以看见海上保安大学的白色建筑物。
小谷船渠的船坞和事务所合并。浩二郎走进事务所,里面飘散着不知从哪儿来的海水味以及铁锈味。浩二郎向柜台小姐递过名片,告知自己要找人。小姐和事务所内一名初老男性交谈过后,将浩二郎带到会客室。
“麻烦将这张画当作参考。”浩二郎说明这是搜寻对象的肖像画,然后把画交给她。
“我收下了,请稍等。”小姐走出会客室。
浩二郎将提包放在沙发上,环视室内。墙上的架子上摆了几艘精美的模型船做展示。其中一艘是风格独特的和船。浩二郎走到那艘木造船模型前。那艘船看起来有些历史,但仍散发出桧木的香味。不知是不是手工太细,尽管时代久远,但不老旧。一旁的木制名牌上写着“大安宅船”。
浩二郎看着名牌下面的作者姓名,心头一惊。小纲利重。浩二郎把名牌拿近看,确认自己没看错。就是他。
“小纲利重,就是信中写的Kodyuna Toshiige。”浩二郎忍不住大叫。
终于找到帮助智代的少年——小纲利重。突然涌现的兴奋感使得浩二郎忍不住颤抖。追寻已久的人物即将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这段超过六十年的回忆虽然仅剩细细一线,但确实系着另一端,并靠着智代的执念,一步步拉到跟前。
有人敲门。
浩二郎起身注视着门。从门后现身的人,是一位长得和肖像画一点也不像的五十岁上下的男性。男性走到浩二郎面前,拿出名片。“听说您特地从京都过来一趟,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我叫中谷。”
“冒昧打扰,深感抱歉。我正在找人,但手上的情报实在太过模棱两可,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浩二郎十分过意不去地低头致意。
“哪里哪里。我看过这张画了,非常佩服,居然画得这么好。刚才专务也跟我说,画得真像。”中谷邀浩二郎坐沙发。浩二郎和中谷同时坐下。
“画中的人是这里的吧?”
“对。”
“我刚才欣赏这里的和船模型。我之前还不确定他的名字,现在我完全清楚了。”
“他是我的岳父,小纲利重。”
“岳父?”
“是的,利重是我妻子利子的父亲,也是这家公司的前任社长。我接任社长时,把公司名称改了。”
小纲把中谷的“谷”加进公司名称。
又有人敲门。柜台小姐端茶进来。
“小纲先生还健在吗?”浩二郎知道这很失礼,仍硬着头皮问。
“他现在赋闲在家,把做模型当作消遣。”
“做工这么细,不像业余爱好者。”
“那当然,他原本就是一位造船师傅。”中谷说,公司内部并没有做船模型或仿制品的部门,但最近需求量不断攀升,最后决定积极接受订单,交给以利重为首的团队制作,顺便替公司做宣传。
“毕竟有这么高超的技术放着不用太可惜了。他自己也下定决心,希望从做模型出发,慢慢将自己的功夫传下去,还可以避免老年痴呆。”
“请您看看这个好吗?”浩二郎将一张照片放在桌上,那是茶川将护身符袋上的家徽扫描放大后的照片。
“请您翻到刚才那张名片的背后。”浩二郎照中谷所说,把名片翻过来看。名片左上方印着六瓣铁线以及公司名称的标志。
“这是公司的徽章吗?”
“这是我岳父非常重视的家徽,忽那水军的旗印。每逢他喝醉都要听他说一次。”
“忽那水军的……旗印?”
“请问,实相先生,找我父亲的人是什么来历。该不会有什么纠纷吧?”
“这我可以保证,完全没有利害关系,对方只是单纯地想找寻回忆而已。不过,我的委托人现在身体状况不好,事情迫在眉睫,我希望尽快见您岳父一面。”
“这样啊……”
“可以见您岳父一面吗?”
“他现在人在青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