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乡雄高抵达京都车站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他立刻返回回忆侦探社,浩二郎已坐在办公桌前等着他。
“辛苦了,我泡了咖啡,没有由美泡得好喝就是了。”
“打开门一闻到香味就觉得,我真的回到京都了。”雄高将行李放在会客区的沙发上之后拿起自己的马克杯,走到煮咖啡处。
这时,浩二郎起身,抢先一步把咖啡壶从咖啡机上提起:“我帮你倒。”
“真不好意思。”
“哪里,我才不好意思,你明明有拍戏的行程。”
雄高很高兴浩二郎记得自己本来有拍戏的行程,这几天积累的疲累顿时烟消云散。在电话中,雄高除了交代回去的时间,什么也没报告。浩二郎大概想知道结果才留下来,但也不催促雄高报告。
雄高想起浩二郎平时不断强调的论点:成熟需要时间。站在当事者的立场,设身处地地替对方着想,通常需一段如黄豆变成味噌的发酵时间。人的内心层面很复杂,不同于单纯的事物,若不经过仔细咀嚼,很容易混杂虚假的成分。雄高似乎慢慢了解了浩二郎的意思。
该怎么描述,才不会误解田部井弘惠的心情,把它精准地传达给浩二郎呢?雄高一边品尝咖啡,一边回想在东京发生的种种。浩二郎以为他要从提包中抽出笔记本,没想到他抽出一张CD。先听这个再说吧。雄高起身,走向墙壁旁的架子,将CD放进架上的手提式音响。
“放音乐?”浩二郎拿起咖啡杯。
“演歌。”
“弘惠女士作词的歌曲?”
“是的,这是她获得作词家大奖新人奖的作品,不过没有歌词纸本。”
浩二郎想,弘惠大概希望他们先听再说,所以把歌词抽掉了。现在也只能先听了。她把自己与田村相遇的那段经历写进歌词。她对这段经历的解读,最后势必影响到报告书的制作。
“这是她交给你的?”
“是的。”
“听听看吧。”被浩二郎的话催促似的,雄高按下播放键。
这首曲子不太像演歌,而是从一段吉卜赛风的充满哀愁的吉他独奏开始。
雪白结霜的窗户映出
一只皮箱的单薄行李
遥想远离故乡的日子
目送下行的列车
相信
被背叛
再度寻找相信的事物
Journey Guitar
替我弹一首
故乡之歌吧
红光摇曳的窗户映出
厌烦工作的疲惫肩头
污秽衣服与流汗臭味
你也是孤单一人
相信
被背叛
再度寻找相信的事物
Journey Guitar
替我弹一首
希望之歌吧
黎明天光的窗户映出
佯装不相识的脸庞
自豪灵巧的指尖
油染指甲的龟裂痕迹
相信
被背叛
再度寻找相信的事物
Journey Guitar
替我弹一首
黎明之歌吧
两人沉默不语,反复重听。下村里美的声音绵延不绝,感情丰沛,不输有名的歌手。雄高很喜欢她唱歌时,慎重唱出每句歌词的感觉。
一位演员前辈曾教过他一个秘诀:台词要用唱的,歌词要用念的。据说这原是某位泰斗级作曲家传授给歌手的唱歌秘诀。这位演员认为,这用在演技上面也通,并用这句话来教导后生。
雄高听里美唱歌,她不像声乐家那样尽情地展露嘹亮美声,比较像念诵。
雄高分析,这首曲子的旋律采用小调,听起来很悲伤,但曲调不难听。不,应该说,这首曲子完全具备大红的要素。但雄高没听过这位歌手,也没听过《窗光》这首曲子。这件事让雄高深刻体会到,原来演艺圈如此残酷。
这不是一个靠实力就能成功的世界。雄高的解读是对的吗?他知道好的曲子不一定会流行,好的歌手也不一定会红。但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歌词获得肯定,又配上这么好的曲子,让这么好的歌手来唱,这首歌却无法在世间流行起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想到演艺圈的高深莫测,雄高打了个冷战,但他随即把杂念赶出脑袋,回想弘惠的脸,以及她说话时的动作,一边拼命地搜索她在歌词里隐藏的想法。
坐在他对面的浩二郎,大概也只能借由雄高的报告,探索弘惠内心的想法。他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
直到快深夜十二点时,雄高取出备用的泡面,邀浩二郎一起吃。雄高把水注入电热水壶,打开电源,站在原地等水沸腾。
“实相大哥,你觉得怎么样?”雄高问浩二郎。
“‘雪白结霜的窗户映出/一只皮箱的单薄行李’应该是回顾当时集体就职的场景,这很好懂,问题出在第二段歌词。”
“红光摇曳的窗户映出/厌烦工作的疲惫肩头/污秽衣服与流汗臭味/你也是孤单一人。”雄高默背出歌词。
“她不常到爵士乐咖啡店。喜欢江利智惠美。不过当时爵士乐咖啡店不便宜。”
她只身从乡下来东京找工作,卖酒的店理应有一种高不可攀的气氛,加上她是女性,犹豫不前也是理所当然。浩二郎认为第二段歌词指弘惠在Journey Guitar门口不停徘徊,直到华灯初上,窗户流泻出灯光。
“那天正好是弘惠女士决定到银座上班的日子。”
“没错,田村先生发现弘惠女士只喝一口红酒就脸红。Shoppy Hukami的深水先生也说弘惠女士酒量不好。说不定这是她第一次喝酒,逞强表现出大人的模样。”
“就好像事先练习。”雄高把滚烫的热水倒进杯面。热气蒸腾,随即消散。
“‘厌烦工作的疲惫肩头’指的应该是少年田村和她自己。”浩二郎说。
“因为后面接着‘污秽衣服与流汗臭味/你也是孤单一人’。”
雄高把筷子和杯面递给浩二郎。
“孤单一人啊。”浩二郎用手按着杯面盖,喃喃自语。
“一个人走在都会夜晚的街道上,心中想必忐忑不安。”雄高想象着隐藏在弘惠凛然风采后面的十九岁少女形象。没有饮酒过多的沙哑嗓音,有的是沾点酒就脸颊泛红的稚嫩少女模样。
“你记得田村先生来这里叙述回忆时,开头便提到《啊,上野车站》的歌词吗?”浩二郎吸一口拉面后,对雄高说道。
“我记得。我到上野车站时有看到歌碑,完整看过一遍歌词。”
“其实那首歌,中间有口白。”
“口白?”歌碑上只刻着歌词。
“我听过很多次,但没全部背下来,内容大概是这样的:我来到东京后,家里的农事想必更加吃紧。下次休假回家,我要替妈妈捶背,捶到她说不要为止。大概是这样。我第一次听到这段口白时,觉得实在太不合理了。你看嘛,这些人为了家人的生活才被逼得上东京打拼。只要是身为农家的次男、三男,或是长女,就必须这么做,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其中还包括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年纪轻轻就被迫坐上就职列车的人。但这些人担心的却是,家里少了一份人力,害家人负担变得更重。岂止于此,他们还希望用捶背的方式,弥补自己不在家的愧疚。昭和三十年,就是这样的年代啊,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鼻酸。”浩二郎很快说完这段话,仿佛要掩饰情感一般,大口吸面条。接着,他盯着雄高的眼睛:“《啊,上野车站》歌词中的主角,其实他们的心中充满感激。”
“在现在这个时代真的很难想象。”和平时代给人的印象,大抵不会是充满感激,反而是充满不平的时代给人这样的印象。连雄高也不例外。
“四十多年是段漫长的岁月。就在田村先生和弘惠女士正在吃苦挣扎的隔年左右,我正沉迷于电视中播放的拯救地球的英雄角色。”浩二郎怀念地说。
从银河系尽头远道而来的外星人超人力霸王这个角色于昭和四十一年正式在电视上亮相。雄高多次在百货公司顶楼和停车场表演这个角色。他记得当他要穿上超人力霸王的人偶装表演时,英雄秀的宅男企划人员就会口沫横飞地介绍这个角色初次在电视上登场时的轰动情况。
雄高脑中浮现出从人偶装里面看出去的景色。他回想起在充满特殊的橡胶味中感受到的那股莫名的孤独感。表演时,因为集中精力做出动作,所以不觉得痛苦。但从换装完毕到等待出场的那十五分钟,那种充满黑暗与密闭的感觉,令人濒临崩溃。介绍英雄秀打工给他的演员前辈跟他说过,做这个会得幽闭恐惧症。演过一次后,他痛彻地了解到,前辈说得一点都不夸张。做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苦,旁人难懂其中的辛酸。
即使如此,小孩子根本不会懂那些饰演超人力霸王的演员,以一周要拍一集的密集程度须承受多大的痛苦。雄高下定决心,这辈子绝不要忘记从那小孔中窥见的当演员辛苦的一面。
雄高认识的超人力霸王已经换过好几代。浩二郎那个时代就曾见过初代英雄在电视中登场的模样。当然这是雄高出生前的事。他再次感受到时代差异的震撼。
“虽说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并非每个人气质都相同,但同样上高中夜校读书的田村先生和弘惠女士确实都具备老一辈日本人的温柔气质。思索弘惠女士内心时,必须从这个角度切入才行。”浩二郎的声音回荡在事务所。
“而且这两人都曾遭遇挫折吧?”
“没错。退学绝非弘惠女士的本意,若可以选择,她不会到银座上班。”
“但她又无法说拒绝就拒绝。”雄高确认似的说。
“为了故乡的家人,只得忍耐了。”
或许她可以放下工作不管,但这样会影响到故乡的家人。弘惠应该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叫田村即使下跪也要想办法回工厂上班。
“‘你也是孤单一人’指的是她和都市中的老板、同事,甚至是故乡的家人都处得不好的意思吗?”
雄高回过神来,拉长面条送入口中。“这份孤独感一直纠缠着她。第三段歌词在唱弘惠女士踏入灯红酒绿的世界的情景,‘黎明天光的窗户映出/佯装不相识的脸庞’。”
“她一直活得很寂寞。”
“不知道有什么内情,又或者仙台的老家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她没有回故乡。不过,这里面有很关键的句子。”
“很关键?是‘相信/被背叛/再度寻找相信的事物/Journey Guitar’吗?”
“不,是重复句‘替我弹一首’后面的句子。第一段是‘故乡之歌’,第二段是‘希望之歌’,第三段是‘黎明之歌’。先‘故乡’‘希望’,再变成‘黎明’。”
“这是什么意思?”雄高无法掌握浩二郎想表达的意思。
“她相信一切都会好转。不,假如说这首歌的歌词是以和少年田村邂逅为主题写的话,不如说是期盼更合适。她不断祈祷自己的人生和少年田村的未来都能越来越好——不,应该说一定会变得更好。”浩二郎铿锵有力地说。
“你是说,她替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祈祷他的未来?”
“我想这些集体就职,离开北国到城市打拼的人,内心都有一种共同语言。”
雄高回想起上野车站歌碑上的照片中那些少男少女脸上自豪的表情。大家都是想为某些人做点什么,才下定决心外出打拼。
“那么,弘惠——我是说田部井弘惠女士和少年田村……”
“一直都在见面,就在这首歌的歌词当中,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重逢。”
“田村先生呢,他该怎么办……”
“除了让他们在歌词中相会,别无他法了。那四十元怎么处理呢?”
“我折了一只同样的纸鹤,把钱放在里面,送给弘惠女士。”
“她肯接受的话就太好了。回忆侦探社有史以来不是通过提交报告书,而是用一张旧CD结案。”
“这样真的好吗?”
“歌词太有说服力了。”浩二郎满足地将冷掉后不怎么好喝的泡面残汤一口气喝光。
雄高将剩下的面条吃下肚后说:“弘惠女士的儿子后来怎么样了?”
“听说警方用恐吓和欺诈的罪嫌把他抓起来了。每个人都有弱点,我看他暂时会安分点了。他们毕竟是母子。”
“他还会回来找弘惠女士吗?”
“这件事我们无能为力。弘惠女士自身的重担,我们没办法帮她背。”浩二郎毫不避讳地说。他打开窗户,静静地眺望眼前一片暗黑的京都御所。
雄高已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