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照惯例,浩二郎应先决定主要负责的调查员,之后他会视情况支援。但这次他决定和佳菜子共同调查。佳菜子说自己还没自信独自在街上走动。
两人一起结伴,立刻动身前往设置留言板的咖啡店。
考虑到要尽可能重现委托人当时的行程,浩二郎决定搭京福电铁前往岚山车站。由于市区内停车场少,除非交通不方便、行李太多或为了载人等情况,浩二郎非必要不会选择开车。找停车位很浪费时间,更别提这次的目的地是观光地区。
搭乘岚电行走在市区街道,感受和搭乘早期的市电相仿。浩二郎读中学时,在京都主干道上都可看见路面电车。他觉得岚电稳定的震动声和市电很像,不同的是市电行走车道,岚电行走铁轨,风景相异。
沿路见到住宅、店家、寺院的后院,电车仿佛将两边景色缝起般前进,往窗外伸手便能碰到树篱。不一会儿,电车就抵达岚山车站。这里有大量观光客前来造访,但车站小巧,格外充满魅力。来访的年轻女性不禁发出“好可爱哦”的赞美。
不巧,雨从清晨起一直下个不停。
佳菜子跟在浩二郎后头,她穿着深蓝套装,不知情的旁人或许会误认为她是错过征才活动的学生。很快,他们找到了越智说的咖啡店,它位于从车站往北走没几步路的位置。以观光地区的餐饮店来说,坐落位置无可挑剔。浩二郎选在早上十点拜访,因为他算准这个时间早餐供应刚好告一个段落,又还不到准备午餐的时间。
浩二郎走进店里,心想自己猜测得不错。四张桌子,只有三名客人,八个吧台座位空无一人。他们两人坐在吧台旁,点了热咖啡。浩二郎判断,与老板隔着吧台前并列的虹吸壶,趁着泡咖啡交谈是最好的。
“老板,我听我朋友说,有人捡到一条坠饰送到你这里来?”浩二郎望着正要将刚磨好的咖啡粉倒进虹吸壶的男性说。对方并未否认老板的称呼,浩二郎想自己没认错人。
“是啊,吓了我一大跳。”老板回溯着记忆,很快回答,“他下午四点多突然走进店里。就像我跟几个常客说的,这世界还是很有希望的。”
“那一定是很昂贵的物品。”浩二郎佯装不知详情。面对从事服务业的人,浩二郎尽量不显露侦探身份。特别是和委托人接触过的对象,侦探更要小心谨慎。
“我看倒不至于昂贵,只是一条系着小玻璃瓶的项链。”
“不过后来失主有现身吗?”
“我还真没想到会有人来认领。毕竟不是掉在我们店里,一般来说会送到寺庙或派出所。瓶子里装着鸟羽毛和碎屑一样的东西。”
寄放至第五日,老板本打算将坠饰送去派出所或清凉寺的寺务所,没想到越智那天刚好走进这家咖啡店。
“为什么那个人觉得这条坠饰很宝贵啊?”
“你说捡到的人?呃,不好意思,当时我压根儿不觉得会有人来认领。”
“说也奇怪,那人居然特地送来这里。他是什么人?老板有看清他的长相吗?”
“这我不太清楚。他没脱帽,又戴着有色眼镜。”
那人一进店就坐在窗边的位置,拿起立在凸窗旁的书翻阅。“《都名所图会》是一本古书,有点类似江户时期的观光手册,我拿来摆在窗边营造气氛用的。不过,我端水过去,准备点餐时,他很快放下书,随口点杯热牛奶。我们家是靠卖好喝的咖啡起家的,他或许觉得没点咖啡有些不好意思,所以立刻说起坠饰的事。”
沸腾的热水发出声响,穿过杯上壶的细管制出褐色液体,香浓的气味传到浩二郎的鼻子里。老板算好时间移开酒精灯,让火苗离开烧杯。这时,咖啡缓缓流下。
“大概是惜物的人吧。”浩二郎用老板听得到的音量喃喃自语。
“他说话含糊不清,很难懂。外表看起来六十多岁,但说话像七十岁。”
那人仪态还算不错,但步步留心。老板描述着拾主的身体特征。浩二郎对佳菜子使眼色,看还有没有别的要问。佳菜子开口:“请问,那位先生是不是写了张纸条贴在留言板上?”浩二郎明白她想试着从书法角度切入。
“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写,像把笔藏在手掌心似的,我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
“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吗?”
“没错。啊,还有,他用自己带的笔写。”老板将温好的咖啡杯置于托盘上,慢慢地把咖啡倒入杯中,再端到二人面前。浩二郎觉得这里的咖啡味道比事务所的淡,但很好喝,这让他对咖啡有了新的认识——原来咖啡不只用来提神。
浩二郎喜欢喝黑咖啡,而佳菜子喜欢牛奶较多、加糖的拿铁。
两人各自享用完喜欢的咖啡口味后离开咖啡店。
雨势越来越大。两人走在单行道上,穿过湿漉黑亮的马路,终于看见清凉寺的大门。烟雨朦胧的寺院已经很有情调,加上拍打在雨伞上的雨滴声,气氛格外浪漫。
“实相大哥,我还是觉得那些字不像是用钢笔写的,太粗了。”佳菜子难得提高音量,她跟在浩二郎身后,面对着他湿透的夹克说。
“你说纸条上的字?但也不像用原子笔写的。”
“所以我才说那些字不论力道还是运笔都很有特色。”
“若自成一派,写成那样已经很厉害了。我对书法外行,不过总觉得他的字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魅力。大概是辛勤练习的成果。好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清凉寺位于京都西边,属于净土宗,素有“嵯峨的释迦堂”之称,是当地民众熟悉的寺庙。穿过高耸的仁王门,视野变得开阔,一眼望尽远处的本堂,而且境内宽阔,和一路走来的小径各异其趣。
广场上塑胶伞朵朵开。仔细看,原来是毕业旅行的学生们。天空阴暗,但学生们的身影对浩二郎来说依旧刺眼,他总忍不住将他们看作浩志。
浩二郎快步穿过学生人群,不朝本殿正面,左转朝多宝塔前进。
据越智描述,融的坟墓位于多宝塔西边尽头。
穿过嵯峨天皇、皇后陵墓旁的鸟居,即可看见被雨淋湿的印塔。对《源氏物语》没有特别感受的浩二郎,进到这里并未引发他的思古之情,但越智认为这里的氛围让她一头栽进源氏的世界。
浩二郎付了两人的门票,进入本殿。
参拜释迦如来立像以及十大弟子并非此行目的,但当浩二郎看到安置于正面的佛龛,窥见里头据说是模拟的释迦牟尼三十七岁时的立像时,不由得倒吸一口气。苦行过后,佛陀的脸颊和手指枯瘦,不如常见的佛像那般丰腴,但表情依然给人急于救济众生的感觉。
浩二郎的三十七岁又过得如何?儿子和妻子皆安康,心中没有任何恐惧。他当时浑身傲气,认为只要靠自己的力量,人生没有办不到的事。浩二郎甩甩头,穿过本殿后的渡廊朝方丈房走去。方丈房中的庭院是枯山水样式。他回想年轻时曾和妻子在这里约会。两人相偕到龙安寺的庭院,印象中那段时间很无聊,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实相大哥,你还好吧,刚才就怪怪的。”
“没事,我被这片景色迷住了。还有这场雨,下得真美。”
浩二郎指着被雨滴拍打、微微摇曳的群木,像要掩饰自己沉浸空想的窘样似的说:“假使这里办茶会,应该会留下芳名录,但不是每个人都会签名。”
“如果这里有像直指庵《回忆录》之类的东西就好了。”佳菜子凝视着湿漉漉的树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回忆录?”浩二郎反问。
佳菜子说,同样位于嵯峨野的直指庵中,有一本名为回忆录的小册子,每个人都可以在里面写下人生烦恼,非常受女性欢迎。媒体报道后更是众所皆知。
“就是这个,佳菜,很可能有。走,我们去看看。”
两人从回廊走进方丈房,看到一张面对庭院的长几案。
几案上有一本被重复翻阅、书页蓬松的小册子。
“啊,实相大哥,你看这个!”
浩二郎注视着佳菜子摊开给他看的小册子。“这是……”浩二郎噤住。小册子上面的字迹散发出一股暖意。
“微微歪斜的粗字体,看起来认真真挚,而且温暖。能写出这种字的人,世界上大概找不到第二个。”
他赶紧翻阅小册子,希望找到住址和姓名。他在不同日期的页面上又看见他的字迹。
“从其他人留下的日期推断,他应该连续两天来到这里。”
第一天:“旅途中病倒,isaru之人也消沉。生命可贵。”
第二天:“omiya满载。热泪盈眶。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佳菜子将这两行字记在记事本上。
“好,总算获得新线索了。”浩二郎露出笑容,接下来就是回忆侦探发挥本领了。
浩二郎与佳菜子下午一点后离开清凉寺。
“住在京都那么久,还不知道清凉寺有庭院,而且那么宽阔。”
为了调查周边寺院,他们走小路。
“要把这么多寺庙全看一遍,一定很累人。”
浩二郎说话时,同时将佳菜子抄写下来的字句输入手机。输入完后,浩二郎传给所有职员,请他们有线索随时汇报。浩二郎体验过警察自上而下的领导模式,他不是很喜欢,所以鼓励职员不要只顾自己的案子,要积极交换情报。大家互相关心别人的案子,就不会把它当作个人案件,而是当成侦探社全体的工作。因此,浩二郎养成习惯,不管多小的情报都分享给大家。比起单打独斗,集结连同妻子在内的五名员工,倾团队之力调查每个案件的效果更佳。
“他为什么将坠饰寄放在咖啡店呢?”浩二郎收起手机自言自语。
“他不知道寺务所在哪儿?”
“或没赶上关门时间。清凉寺四点就关了。”
“越智女士说很冷的时候,刚好见到咖啡店的灯光,或许那个人当时也觉得冷。”
“他随口点了热牛奶,他也许不爱喝咖啡。”
趁雨势减缓,两人很快抵达下一个调查点:落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