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莎士比亚的江湖

一个人一生要做很多的梦。

每个人的梦都是千奇百怪的。

你会梦到牛头马面,会梦到被狗熊追杀,会梦到血雨腥风的战争,会梦到在沼泽地里挣扎,这些,都是噩梦。

你也会梦到如画的田园,会梦到彩色的山水,会梦到捡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钱包,会梦到做了一个大国的皇帝,这些,都是美梦。

梦,占据了人生中相当大的一个部分,让你体会到在现实中体会不到的种种世界。

有个故事说,有个在财主家帮工的孩子学到了一门做梦的本事,于是,在现实里他吃苦受累,可一枕上枕头,就做了王侯将相。最难得的是,他的梦还是每天连续着的,所以,在白天他甘心受苦,一干完活儿就赶紧枕上他的枕头。他的生活便这样一半是苦闷的,另一半却极其的精彩。

不同的梦,也有着不同的解释。

俗话说:小孩梦,稀屎洞;贵人梦,把信送。

所以才有了“解梦”之说。

你梦到蛇,可能代表要有富贵降临;梦到水,可能代表要失去亲人;梦到一位朝思暮想的美女——那就代表你确实在朝思暮想着这位美女。

叶子梦到了周雪儿。

叶子梦到自己受伤躺在床上,周雪儿在床前伏侍着自己,一会儿用热毛巾擦身,一会儿轻柔地敷药,然后,把她的额头贴上自己的额头,看看自己有没有发烧。额头贴上的时候,周雪儿吐气如兰,温柔地吹拂在自己的脸上,宛如春风在撩拨着一朵花儿。叶子的心酥酥痒痒的,陶醉在这刻骨的浪漫里。

那额头贴近的感觉如此真实,叶子醒了,睁开眼,竟真的看见周雪儿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正看着自己,神色之间满是关切。两人的眼睛只隔着一两寸的距离,那么近,鼻尖几乎都挨上了。叶子再也按捺不住心情的激动,抬起嘴来,在周雪儿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嗷”的一声怪叫,周雪儿蹿起三丈高来,叶子往相反的方向也蹿出三丈高。

叶子惊呼道:“雪儿,你脸上怎么有胡子?!”

“你看清楚些,是我!我是韩诤!你好恶心!”

叶子这才看清,原来真是韩诤。是刚才自己美梦初醒、神情恍惚啊,唉!叶子叹道:“可怜啊,我的初吻!”转头一看,周雪儿却就坐在旁边呢,这一惊着实不小。

韩诤正低着头,忽道:“咦,你的脚后跟怎么红了?”

叶子没好气道:“你往上看,我是脸红。”

周雪儿“扑哧”一笑,道:“你呀,别没正经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足足三个时辰。”

叶子“哦”了一声,这才追想往事,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雪儿道:“怎么回事,我还要问你呢。”三人这才谈起昨晚的事来,恍如隔世。

下面就是周雪儿的故事。

当时,周雪儿出了叶子的房间,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和衣倒在床上,因为被和州的这些见闻搞得非常兴奋,所以一时也睡不着觉。周雪儿正在想着如果是自己来破案该从哪里入手,却忽然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

周雪儿可不是等闲女子,她的一手暗器在江湖排名第一,一身轻功在江湖排名第二,拳脚、剑术虽然稀松平常,但这是因为女孩子家不方便和人贴身过招,所以没有勤加习练之故。一定有人会问:那叶子的轻功在江湖排名第几呢?

答案是:没排过。

因为这里所说的江湖,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那个大江湖,而是小江湖,具体来说,就是京城周府。周府当中,周雪儿的老爸、两个哥哥、二十几名护院家丁、三十多名丫鬟杂役、再加上六个老妈子,这就是周雪儿的“江湖”。

那么,在这样一个“江湖”里,为什么周雪儿的轻功还落了个排名第二呢?大家怎么就不哄着大小姐让她第一呢?原因是,不是不想让她第一,实在是周雪儿的大哥周原一身绝顶轻功天下闻名,知名度实在太高,要是让妹妹称了第一,谁都会觉得太假,周雪儿自己脸上也会挂不住,所以,这才有了她的“轻功第二”。

但大江湖也好,小江湖也好,不管怎么说,周雪儿也算是个练家子,有着习武之人特殊的警觉。所以,周雪儿觉出了窗子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周雪儿也不声张,轻手轻脚地来到窗边,把窗帘撩开一点儿缝隙,偷偷向外张望。这时候正好是乌云遮月,简直伸手不见五指,但随着乌云一点点退去,逐渐显露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这人影看来一直就立在那里,也不知立了多久。周雪儿认定了那人影的方位,手心暗暗扣上了一支梅花针。

就在这时,那人影也不知是不是觉得出了危险,突然转身就跑,看那轻功身法,却是一等一的高手。(叶子听到这里,暗呼侥幸,那人影就是我呀,看来晚走一会儿就该挨上梅花针了。)周雪儿艺低人胆大,飞身形出了窗外,施展江湖排名第二的绝顶轻功,一溜烟追了下去。

可是,周雪儿才追到长风镖局,就不见了那人的踪影。(叶子暗笑:我的轻功要能被你这丫头追上,那我还不如买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周雪儿的解释是,这不怪她的轻功不好,而是当时天色太暗,能见度极低。周雪儿失去了追踪目标,很是沮丧,就在长风镖局的墙根底下无奈地站了一会儿。这一站,本来是个无意识的举动,谁知却起了大作用,只见没多一会,那个人影又回来了,到了长风镖局墙外,毫不停留,一飞身就跃墙而入。(叶子暗道:那是我热身一圈回来了。)

周雪儿大喜过望,当即跟踪在后,只见那人好像轻车熟路一般就进了东跨院一间屋子。周雪儿表现出了江湖经验的欠缺,紧跟着人影就进去了,然后猛然闻到一阵恶臭,差点昏死过去。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身边极近的地方有两人交手的声音,看来是空手过招,兔起鹄落,一击即收。(叶子后来对周雪儿说:“多危险哪,我那一招本来是对付你的。”周雪儿不以为然:“本姑娘福大命大,哪能被你伤到!”)

到了关键时刻,周雪儿绝对是知轻知重的。就从刚才眨眼间一招的声音,她马上明白有两名高手就在这屋里,屋里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自己的举动稍有疏忽,便有性命危险。于是,周雪儿忍着呕,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过了许久,屋子里死寂无声,仿佛空无一人,周雪儿简直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产生幻觉了。但她还在坚持着,三个人就这么在漆黑恶臭的屋子里比冷静、比耐力。(叶子暗叹:早知道来人是周雪儿,两人联手定能取胜。可惜,在那样一种环境下,谁也不知道其他的人是敌是友。)

又有声音了,周雪儿终于听到了第二次声音,两声金属物体交击之声,极快,快得就好像是一声,随即又恢复了沉寂。

周雪儿知道,那两位又一次交手了,这次是动了兵器,但也听不出兵器交击之外的其他声音,不知道死没死人、伤没伤人。

周雪儿还是一动不动。

又过了好一阵,墙角里突然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咕噜噜”的,是肚子叫,原来有一人藏在那里。随即,墙角那人发狂一般向门口扑了过来,在寂静的黑暗里裹起一阵强劲的风声。周雪儿在发觉客栈窗外有人的时候,手心里就扣上了一支梅花针,这支梅花针一直到现在也还在手心里扣着,她进入停尸房的时候离门口很近,后来一直就在那里站着,没移过位置,此刻这个黑影先是出了怪声,让周雪儿判明了他的方位,而他往门口冲的时候又恰好经过周雪儿的身边,周雪儿手心里这支扣了多时的梅花针终于派上了用场,在极近的距离之内悄无声息地打进了这黑影的后背。

周雪儿同时发觉,这条黑影跑得虽快,但他身后有一道剑风追得也快,那剑风极其凌厉,周雪儿的梅花针是以逸待劳,近距离偷了个便宜,而那道剑风却是从后面尾随而至,几乎和梅花针一起命中目标,可见用剑之人功力之深。而冲出去的那个黑影身形快极,毫无滞留,所以周雪儿又有些怀疑在黑影身后追袭的那一剑到底有没有得手。(叶子苦笑:得手了一半。)

但那一剑的威力给了周雪儿极大的震撼,她那冰雪聪明的脑袋让她迅速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趁乱逃跑。(叶子赞道:“这真是个明智的决定!”)

于是,周雪儿在那追袭之剑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片刻,再次施展她那江湖排名第二的绝顶轻功,逃之夭夭。(叶子后来一直盛赞周雪儿的这次逃之夭夭,盛赞她关键时刻知轻知重,要知道,那种时候里,互相不摸底细,却是你死我活的生死相搏,高手出招一击致命,如果脑子稍微慢一点儿,或是倔脾气稍微上来一点儿,那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周雪儿了。)

在黑暗中正常人都会感到恐惧,任你武功再高也不例外,而黑暗中的敌人是无形的敌人,无形的敌人让你完全摸不清底细,就更加增加了恐惧感,所以,人在此刻的出手都完全不会留有余地。周雪儿虽然及时逃走,也吓得花容失色,但没过多时,忽然想到那个黑影中了自己淬过麻药的梅花针,肯定跑不了多远,能抓一个活口,说不定就能从他身上找到这次案件的突破口。这个想法让她兴奋起来,又担心自己一个人乱转效率不高,便赶紧回客栈去找叶子和韩诤帮忙,后来的事情就是叶子中的梅花针到了麻药药力发作的时间,叶子“咕咚”一声昏倒在床。

周雪儿道:“我当时哪里想得到那个黑影居然是你,见你突然昏倒,可把我吓坏了,赶紧叫来韩诤,也看不出你是怎么了。后来我冷静下来,见你的症状好像就是中了梅花针的样子,脱下你的衣服一检查,才发现你身上中了两处剑伤,背后剑伤的旁边就插着我的梅花针。唉,发针时距离太近,梅花针又很细小,完全打进肉里去了,一点儿根都没露出来,我是用了磁铁才把针给吸出来的,难怪你没发觉。”

叶子道:“是啊,你这一针打得真有水平,和我后背的剑伤紧挨着,就算疼,我也以为是剑伤在疼。”

周雪儿道:“你大半夜的去镖局做什么啊?”

叶子道:“当然是暗中查案呀。”

周雪儿又疑惑道:“那你在我窗子底下是做什么呢,待了好半天?”

叶子一窘,道:“我,我是在窗子底下仰望。”

周雪儿奇道:“仰望什么?”

叶子突然神情一敛,深情而抒情地吟道:“因为我在这夜色之中仰视着你,就像一个尘世的凡人,张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着一个生着翅膀的天使,驾着白云缓缓地驰过了天空一样。”

周雪儿莫名其妙,又问道:“我住的房间是个独院,院墙那么高,你怎么进来的?”

叶子继续抒情道:“我借着爱的轻翼飞过园墙,因为砖石的墙垣是不能把爱情阻隔的;爱情的力量所能够做到的事,它都会冒险尝试。”

周雪儿诧道:“我没告诉过你我住哪间房啊,你怎么会知道的?”

叶子深沉吟道:“爱情怂恿我探听出这一个地方;他替我出主意,我借给他眼睛。我不会操舟驾舵,可是倘使你在辽远辽远的海滨,我也会冒着风波寻访你这颗珍宝。”

周雪儿似乎是受到了叶子的感染,伸手抚摩着叶子的脸颊,柔声道:“幸亏黑夜替我罩上了一重面幕,否则为了我刚才被你听去的话,你一定可以看见我脸上羞愧的红晕。我真想遵守礼法,否认已经说过的言语,可是这些虚文俗礼,现在只好一切置之不顾了!你爱我吗?我知道你一定会说‘是的’;我也一定会相信你的话;可是也许你起的誓只是一个谎,人家说,对于恋人们的寒盟背信,天神是一笑置之的,”周雪儿双手捧起了叶子的脸颊,“温柔的罗密欧啊!你要是真的爱我——”周雪儿突然双手一松,语气一变,“就马上给我从这里滚出去!!!!!”

叶子带着伤,在大街上溜达,暗想:“什么‘幸亏黑夜替我罩上了一重面幕’,用语不当,现在分明是大白天。”回头看了看,韩诤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神情诡异。

叶子怒道:“你总跟在我后面做什么!”

韩诤委屈道:“我是为公子好啊,在公子后面挡着,不让过往行人看见公子屁股上的脚印。”

叶子更怒,一边伸手去掸一边道:“那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完了,让我掸掉不就完了!”

韩诤更是委屈:“我看公子心情不好,所以不敢和公子说话。”

叶子长叹一声:“唉,算了,算了,还是关心一下肚子吧,又是一个中午了,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我还一顿饭都没吃上呢。”

韩诤答茬道:“是啊,要不是您昏迷了三个时辰,连觉都没睡过呢。”

叶子“哦”了一声,心说自己怎么混到这么惨,然后又问:“我昏迷这段有什么人来过没有?”

韩诤答道:“昨天送我们来这里的那位王镖头来过,说是莫老先生有请,还有一位捕快大哥,说张捕头请您去趟衙门,我说您忙了一夜,睡觉呢,等睡醒再去。”

叶子道:“好,答复得非常得体。”

韩诤嗫嚅道:“叶公子——”

“哦,”叶子应道,“什么事,快说。”

韩诤谄媚道:“您方才那番话,说得真够精彩,比西门庆说的话还要地道几分。有机会您可得教教我。”

“呸!”叶子淬道,“那可是罗密欧和朱丽叶阳台相会的经典对白,是莎士比亚的名剧呀,我们这些上流社会的人都特别爱看的,哪像你,小市民一个,就知道个《金瓶梅》!算了,少废话了,咱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好,听您的,”韩诤道,“不瞒您说,我从昨天中午一直也没吃饭呢。和州本地最有名的是杏花庄的红烧小羊羔,虽然我也从没吃过,不过名声很大,还有望远楼的鱼子豆腐,还有合翠斋的翠风牛舌,还有——”

“你小资啊你!”叶子斥道,“现在正是中午饭点,咱们这就去长风镖局,得赶快,还能蹭上莫老先生的一顿家宴。”

韩诤忙点头道:“是,是。”心里暗想:我这不算跟错了人吧,《捉奸迷案实录》里的叶大侦探可是花钱如流水的风流公子哥啊。

长风镖局。

叶子和韩诤来得正是时候,莫老先生张罗着:“来来来,叶公子来得正是时候,老夫正要吃饭呢,来人,告诉厨房再拣拿手好菜多做几个,就说贵客来了。叶公子,来,这边请,这边请——您身边这位是——”

“哦,”叶子赶紧解释,“就是昨天闹诈尸那个韩诤,一场误会,现在他跟我做事了,莫老先生还要多多关照一下。”

“好事好事,这个自然,这个自然,”莫老先生忙道,“韩公子请。”

韩诤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叫做“韩公子”,感动得几乎就要热泪盈眶了,他深刻地认识到,做人,有一份体面的职业是多么的重要。说时迟,那时快,韩诤立刻像变了个人似的,胸也挺起来了,眼睛也有了神采了,抬手紧了紧领带,看看领带的下摆有没有盖住皮带扣,又看了看白衬衫的袖子有没有恰如其分地露在西服袖口的外边,又赶紧偷偷把西服袖口上的“大富豪”商标扯了下来,以一位五星级写字楼外企白领的姿态踏进了莫老先生的饭厅。

莫老先生还确实很关照韩诤:“韩公子能为叶公子做事,这是我们和州人的光荣啊。韩公子,现在具体做些什么啊?”

韩诤正色答道:“目前正在CEO叶的Head Office做HR,还做些Bulk Sale的大单,也做Buyer,所有Domestic Trade都是我负责的,I\'m not a smart man, but I know what duty is,以后还要请Mr.莫多多关照。”

莫老先生也不知道听懂没有,连连点头道:“好,好,这样最好,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

落座以后,叶子道:“莫老先生,咱们还是以案子为主,边谈案子边吃饭。”

“好,好,”莫老先生点头道,“边吃饭边谈案子。”

叶子道:“不不不,是边谈案子边吃饭,案子为主,吃饭是次要的。”

莫老先生道:“叶公子真是急人之难。”

叶子道:“三名死者,我已经听您讲了王魁和徐卫的死亡经过,赵大升的死亡经过还得麻烦您仔细讲来。”

莫老先生叹了口气,放下筷子,缓缓道:“赵镖头的死是这样……”

那真是极其惨烈的一战,可以惊天地,可以泣鬼神。

高手相争,出招如同闪电,气势压过惊雷。兔起鹄落之间,便已然尸横遍野;电光火石之际,竟落得血流成河。暴风狂卷残云,似蜀蛇之吞象;冷刃怒截强项,若海鱼之覆舟。周处遗风,斯人可除三害;子龙在世,一夫还当千军。那赵大升一身绝艺——

对不起,这段不是描写赵大升的死亡经过,而是描写叶子和韩诤的吃饭经过。

莫老先生把话讲完了,叶子和韩诤也把饭吃完了。莫老先生脸上未脱忧虑:“叶公子,依你看来——”

叶子这才接口道:“依我看来,这叫化鸡火候有点老,糖醋排骨里边醋放得多了,其他还好,其他还好。”

莫老先生道:“老夫是说这案子。”

叶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赵大升的死亡经过就是这些?”

“对,就是这些,”莫老先生道,“一点儿都没漏。”

叶子面色阴郁,迟疑了一下:“这样啊——”

莫老先生急道:“叶公子可听出什么疑点?”

“疑点嘛,倒没有,”叶子缓缓道,“只是刚才吃饭吃得太过专注,您说什么我都没听见,还得麻烦您老再说一遍。”

莫老先生被搞哭笑不得,那,也就只好再说一遍了。

还得说韩诤为人厚道,提醒莫老先生道:“您老一会儿再说不迟,刚才您一直在说,饭菜还都没吃呢,先吃点,吃完再说。”

“哎,”莫老先生答应一声,举起筷子,可一看这满桌的饭菜,盆干碗净,一个个盘子就像刚洗过似的,一点儿油星都不带沾的,便又放下筷子道,“人老了,吃不了多少东西了,还是先说案子吧。”

徐卫离奇死亡之后,整个镖局立时炸开了锅,有几个胆小的镖师纷纷请假回家,可也有胆大的,赵大升就是胆子最大的一位。

赵大升在这几年间武功猛进,声望日隆,也着实办了几件漂亮事。莫老先生年事已高,膝下也无子女,便已经准备着让赵大升来接管镖局,自己也好享上几年清福。所以,镖局里的很多事情都是赵大升一个人就能做主的,他本领既高,做人也实在,很得镖局上下的人心。徐卫死时,赵大升仔细查看尸体,他自己当时说,他就是不信邪,徐卫的死一定是被人谋害,然后装神弄鬼混淆视听罢了。

赵大升的话很安定了一些人心。那一夜,前半夜是傻张带着一班捕快查了个遍,后半夜,赵大升就泡在账房里,也就是徐卫离奇惨死的那间屋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又查了个遍,然后又仔细验看徐卫的伤口,就这么一直折腾到凌晨。

莫老先生那一夜也没睡,先是陪着傻张,傻张走了又陪着赵大升,见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叹了口气,留下赵大升一个人在账房,自己回房休息去了。说是休息,其实哪里睡得着觉,只是一杯杯地喝茶,一回回地踱步,一趟趟地上厕所。到了凌晨,天色蒙蒙亮了,赵大升脸色沉重地来找莫老先生,说是要去找一趟傻张。莫老先生问他,他皱着眉也不说话。莫老先生那时候也没了主意,就由他去了。

谁知道,去的时候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这个从活人到尸体的过程并不很长。

大概只一个时辰的光景,镖局的后院里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莫老先生赶去的时候,几个镖师已经站在那里。那声惨叫是一个丫鬟发出来的,此刻,她颤抖的手指着地上,浑身打颤,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着。

莫老先生低头看去,只见一具无头尸身躺倒在地,胸腹之间一道长长的刀伤,开膛破肚,血水和肠子一起向外翻滚着。莫老先生饱经风浪,这样的场面也不是从没见过,只是人越老,心越软,此时此刻也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正在这时,莫老先生只觉得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滴落,伸手在额头一摸,竟是殷红的鲜血,抬头看去,头顶的一枝树杈上悬挂着赵大升血淋淋的人头。

已经有人去报官了,过不多时,傻张急匆匆地带人赶到,设置围栏,勘察现场,询问经过。后来在向莫老先生了解情况的时候,傻张听说赵大升在凌晨时分竟是找自己去了,神色非常紧张,马上便矢口否认此事。调查就这样匆匆忙忙地结束了。

莫老先生因为此事,对傻张起了些疑心,这才派人大老远从京城请了叶子来。

“哦,”听完莫老先生的叙述,叶子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脸色显然沉重了起来。

莫老先生狐疑道:“叶公子,你看——”

叶子回过神来,道:“您老先带我们去后院发现赵大升尸体的地方看看。”

后院并不很大,但容积率很低,绿化搞得还算不错,竹林小径,绿草茵茵,池塘清澈,也有几分清雅。院墙不高,墙头零星生了些杂草,一棵大杨树孤独挺立着。几间房子,显得都很冷清。

叶子道:“这片房子里住的都是什么人?”

莫老先生道:“本来是老夫和老伴儿住的地方,前几年老伴过世了,老夫也就搬到前院去住了,这里便腾出来给几个外地镖师的女眷来住,人也不多,比较清冷。”

叶子点了点头,又看了看那棵杨树,道:“赵大升的人头当时就是悬在这棵树上的?”

“对,”莫老先生伸手指着,“就是那里。”

“那尸体倒在哪里?”叶子问道。

“就在这边的地上,”莫老先生答道,还比画了一下,“就是这么个样子倒着,样子实在吓人。”

叶子道:“您老先去忙着,别管我们,我和韩诤在这里要多待一会儿。”

莫老先生应道:“好,你们仔细看看,看能发现什么线索不能,那,老夫就先行告退了。”

莫老先生离开之后,整个后院就只剩下叶子和韩诤两个人了。

韩诤迫不及待地问道:“公子,发现什么了没有?”

叶子道:“照当时的情形来看,这里并不是杀人现场,凶手是在别处杀人之后再弃尸于此。照你看,凶手是怎么做到的?”

韩诤认真地想了想,道:“从大门进来走到这里,这自然是不可能的;翻墙进来嘛——哦,背着一具那样的尸体翻墙进来,好像也不大可能,不过,总还算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其他的可能嘛,好像就没有了。所以,既然所有的推测都不可能,那么,惟一剩下的一种推测哪怕看上去再不可能,也一定就是答案!”

叶子点头道:“说得好,福尔摩斯。”

韩诤激动道:“我一定会把这案子查得水落石出的,赌上我爷爷名侦探金田一耕助的名誉!”

叶子点头道:“说得好,金田一同学。那你到底查出什么来了没有?”

韩诤快步走到一间房子的房门处,也不管里面有没有人,把房门“砰”地一下子打开,又“砰”地一下子关上,大声道:“长风镖局连续杀人事件——前篇!真相只有一个!”

叶子叹道:“你怎么又成名侦探柯南了?人家是小孩的身体,大人的智慧,你却是大人的身体,小孩的智慧。别在那儿耍宝了,认真工作!”

韩诤灰头土脸地回来,道:“照我看,只能是翻墙弃尸。”

叶子冷笑道:“查案要靠证据说话,快做CSI。”

“什么?”韩诤怔道。

“还以为你真是名侦探呢,”叶子道,“CSI,犯罪现场调查。看看墙头上有什么蛛丝马迹,找到后去和赵大升的尸体做DNA比对。”

第一次正式查案,这让韩诤很是激动,有点手忙脚乱的。一听叶子的命令,韩诤忙不迭地去找梯子,叶子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竟是顺拐,不禁笑出了声。

不多时,韩诤扛着梯子回来了,不等叶子吩咐,迅速在墙上支好梯子,三下五除二上了墙头,还是顺拐。

叶子在下面自顾自地发呆,任由韩诤把梯子一会儿搬到这边,一会儿又搬到那边,上上下下的。突然,韩诤大叫了一声:“找到啦!”

“哦?”叶子闻声望去,见韩诤蹬着梯子,趴在一处墙头,兴高采烈地向自己招手。

叶子问道:“找到什么啦?”

韩诤答道:“凶手就是从这里翻墙进来的。这一片的墙头的杂草明显有被压过的痕迹,还断了好几根呢。只是,只是找不到血迹。”

叶子一展轻功,飞上墙头。韩诤羡慕道:“这本事真管用,省得梯子了。”

叶子才一上去,马上又下来了。

韩诤奇道:“怎么了?”

叶子道:“就这个么?”

韩诤道:“对啊,就这个,所有这片墙头我都看遍了,就这一处。肯定就是这里。”

叶子道:“你也下来吧。”

韩诤更奇:“不查了吗?”

叶子道:“你好好看看那草茎的断口,分明是新断掉的,大概也就是昨天这时候。”

“哦?”韩诤一怔,按叶子说的仔细看了看,虽然辨不出到底是昨天还是前天断的,却是新近断掉的无疑。

“好眼力!”韩诤由衷道,又想了想,“昨天这时候——对了,那不正是我翻墙过来的时候么?难道,这就是我自己翻墙过来的地方?”

“对了,”叶子没好气道,“这就是你的犯罪现场。”

“好厉害!”韩诤惊道,“看来人还是不要做坏事的。”

叶子道:“明白就好,还不下来!”

韩诤又一次手忙脚乱,从梯子上下来,一个趔趄,怪叫一声,抬起左脚,突然又激动道:“没错,就是这里,我昨天就是从这里翻墙进来的,昨天踩到的那泡狗屎今天又让我踩到了!”

叶子气道:“这有什么可骄傲的吗?”

韩诤下了梯子,嘟囔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叶子道:“杀人弃尸是很多天以前的事情了,如果是翻墙,线索已经很不好找,况且,傻张他们肯定早已查过了墙头,有能发现的也早发现了,发现不了什么也会把现场破坏掉的,我一开始就没以为能从墙头找到什么线索。”

韩诤委屈道:“那还让我爬上爬下的?”

叶子道:“这都是实习生该受的训练,别忘了你还在试用期呢。”

韩诤嘟囔着:“哼,试用期,再这么试用下去,我都该过保鲜期了。”

叶子道:“现在,我们去账房查探一下。那里已经可以基本确认是徐卫的第一死亡现场,他的死亡经过听起来太过离奇,不知道这账房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玄机。”

韩诤又一次激动起来:“好,我们这就去。”

叶子叮嘱道:“别惊动别人,悄悄去看看。”

韩诤很是听话,当即高抬脚、轻落步,两只眼珠滴溜溜乱转,跟着叶子身后,向账房而去——看他的架势,如果是来做贼,定能有不小的收获。

莫老先生一直都待在他的书房里,书架上虽然摆满了书,但他丝毫也没有看书的心情。莫老先生只是呆坐在那里,喝喝茶,想想事情,不时有镖师出出入入,向他汇报一些事情。到底是有名的镖局,里面都是些刀头舐血、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所以,虽然这些天出了这连续三桩离奇命案,大家乱了些时候,也就渐渐地平静下来,继续自己手里的工作,同时关注着事情的进展。到底,从那三桩命案之后,就再也没有新的命案出现了,凶手似乎早已达到了他的目的,不再来为难这座镖局。

王魁和徐卫的死对镖局的生意并没有构成太大的影响,但赵大升的死却给莫老先生添了不少的麻烦。本来,镖局里大小事务的打理渐渐都由赵大升负责起来,可他这一死,很多事情都没了着落,已近花甲之年的莫老先生不得不再一次操心费力。哪里都是一样,中高层干部的稳定是非常重要的。

莫老先生忙着忙着,叶子和韩诤进来了,还押着一个人,莫老先生一看,被押着的这个却是自己镖局里的资深镖师王重楼,也就是昨天晚上陪同叶子去玉记客栈的那位王镖师。

莫老先生慌忙站了起来:“叶公子,这,这是怎么回事?”

叶子还没来得及说话,韩诤便抢着说道:“都查清了,事情都是这小子干的。”韩诤满脸喜色,充满着成就感。

莫老先生还一时摸不着头脑,看看叶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看看王重楼,一副丧家之犬的窝囊样儿。莫老先生突然惊道:“查清了?”

叶子笑道:“自然是查清了,事情其实并不复杂。”

莫老先生忙不迭地让座,道:“叶公子真神人也!快快讲来,快快讲来!”

叶子不慌不忙,转身落座,笑道:“其实,很多事情乍看上去非常复杂,人们也就因此而往更加复杂的地方去想,可要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大家便都会觉得:原来不过是这样啊。”

“是,是,”莫老先生道,“叶公子请接着讲。”

叶子道:“我们做侦探的,如果把元凶揪出来,大家都会把你佩服得神人也似,可一旦把前因后果讲出来,大家便都会觉得:原来不过是这样啊。我叶子做侦探这么多年,对此真是深有感触啊。”

莫老先生急道:“叶公子哪里话,这都是愚人之见,愚妇之见,当不得真的。”

叶子笑道:“莫老先生不必当真,我不过是略生感触罢了。回到正题,回到正题,呵呵。”

莫老先生赔笑道:“对,对,回到正题,回到正题。”

叶子正色道:“这么大的案子,如果外人做起来,自然大费周章,可要是内部人做起来,那——”

莫老先生神色顿时一凛,手里端的茶杯晃动了一下,茶水险些没泼出来。

叶子笑了一笑,道:“您老不必紧张,我如今已经查清楚了。”

莫老先生还是掩饰不住紧张之色,缓缓道:“可有确凿的证据?”

叶子笑道:“证据确凿,不容抵赖。”

叶子不慌不忙,呷了口茶,道:“事情的经过其实并不复杂。我方才在查过后院赵大升被弃尸的地方,又去查了徐卫离奇死亡的那间账房,当时为了不给贵镖局添太多麻烦,就和韩诤悄悄过去,没告诉任何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