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二十一年春。
智代推着手推车走在安治川的河堤上。她穿着兄长的国民服,头戴毛线帽,远远看去就像一名个子娇小的少年。她套上军靴,但太大,鞋子磨着脚,每踏出一步就会很疼。
车上载着运往梅田的货物。六个大麻布袋装着番薯和青葱。回程就会换成少许的米和盐。去程回程的重量都没有让她感到辛苦,辛苦的是单程要走七小时以上。早上四点出发,中午前抵达梅田附近。若不休息直接回家,可以在日落前回到泉大津。
那天,智代一如往常地在市场交换物品,结束后买了一块廉价西式点心——薄薄一层面粉烤过后,在上面涂酱料——她大口吃下后,赶紧回家。由于空袭,河边不见遮阳树木。历经太阳的无情照射,天气异常酷热,丝毫没有春天的气息。
河道干涸,尘埃扬起。她看见远处卡其色的块状物如烟霭般摇晃而来。形体越来越清晰,智代认出那是载着美军的吉普车。
那是进驻军。
智代非常害怕。她修正手推车轨道,想将它推到路旁的草丛里,并且躲起来。但一瞬间,她踩在草堆上的脚一滑。她赶紧使劲站稳,鞋子磨脚处传来剧烈疼痛。
美兵正大吼着什么,还露出狞笑。
从吉普车与手推车交会的那一刻起,智代丧失了记忆。
她闻到河水的味道与青草蒸腾的气味,睁开眼睛时,一对蓝眼珠就在眼前。智代转过脸,双脚乱踢,但体格壮硕的美兵动也不动。她知道自己正仰躺在草丛上,像岩石一般的美兵骑坐在自己身上,她毫无抵抗的可能。
她的衣服扣子弹开,露出胸部的瞬间,一股不想被人瞧见的羞耻感油然而生,但远不及被美兵侮辱的恐惧感深。“救命!”平常军训课练习木刀时,一向羞于大喊的智代发出尖叫。下一刻,她激烈咳嗽,河水味从口腔传到鼻腔。
“死洋鬼子!”她仿佛听到日文。
“搞什么?”原本骑坐在智代身上的美兵忽然离开。他按着自己的头和肩膀。与美兵对峙的,是一名穿着开领上衣与短裤的少年。少年手上握着一根长型棒状物。
智代因为强烈的恐惧感与紧张感而意识模糊,她再度定神一看,眼前出现了日本少年面露担心的精悍脸庞。他个子虽小,但比最初看到的印象还来得成熟,脸上也没有黑市中大人常有的疲惫神情。
“没事了,那些家伙逃走了。”
“……”智代喉咙发不出声音。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一方面因为刚才的受辱而羞耻,另一方面又因眼前男子目睹整个过程而无地自容。她急忙摸索胸口,想从口袋中拿出装着氰化物的小瓶,但手上却传来熟悉的麻布触感。原来装番薯的麻布袋正盖在她胸前。
她衣物湿透,春天的阳光不至于让她感到寒冷,但嘴唇不断颤抖。
“别担心,你没受伤。你很厉害,面对红毛碧眼的洋鬼子还毫不畏惧地拼命反抗。”
“我、我有反抗?”终于发得出声音了,但她口中仍残留着苦涩滋味。压抑着恶心想吐的感觉,智代的说话声沙哑得像个老太婆,连自己都辨认不出来。
“对啊,你不要有奇怪的想法,不然就枉费我拔刀相助了。”他的眼睛带着笑意。
“来,慢慢起身,喝口水。”少年的手放到她背后的瞬间,智代的心脏剧烈跳动,一度以为对方会听见。她坐在草丛旁,从对方手上接过水壶。这时,智代总算听到安治川的水声,周遭风景也逐渐清晰。
少年找到两颗从智代国民服上掉落的纽扣,然后递给她。智代面向河川,用麻布袋盖住身体,迅速拿出随身携带的针线修补。而少年快步走上河堤,把倾倒在斜坡中间的手推车扶正,推回路上。
智代初次感受到父亲以外的男性的体贴。她父亲是一位擅长修复的工匠,不宠小孩,平时也不会把关心表现出来。但从早到晚工作的他,晚上喝烧酒时口中哼着民谣、泉州音头的声音,流露出他性格中的体贴和温柔。她父亲认为为儿子做竹马、竹蜻蜓是爱的表现。但他不给智代做玩具,而用唱歌表现对她的疼爱。
“你要去哪里?”少年问。
“回泉大津的家。”智代起身回答。
她发现脚下有红色斑点,一路延伸到长着杂草的堤边。
“是美兵的血,我本来想打他的肩膀,结果好像打到头了。”
“他受伤了吗?”
“恐怕是。”他望着另一个美兵过来扶着伤者上吉普车。
“那不就糟了,都是我害的。”日本人打伤进驻军,MP(宪兵)绝不会坐视不管。
“不关你的事,是我技术不好。趁MP还没来你赶快离开,否则你得天黑才到家,天色昏暗赶路更危险。”
智代被催促,走到手推车旁。
“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她脑中只浮现出这句戏剧般的台词。
“我是日本男儿,这是应该做的事,你跟我道谢,我反而觉得伤脑筋。”
他露出白色牙齿,并递过刚捡起的毛线帽给她。
这时,智代看见他的右手手背到手腕浮肿一大片,似乎很痛。
“我还要到河原办事,你快走吧。”他忽然在手推车后面推了一把,让智代顺利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