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美和茶川一起坐在四条乌丸的居酒屋内。由美不太想和茶川独处,所以打给浩二郎,但没联络上,只好改请雄高来这里会合。
“实相大哥因为佳菜的事件被警方传唤,之后又有事情要处理。”雄高坐下后说,他从店员手中接过毛巾。四人座的日式餐桌上只放着小菜和盛生啤酒的啤酒杯。
“你们等很久了吗?”
“由美小姐说想等你来再点啊,没办法。”茶川不甘不愿地说。
“会不会打扰到你们啊?”
“不会啦,雄高偶尔也要放松一下啊。”由美瞥了茶川一眼。
“本来应该是实相大哥过来才对。”
“没关系,没关系,茶川先生才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呢。”由美递过菜单一笑。
“真拿由美小姐没办法,今天我请客,你们两个不要客气,尽管点。”
由美和雄高尽情点菜。由美喝姜汁汽水。雄高因为待会儿还要拍戏,所以点了乌龙茶。几杯黄汤下肚的茶川,大概是肖像画受到认可,兴致相当高昂。随着酒越喝越多,大笑次数也随之增加。
“浩二郎看到我的这幅大作,应该会吓一跳。”心情大好的茶川从背包中取出肖像画。
“这张肖像画画得真好,很有味道。”雄高望着肖像画说。
“很棒吧,连我都觉得太厉害了,画成这样。”茶川噘起下唇,口中夹杂着叹息声。
“还有哪里不满意吗?”
“本乡老弟,你要不要猜猜看,我接下来担心的地方。”
“接下来担心的地方……你是指这幅画尚未完成?”
“说未完成也对,接下来,我须更慎重处理。”茶川动作夸张地把双手交叉在胸前。
“啊,我懂了,茶川先生。”由美高声道。
“说说看?”
“是不是岁月的痕迹?”
“正确答案。智代女士和这个男生会面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还得在他脸上增添岁月的痕迹,这可就难了。”
“不是画几条皱纹这么简单吧?”雄高问。
“没错,岁月的痕迹说穿了就是一个人的生活态度。那人之前度过什么样的人生最后都会写在脸上。以我看过无数犯罪者长相的经验来说,所谓岁月的痕迹就像某种无法摆脱的气质,紧紧跟在人的脸上。”
“无法摆脱的气质?”由美被“无法摆脱”这四个字吸引。
“不管本人再怎么掩饰,善怒的人看起来就像魔鬼,贪婪的人看起来就像野兽,这和容貌五官无关。一个人只要进入那条道路就再也出不来了,就像被恒星引力拉住的行星。”
“贪婪的恒星周围围绕的,也都会是贪婪的人吗?”
雄高的比喻又比茶川的比喻更复杂。
“这就是同类相吸。同一山丘的貉注定要住在一起,一起行动。”
“讲得充满深意,太难懂了。”
“简单地说,如果没有笑口常开的话,就不会长得好看。”
“这道理我也懂啊。可是,我已经失去看人的自信了。”由美对两人说明自己没有看穿绑架佳菜子的磐上的本性,导致后面一连串事情的发生。
“由美小姐,磐上是例外,没办法,不能怪你。”茶川拿起见底啤酒杯旁的芋头烧酒就喝。
“为什么?磐上就比较特别吗?”
“倒也不是特别,他太纯粹了,全神贯注地追求着艺术。”
“我倒是认识很多技艺一流,但和社会常识脱节的人。”雄高拿起一串串烧。
“演艺圈里面可能更容易出现这种类型的人。不管怎样,这些人比较特殊,由美小姐就算没能看穿磐上的本性,也不用气馁。不过对于由美小姐挑选男人的眼光我就有意见了,像我这么优秀的人,怎么可以连续拒绝邀约呢?”大声喧嚷起来的茶川说。
顺着茶川的玩笑话,由美趁机提出这次和他喝酒的理由:
“因为有件事还必须请教这位美男子。”
“护身符袋里的那张纸是吧?”茶川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又喝了一口烧酒。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说这是江户时期的东西,但年代不够久远?”
“那张纸上写着‘本字壹号’,还有墨印,被印章之类的东西盖过。文字只有一半,因为这是符节。”茶川说明,“本字壹号”是在室町时期日本和明朝贸易时使用的“勘合符”,也就是符节,“但那张纸是江户时期的东西,所以上头的文字不是真正的‘本字壹号’。而且本字共有一百号,哪儿那么巧刚好是壹号,感觉很像赝品。”
“原来是赝品,为什么要把假的东西放进护身符袋?”雄高一脸遗憾地喝着乌龙茶。
“重点就在这里。很自然地让人怀疑,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当作护身符?再者,为什么它长得和寺庙门口卖的纪念品不同?它真的被当作护身符吗?感觉比较像是代代相传的传家宝。”
茶川从由美描述的故事以及智代回忆中的少年样貌推断,那名少年可能志愿从军后没多久战争就结束了,导致心里产生一股无处宣泄的失落感。正当他对敌国怀着满腔的愤怒彷徨度日时,碰巧遇到智代的事件。
“总之,他既然志愿加入军队,就表示已经抱着必死的觉悟。由此可知,他带在身边的护身符绝对不是一般的纪念品。我知道有些军队会要求阿兵哥身上随身携带能够辨识身份的物品,因为出去一趟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如果真是这样,这只护身符对我们来说就是非常珍贵的情报。”
“假如这是室町时期的东西,我就能拍胸脯保证他的祖先是做勘合贸易的。”茶川半叹息地说完,又点了一杯烧酒加冰块。很明显他喝酒的步调加快了许多。
“你的意思是,如果这东西年代更久远一点,反而更好下判断?”雄高叹道。
“我还以为找寻回忆,越新的东西越好找呢。”由美也同意雄高的说法。
“就算是赝品,会把勘合符当作护身符的人,应该是住在海边的居民。‘本字壹号’是与明朝交易时合符节用的……”茶川酒喝多了,说话开始含糊不清,身体开始晃动,眼睛充血,“……这么说来,应该是比京都还西边的地方。我想濑户内海的可能性最大。中世以后,那里是朝廷每年运送贡品的重要水路。一开始只运送贡品,后来也用来运送货物、商品。民间开始出现拥有船只的平民,懂得行船的人才应该也都往那里聚集。尾道、鞆、因岛的备后、安芸等地方的港口,当时应该都已经建造起来了。”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茶川深深叹一口气,手伸向酒杯。
雄高看到他半合双眼,蒙眬恍惚,抓住他的手:“茶川先生,不要再喝了。”
“没关系,再让我喝点。”
“你喝太多了啦。”
“再差一点点,我就找出答案了……”
“茶川先生……”
雄高看由美一眼。由美了解雄高的心情。茶川先生并非侦探社的人,但却拼命地替智代寻找那名少年。雄高对这件事的惊讶表现在他的眼神中。
“只要知道家徽出处,就能找到发行护身符之处,我的肖像画就派上用场了。”
茶川说完,往旁边应声倒下。没多久,他开始鼾声大作。
“怎么办?”雄高来到茶川身边。
“没办法,谁叫他喝这么猛。”由美替四脚朝天的茶川把脉,观察面容,轻轻举起他的手、脚,再瞬间放开,观察他的肌肉反应。
“茶川先生,您没事吧?”
“噢噢……有美人照顾我啊。送我回家好吗?”茶川握着由美的手,合上双眼。
“不要紧,应该只是太累。”由美对一脸忧心的雄高说。
“茶川先生真的很厉害,懂很多,又很有毅力。”
“是啊。”
“他每次都说不用酬劳,请他喝酒就好。”
“现在这种世风,真的很难想象还有这种人呢。”
“我感觉他似乎很喜欢实相大哥。”雄高直直地盯着一脸平静、吐息沉稳的茶川。
“你几点要拍戏?”
“凌晨三点在大觉寺。”
由美的手表显示快要十二点。
“演什么角色?”
“今天演屋形船的船夫。为了拍到大泽池的晨霭,三点就要集合。”
“那我们走吧。”由美拍拍茶川的脸颊,茶川蠕动几下嘴角,没打算起身。由美和雄高只好一起扶起他。
付完账走出店内,由美拦一辆出租车。出租车车门打开,两人合力把茶川扛进车内。喝得烂醉、任人摆布的茶川歪七扭八地躺在后座,嘴里不断嚷着由美的名字。由美跟司机报茶川家的住址,麻烦他送茶川回家。由美目送载着茶川的出租车离开,转头看雄高一眼,只见雄高呆望着出租车的车尾灯。
由美迎着风伸一个大懒腰,和雄高一起默默地看着路上来往的车流。
过了一会儿,由美出声,脑袋后的马尾随暖风摇曳。
“什么?”回过神来的雄高大声回应。
“怎么?你在想什么?”
“没有……”
“好像不太对劲哦。”由美抬头看着雄高。
“茶川先生真是一个好人。我只是在想,多亏实相大哥,我才能认识大家……”
“发生什么事了吗?有话直说。”由美追问。
“实相大哥真的很有魅力……在这里遇到的每个人都很棒,所以……”
“到底什么事啊?”
“我很喜欢回忆侦探社。”
“大家都是啊。不管对回忆侦探的工作,还是对实相浩二郎大哥……”由美顿时语塞。她知道若把喜欢说出口,情绪可能会溃堤。
“我拿到角色了。”
“真的?角色是指像电视时代剧的配角之类的?”
“大河剧。”
“太厉害了!时代剧的殿堂啊。”
“上次我从东京回来后拍戏,正式开拍时,主角突然问我一句:‘掌舵的,身体好点了吗?’我很自然地回答:‘多谢。’根本忘了镜头。上次拍戏请假时,听说那位主角问工作人员上次那位船夫呢,他说他拿到大河剧的主角,想带我一起过去。”
“一定要告诉浩二郎大哥,大家一起庆祝一下,恭喜你了!”由美握住雄高的手。
“由美姐,这是我实现多年梦想的好机会。”
“当然!”
“所以我不想错过。就算是从随从演起……”
“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没什么好烦恼的,你努力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
“拍摄时间要十个多月,不过大概要被绑一年以上。”雄高有气无力地说。
“因为要一直跟着剧组拍戏嘛,那也是……”由美正要说“理所当然”时才发觉雄高的烦恼——以后不可能像现在一样,一边拍戏一边在回忆侦探社工作,“这件事你还没对浩二郎大哥提起?”
雄高微微点头。浩二郎若知道雄高得到大演员赏识,一定很高兴,然后马上对雄高当头棒喝,要他不用犹豫。雄高也知道浩二郎的个性,所以才对由美倾诉。
由美看到雄高眉间的皱纹,感受到他挣扎的心情。
“暂时先把委托人的回忆放下。想办法让自己成为别人的回忆也不错啊。”
“让自己成为别人的回忆?”
“嗯,成为看大河剧观众的回忆啊。”由美拍一下雄高的背,“看到本乡雄高演大河剧,正是我人生最烦恼之时。我记得当我看到他那么努力精进的演技时,心里好感动,最后终于果决地做出决定。你就好好地当一个这样的演员。”
“由美姐的意思是,不管演随从还是什么,只要全心投入在演戏上,当一个好演员,就是我最好的报答方式吗?多亏由美姐提醒,我豁然开朗了。”
“没错,这是最好的报答方式。”由美又用手掌拍一下雄高的背。
“今晚船夫这个角色,我也要拿出我最好的表现。”
丝毫不带凉意的盆地热风吹拂而来,扬起雄高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