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七年,智代出生在大阪府泉大津市松之滨,她是一位金属工匠的长女。当时,战争已爆发,一连串的动荡随之展开,她儿时约有十三年在战争中度过。说她日夜与战争为伍也不为过。
她念国民学校初等科时,从未有尽情玩乐的经验。她总背着弟弟伫立在空地上,羡慕地望着一群小男生玩战争游戏。当时学校多一项教学指导,称为“正常步”,严格训练走路方式。从手臂摆动、手肘位置,到走路的精神与情绪都有严格规定。
简单地说,智代从未体验过自由。
她唯一的乐趣就是,运用帮忙带小孩三天的酬劳买糖果并且听“看图说故事”。当时“看图说故事”的收费就是小朋友们各自在摊子买一份自己喜欢的小零嘴。最便宜的就是糖球,有钱人家的小孩才会买夹糖浆的仙贝或膨糖。买糖球的小孩只能站在后面,买膨糖的小孩则可坐在最前排大快朵颐。尽管,其实根本没有座位,大家都是抱膝屈坐在空地上。
她常不服输地想,最后一排也好,反正背上的弟弟不知何时会哭。然后,她尽情地放任自己沉醉在故事里。
“我最喜欢《少女椿》,但没一次从头到尾听完。”
“看图说故事”几乎都会在同一个时间、地点表演,但演出内容不定。一旦男孩子大喊“我要听鬼故事”“我要听战争故事”“怪盗故事”,气焰高涨地向说书人提出要求,原本智代期待的《少女椿》续集便会落空,改成上演别的故事了。智代总听不到续集。更别提她要将照顾小孩的报酬存上三天才能听一次“看图说故事”。然而,她还是会等,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尝到沉浸在浪漫故事里的喜悦。
她相信,无论眼下多辛苦,一定有人在某处等着她。她当时就是靠着如此幻梦,忍耐熬过现状。她会将学校配给的牛奶糖分给弟弟,自己舔着便宜的糖球,听说书人说故事,滋养心灵。
“我当时觉得,世界上没有比牛奶糖更好吃的东西了。记得那时老师还会特别吩咐我们不准边走边吃,那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当时的人,对甜食有很大的渴望。”智代盯着眼前的葛馒头说。由美委婉地请她享用,她才很享受地把葛馒头送进嘴中。
她生在一个父母和学校都教导女人走路时须跟在男人身后三步远的位置的时代。她须听大人的话,成为一名温顺的女性,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生存方式。
昭和十六年,智代九岁那年的十二月八日,她在早上七点听到大本营陆海军部发布消息。
“日本和美军、英军在西太平洋开战了。”浩二郎常听死去的父亲提到开战时的事情。他的父亲比智代小五岁,当时还是四岁的小孩子,就已经感受得到大人们异常兴奋的心情。而九岁的智代亲耳听到了这则消息的发布。浩二郎有些激动,他没想到可以近距离地听到经历日本踏出败战第一步的人描述当日的情景。
“战争结束时,我人在老家。前一年,我念完国民学校的初等科,进女子高中就读。但我们家里经济状况不好,我放弃求学,跑去堺的缝纫工厂上班。后来那里也被烧毁。我们家在泉大津周边还剩下几块田地,我此后的任务就是在田地种番薯,再拿去梅田的黑市交换米和盐。父亲和哥哥都战死了,母亲说,我须保护这个家的田地和刚满七岁的弟弟。”
智代推着手推车,走上大半天到梅田。她身穿国民服,把短发往后盘,塞进毛线帽里。因为传闻若被人认出是女性,她会遭到粗暴对待,再被卖去当妓女。
“不仅如此,还要注意在街上闲晃的美兵。当时我们身上都会带着一瓶药,被吩咐若遭人侮辱,要立刻吞下。”
她携带的药物是氰化物。实际上,浩二郎曾经负责过战争时期女性携带氰化物的相关案件。那名女性的孙子偷走氰化物,暗示他要自杀并离家出走。幸好药物保存状态不良,药物与空气中的二氧化碳结合后失去毒性。那个孙子最后捡回一条命。浩二郎记得,自己盯着那瓶装着无毒氰化物的瓶子沉思了许久,难以相信战争的影响居然会透过一个小瓶子残留至今。
“对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来说,这工作实在太粗重,我现在的小孩一定做不来。”
听到由美的感想,浩二郎深表同意。虽说是时代的无奈,但这些人饱尝了自己也难以忍受的辛酸,努力存活下来。思及此,浩二郎不禁肃然起敬。
“‘八纮一宇,胜前无欲’,当时这句标语确实鼓舞了我。‘胜前无欲’这句标语,是在我十岁的时候,由一个大我两岁、年仅十二岁的女孩想出来的。一想到同时代女孩都这么努力,我即便不是军国少女,还是感到热血沸腾。”
连小孩都咬紧牙关撑过来,那些口口声声说败战后要以死向天皇陛下谢罪的大人,有多少真的切腹自杀?至少智代并未听说身边有人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