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的轿车停在四方形的水泥建筑前,建筑周边种植着整齐排列的树木。佳菜子的手表指针指着三点半。她已经和这名叫磐上的男子一起行动超过五小时了。
这人知道那宗可怕的事件。说不定他早就知道我是被害者的女儿,特地来造访。若真是如此,他的目的为何?佳菜子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
“到了,辛苦你了。”磐上的关西腔突然消失,他用另一种语调对佳菜子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连关西腔都是假的?不过,一个人说话的方式会改变听者的解读,他现在的说话方式让佳菜子产生错觉:好好跟他交涉的话,说不定他肯放我走。
佳菜子思考着有没有方法可以从这名陌生男子手中脱逃。下车瞬间趁机脱逃吗?但这里杳无人烟,她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车子开上小路已有一段时间,对没有地理概念的佳菜子而言,这里简直和迷宫没什么两样。
逃跑对她绝对不利。更别说她从小就不擅长跑步。
不行,一定会马上被抓住。
佳菜子告诉自己,自己不再是当年软弱的高中生,而是遇到任何问题都能找出解决办法的侦探社一员。现在不能轻举妄动,当务之急是确认这里的位置。
“这里是父亲为我准备的工作室。”男人的口吻变得很有礼貌,侧脸也很沉稳。
“这里原本是染色工厂,面积大概六百坪,而且离马路有一段距离,必须经过好几条错综复杂的小路才能进入。所以,若想对外求救……不,我个人觉得,佳菜子小姐应该不至于有这么愚昧的想法。”
听到他叫唤自己名字时,佳菜子不禁毛骨悚然,她提醒自己千万别小看对方的敏锐。佳菜子的眼神和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双眼,而且每每说中佳菜子的心思。佳菜子提高警戒,自己须面无表情,否则老被他看出自己的想法,就只能被牵着鼻子走了。
磐上下车,从外面拉开后座车门。
盛夏的热风扑打在佳菜子的脸颊上。
“我要回去了,请问这里是哪里?”佳菜子下车后对磐上说。
“我很不喜欢说谎,不过佳菜子小姐对我来说是必要的存在。我不可能让你回去。”
“就算你需要我,我也要回去。而且我没有道理听你的话。”
她的心脏跳得很快,但一开口说话,似乎又慢慢平复下来。
“道理吗?关于这点,我们进工作室再慢慢说。”磐上的手放在门上。
“我没有话要和你说。”佳菜子知道,进这扇门后一切就都完了,她站稳脚步,转身想离开。“好痛!”佳菜子感觉有人抓住她的脖子。磐上紧抓她的颈部,力道十分强劲,佳菜子难以抵抗。“没想到你有这么鲁莽的一面。”
磐上强行把她拉回来,拖进建筑物内。里面像极了老旧的学校礼堂,空气中飘散着类似香木和蜡烛的味道。一股无力感笼罩着她。她觉得自己很没用,今天若是由美被抓住,至少会回磐上一巴掌吧。
进到里面,磐上才把手从她的脖子上抽走。她抚摩着脖子,观察内部。四周立着许多屏风画当作墙面。在佳菜子眼中,这里的每一幅画都像是日本画和西画的折中版,有一种故弄玄虚的味道。因为这些画乍看之下,主题都是外国风景、建筑和人物。
“你应该听过磐上淳三郎这号人物。”
“我知道磐上淳三郎……”
“很不幸,我是他儿子。”磐上微微抽动右脸,一脸厌恶且不屑地说道,但并没有粗鄙的感觉。
“既然你是名门之后,为什么又……”佳菜子的话被打断。
“你听过磐上淳三郎,但应该没听过磐上敦?”
“不是这样的,那只是因为我孤陋寡闻。”佳菜子低头。她根本没有必要道歉,但现在的他似乎具有某种魔力,逼她不得不这么说。
“大家都看不到我,只看到伟大的淳三郎画家。我父亲的画根本就不是艺术,至少和我追求的境界完全不同。但大家那么推崇我父亲,把他的画当作宝。”磐上强迫佳菜子坐在坚固且有靠背的椅子上。佳菜子眼前有一张榻榻米大小的木桌,上头随意摆着和纸以及素描用的炭笔。“我已经抓到美的精髓了。早在十年前,我差点就完成了,要不是遇到障碍——直白地说,那些碍手碍脚的人妨碍我了。”
“十年前?”她又听到磐上说出令人不舒服的字眼。
“十年前,在京都的伏见。”
“伏见……”
“这和在御香宫画素描完全是两码事。”
“那段故事是骗人的吗?”
“不是骗人的,但也非事实。”磐上站起身,盯着佳菜子的脸,他的表情十分沉稳。
“现在说这些都无济于事。我亲手将阻碍清除掉了。”磐上在佳菜子面前挥动自己的右手手掌。
“……阻碍?”
“你应该听出来了。我清除障碍、杀死碍手碍脚的人,他们也就是佳菜子小姐的父母。”他冷静地说。
佳菜子失去思考能力。难道说,从刚刚到现在满嘴胡言的磐上,只有杀害她父母这件事是在说实话吗?她不相信。
“我割断了佳菜子小姐父母的喉咙。”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正常人能面无表情地说出这种话吗?佳菜子摇头,告诉自己不要被骗了。“我的父母怎么会碍到你?”
“但他们确实如此。很遗憾,他们只能死了。”磐上静静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佳菜子不自觉地转过头。慢了一拍的怒火和憎恨从内心深处涌上来。她想把所知道的最肮脏言语都骂出口,但脑中一片空白。相反,她的泪腺有反应。当她想起曾经相信永远能与父母围着餐桌同声欢笑的自己时,眼泪流了出来。
“很难过吗?都过了十年了。”
“恶魔!你是恶魔!”
她仅吐出平凡的咒骂。她太无能为力,这种心情令她泪如雨下。
“太遗憾了,追求美的人竟被唤为恶魔。”
“你连恶魔都不如!”其实她想展开更激烈的咒骂,但声音哽咽在喉头。
“我不觉得我做的是善事,但他们挡到我了,行大善前,这是必要的小恶。”
“你居然说这是小恶!”
“没错,仅止于此。”
“你到底把人命当什么……把我的父母还来!”
“不可能,我不是神。”
“为什么,为什么,我父母到底哪里碍到你了?”
“我只是想追求极致的美。”
“美……”
“我想创造出极致的美,但磐上一族的血液不够格。”磐上拿起红色炭笔,随手在一张和纸上涂起来,“你见过这个记号吗?”
一个旋涡般的记号。佳菜子似曾相识。
“这是一千多年前,中国云南省少数民族使用的象形文字,叫东巴文,你应该有听过。这个记号在东巴文中是血的意思。”
佳菜子竭尽全力理解他说的话。
“这是流传在科学时代之前的文字,你不觉得它长得很像某种东西吗?”
“我不想听杀人魔承认杀人的借口。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杀死我父母。”佳菜子挤出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这是双螺旋DNA。”
磐上这么说时,佳菜子重新凝视他画的记号。看起来确实像是仿照双螺旋画的,但无法想象这个记号就是DNA的意思。
“而且它很像音乐符号,让人感受到蕴藏在血液里的基因以及生命的律动。”
“这跟我的父母又有什么关系?”
“我非常尊敬活在文明时代之前的人。他们保有敏锐的感性,而这正是欣赏美不可或缺的要素。相较之下,21世纪的人类正在堕落,当然包括我和我父亲,因此,我须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的感性,清洗磐上一族堕落污秽的血液。我想留下我认为美的东西,为此,我必须找到配得上我的审美的材料。”
磐上陶醉在自己的言辞中。
“材料?”
“橘佳菜子,就是你。不要哭泣,因为你是万中选一,应该感到光荣。”磐上移动到桌子另一头说,“这就是完成型。”他将挂在画架上的白布取下。上面挂着一幅画,画中少女和她在事务所看到的素描画一样,正对着佳菜子微笑。
“如何?不觉得这就是美的极致吗?眼睛、鼻子,还有嘴唇。尤其上唇形状很完美,匀称好看,尖端如富士山尖窄的峰顶。”
“这到底……”
“这是我们一起创造的孩子。佳菜子小姐和我的小孩,明白吗?”
“我不懂!”
“我马上就让你了解。”
“住手!”她双手压紧裙摆。
“你别误会,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佳菜子小姐合二为一,一起死去。”
“不要!我死都不要。”佳菜子猛地从椅子上起身。她往玄关方向跑,但头发被揪住而退后几步。由于太过疼痛,她蹲了下来。
“这里不会像十年前一样,出现碍手碍脚的人。”他拉扯着她的头发,强迫她坐在椅子上。佳菜子这次流泪是因为疼痛。为什么我会碰到这种事?这个男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佳菜子怨叹自己的不幸。
“十年前,我希望将你据为己有。我试着接近你,想好好跟你说话。”
“你就是戴棒球帽和墨镜的男生?”
“我怕被别人认出来。”
“你太乱来了,那种装扮,哪个高中女生看到不害怕?”
“所以我直接进你家,拜托你父母,让我见你一面。没想到他们居然责骂我,要我不准再靠近你。”
“所以,你就把我父母……”
“我的动机十分充足,他们妨碍我创造极致的美。”
“太荒唐了!你根本不是人!”
我会被这个人杀死。就像当时一样……
恐惧与绝望使佳菜子全身虚脱。
十七岁之后约莫有十年的时间,她一直因为这个男人的罪行,饱受后遗症之苦。她生命的时针宛如静止在那一刻,多年来不断与恐惧做斗争,早已身心俱疲。直到在回忆侦探社工作后,她总算慢慢找回自我。就在她好不容易找回些许自信,相信以后不用再心惊胆战地过生活时,直接跳到人生的句点,这样的人生未免也太苦了。几个小时前,她和由美吃午餐时还聊到浩二郎、雄高以及目前接手的案子,她内心深信今天一定又是充实的一天。
我想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
但我又不想照着这个男人的话做。既然如此……
“你为什么想死?”
只好争取时间。
大家回到事务所发现我不见后,一定手忙脚乱。侦探社的同伴们说不定有办法找到这里来。由美亲眼看过磐上的长相,这是唯一的希望。佳菜子试着思考各种可能,但她发现自己似乎没留下任何线索。把轮椅推到磐上的车子旁之后,自己应该立刻回到事务所,居然连一张纸条也没留下。
录音笔。
对了,我有把和磐上的对话录下来。
不,他说谎伪装自己,根本没有线索可以连接到他的身份。
“你应该没有理由寻死。”佳菜子看着一脸讶异的磐上。
“我感到绝望。”
“为什么?你明明有画画的才能。”
“十年前,你还是少女。但现在二十七岁的你已经被玷污了。我失去洗涤血液的机会,继续活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既然你觉得我不再具有利用价值,那就放过我。”
“找另一个替代你的人吗?我在法国等地花五年遍访,就是找不到与我契合的材料。你不了解你的优点。”
佳菜子听到禽兽赞美自己的言语,感到反胃。“从十七岁开始,因为你做的事,我人生中所有的事都停滞不前。你打断了我的人生,你知道吗?”
“够了。”磐上按下遥控按钮,设置在四个角落的喇叭播放出钢琴乐曲,是拉赫曼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音量十分惊人。“来,让我们许下永恒的爱的誓言。”
音乐放得这么大声而不怕吵到邻居,意味着这里有多么偏僻。再这样下去真的会被杀掉。橘家的血脉就会断送在这个禽兽手上。
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佳菜子冷静下来,再次环视房间。
车钥匙放在桌上。
对了,手机放在磐上车内的仪表板抽屉里。有没有办法跑回车子上?只要能把手机拿出车外,边跑边开机,打电话回事务所求救,他们应该可以用GPS定位出这里的位置。佳菜子思考有没有办法分散磐上的注意力。她想到一个方法,但必须磐上还保有一点对艺术的执着,否则无法成功。
主动出击才有可能获救。
佳菜子豁出去,伸手去拿某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