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的人生哲学是:“天下大势,与我何干?”主人公出场,这是对他的人物形象的一个简单交代,篇章标题为了醒目一些就只截取前四个字了。名侦探一定是冰雪聪明、精于算计的,即便对柴米油盐也不例外。
“一世英名付诸流水。”叶子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这样一句话来。
“呸!呸!”叶子赶紧“呸”了两声,试图驱散晦气。
“邦!邦!邦!”打更的声音老远地传来,三更天了,叶子瞪大着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天花板,心想:什么时候会飘来那颗滴血的人头呢?或者,自己一扭头,就会和那颗人头撞一个面对面?
叶子又“呸”了两声,寒毛倒竖,把床板都要扎疼了。
夜里,整个和州城都显得那么妖异,这间客栈不会也有什么问题吧?
三更天,年轻的叶子躺在和州城玉记客栈二楼十一号的大床上,隐隐地后悔着这次不祥的旅行。就在他终于打响了第一声呼噜的时候,房间的门,轻轻地开了,“滴答”的声音,很慢……
事情还要从七天前说起。而事情的开始,虽然有些疑问、有些惊奇,却绝对不是那么恐怖的,就好像通往陷阱的路,平坦温和,只有些小小的起伏。
叶子的职业是私家侦探,他年纪虽轻,在这个领域里却已经奋斗了好几个年头,屡破奇案,积累了不错的名声,客户也就越来越多。七天之前,和州长风镖局的大当家莫老先生派人送了封信来,说镖局遇上了一件奇事,副总镖头赵大升和两名镖师三天之内离奇死亡,状甚骇人,请叶子速来和州。
叶子接到信的时候,正在自家院子里和周雪儿下棋,桌上摆的是碧玉棋盘,手里抓的是精致云子,杯子里沏着明前龙井,眼睛里瞟的是绝色佳人,真是优哉游哉,其乐无穷。
叶子雍容大度地站起身来,风流倜傥地接过来信,温文尔雅地展开信纸,摇头晃脑地看着内容,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然后,礼贤下士地对送信人寒暄道:“阁下怎么称呼?”
送信的人看样子是镖局里的一位镖师,四十岁上下的样子,五大三粗的,一身尘土,一头大汗,正是赶路的样子,只是一头长发披散在脑后,不是中原人那样的束发打扮,看来是关外人。那镖师一抱拳道:“在下徐卫,是长风镖局的镖师。”
“哦,”叶子应了一声,“莫老先生需要我的帮助?”
徐卫道:“是的。莫老先生吩咐过,务必请叶公子赶来襄助。”
叶子脸色微微一变,冷冷一笑,慢悠悠道:“我叶子就那么好请么?。”
徐卫连忙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双手递了上去:“莫老先生吩咐过,先付您五百两订金,事了之后再付五百两,其间的一切费用完全由长风镖局支付。”
叶子轻哼了一声,随手接过银票,看也不看,胡乱往桌子上一扔,仍是冷冷的腔调对徐卫道:“叶子也算久闻莫老先生大名,就算去交个朋友、帮个忙吧。徐兄这就回去转告莫老先生,说叶子会在七日之后,也就是……十三日的正午到镖局拜访。”
徐卫才走,周雪儿马上凑过来,语带兴奋,道:“好像事情不简单呢。我看——咦,叶子,你怎么,你,你生病了么?”
只见叶子绿着一双熠熠放光的狼眼睛,以跳蚤般的轻功身法冲到桌子跟前(本来也就两三步远),伸手快如狸猫扑食,一把抓起银票,凑近观看,边看边从冷森森的牙缝间吐出一条血红血红的舌头,狠狠地舔着嘴唇,又舔到鼻尖……
周雪儿浑身一寒,向后退了两步,却听叶子冷森森道:“一千两啊!我叶子这辈子还没见过大写的‘千’字是怎么写呢!”
周雪儿气得一翻白眼,讥讽道:“这才五百两订金罢了,离‘仟’还差一半呢。再说了,区区一千两银子,不至于吧?刚才当着人家的面还装得无所谓似的,哼!”
叶子委屈道:“大小姐啊,您不拿一千两银子当回事,可是,这可是我开张以来接过的最大的一单呢,以前从没有高过二百两的啊。我要撑一个名侦探的场面容易么,哪点不得精打细算,你看看,你看看,这些东西,”叶子伸手指点着,“这副云子围棋,这个碧玉棋盘,这张紫檀木的桌子,你现在喝茶的这个钧瓷的茶杯,你方才吃饭用的那套象牙碗筷,哪一个不是摆得出去的好东西啊!”
周雪儿点点头:“这个倒是不假。”
叶子接着道:“那都是我顶着风冒着日头辛辛苦苦在旧货摊上淘换来的啊!”
“噗”的一声,周雪儿刚端起那只钧瓷的茶杯呷了口茶,闻言之下立时吐了出来,忽又想起方才吃饭用的那套象牙碗筷,更觉恶心。
叶子急道:“你吐什么!茶叶也是好茶叶,真正是明前龙井。”
周雪儿咧着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虚弱地“哦”了一声,又听叶子接着道:“虽然是去年的明前,但到底也是龙井啊!”
周雪儿把杯子一搁,心道:“我还是少碰这儿的东西吧。”
叶子又满怀自信道:“所以啊,这笔大单,我名侦探叶子一定要做成!”
周雪儿白了他一眼,缓了口气,道:“喂,说正经的,你不觉得这事很奇怪么?”
叶子问道:“有什么奇怪的?说来听听。”
周雪儿踱着步,像贵公子那般右手拿着折扇不断在左手掌心上拍打着,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先放下和州的事不说,我先就对你觉得奇怪,刚才莫老先生的信我也看了,寥寥几句话而已,而那个徐卫又明明就是长风镖局里的镖师,你怎么就不详细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咳,”叶子干咳了一声,“嘿嘿,这个嘛,答案很简单——你不觉得,我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得非常深不可测么?”
周雪儿气道:“原来名侦探就是这么给自己制造神秘感啊?!”
叶子把眼一翻:“你懂什么,这才能抬高身价嘛。”
周雪儿没好气地问:“那,这件事有这么多疑点,你就放着不问吗?”
叶子道:“哦?你倒说说看,都有什么疑点?”
周雪儿叹道:“首先嘛,镖局里死几个镖师这本是家常便饭,做镖局的那是刀头上舔血的营生,怎么死的没有?可这回却‘状甚骇人’,莫老先生的信里字写得都看得出有点发抖,可见是遇上了非同一般的情形。”
叶子笑着插话道:“正因如此,所以才要请我名侦探叶子亲自出马啊。”
周雪儿“呸”了一声,接着道:“还有,长风镖局那也是有名的镖局,莫老先生多大的风浪没见过?多难的难题没解决过?长风镖局里又有多少高手,他们要是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你就够格解决么?”
叶子笑道:“莫老先生毕竟老了啊。当年他的确是高手中的高手,可现在,要是擂台比武,他那惊雷掌、六合枪未必就能接得下我的剑招。”叶子说到这里,不禁面露得色,“哈哈”笑了几声。
周雪儿歪着鼻孔出了口气,又道:“镖局里死的那三个人,两名镖师是什么人暂且不说,副总镖头赵大升你难道就没听说过么?此人半年前为了夺回一支镖,单人匹马挑了连云寨,这一战名动江湖。呵呵,单人匹马去挑连云寨,你行么?”
叶子一愣:“哦,我嘛,嘿嘿,换成是我,这么危险的工作我根本是不会去的,哦,如果真去了的话,兔子急了也咬人,说不定挑也就挑了。”
周雪儿又“呸”了一声:“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赵大升在镖行里以谨慎著称,以他的谨慎和身手都离奇死了,你……”
叶子两眼一翻:“你别忘了我是福将。”
周雪儿也不理他,接着道:“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和州出了这样大的案子,我问问你,谁是最有责任去查案的人?”
叶子想了想,道:“自然是当地六扇门的人了。”
周雪儿又问:“那,和州的总捕头是谁你该还记得吧?”
一听这话,叶子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一下子就不见了:“哦,是傻张,张六斤张捕头。”
周雪儿把手一摊:“还用我再说什么吗?”
叶子苦笑了一下:“不用了。”紧接着,叶子悲凉地摇了摇头,又咬了咬牙关:“我为了买这宅子,欠下大通票号三千两银子,二十年的分期付款,到现在还有两千五百两没还呢。更可恨的是,大通票号上个月又出了新政策,贷款利息又涨了!我呸!……唉,长风镖局的事如果办成,一下子就是一千两啊!所以,没办法,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他一闯!”
六月十三,已经快到正午了。叶子骑在马上,抬头看了看天:哦,时间充裕,还是不要早到的好,正午时分刚刚到才能显出名侦探的潇洒。叶子一边嘟囔着,一边下了马,牵着缰绳在通往和州的林间小路上悠然散步。小路清清静静,景色宜人。
路边,郊外,立着一道土墙,斑驳破碎,似乎是一处废弃的古代城墙,一丈多高,长度却只有二十丈的光景。“这倒奇了,”叶子想,“不知是什么朝代的旧城呢,要是周雪儿来了,倒可以诗情画意一番。”
叶子来到土墙近处,仔细端详了一阵,想吟两句怀古的诗篇,却一时竟想不起来,张了半天嘴,终于干咳了一声,牵着缰绳掉转头去,准备继续上路了。
叶子掉转头去的时候,正隔着四五尺的距离背向着土墙,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在这个不可能的距离,竟会遭遇伏击!破空之声扑向自己的后背,带着冷森森的杀意,叶子在第一时间的反应是:以最快的速度先出了一身冷汗,然后,松开缰绳,猛地身形下伏,扑倒在地,堪堪避开背后一击,随即右掌拍击地面,身形迅速向前飞掠,同时,腰间较劲,使身体在空中翻转,在避让的同时转过身来,好变成正脸迎向对手的局面。
可是,身后的攻击却更快一步,劲风转向,射向叶子的后腰,叶子刚要转过来的身体不得不又趴了回去,同时脚步飞掠,把轻功发挥到了极致,尽力拉开和对手的距离。
别看叶子在周雪儿面前总是遭损,又常常摆出一副无赖相,可他却绝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只不过刹那之间,叶子真如疾风中的一片落叶,身形飘忽不定,堪堪避开身后一连串致命的攻击。但叶子这时候也真是有苦难言:只有极速向前飞掠才能勉强避过身后的攻击,更苦恼的是,连转头看看对手的空当都没有,就更别提拔剑了。
叶子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他甚至模糊动了一个念头:自己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吧?就算想在死后化身厉鬼来报仇,可连仇人长什么样都没看见,真是太冤了!
叶子终于生生压住了心中的杂念,聚气凝神,在这个非常时刻,把身法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再不去想身前身后,只是一味狂奔,他知道,这个时候,只有拉开距离才能保命。
眼前的东西突然多了起来,声音和颜色突然也多了起来,但叶子无暇多想,速度只是越提越快。突然,耳边一连串惊呼的声音分散了叶子的心神,他这才发现,眼前不远处立着一道墙,哦,不,是一群人,叶子一愣,才发觉身后的杀气与劲风已然消失无踪。
叶子终于停了下来,抬头看天,日上三竿,回头看背后,老远处竟是城门,道路两旁的百姓像看怪物似的看着自己,不过片刻之间,竟然已经跑进了和州城,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而身前,只差三五步就撞上刚才老远以为是道墙的那群人了。这群人中,为首的是位老者,笑容可掬、一团和气,却正是莫老先生。那,不用问,旁边这些人都是长风镖局的镖师了,对,送信的徐卫正在其中。叶子再往这群人的身后看去,哦,原来已经到了长风镖局了。
莫老先生一脸的感动,上前几步,握住叶子的手,道:“叶公子当真是急人之难,竟为老朽镖局之事赶成这般样子,瞧这衣服,全都被汗水湿透了,快进去换件衣服再说!”莫老先生拉着叶子就进镖局,越说越是感动,“还有人说什么叶公子名气大了,架子也跟着大了,照我看都是胡扯!古书里的朱家、郭解都没您这么急公好义。您这才是真正的侠士!我莫为第一个服气!大伙说呢?”
周围的镖师纷纷附和:“对!叶公子实在太让我们感动了!”
叶子本想说两句什么,可实在累得气都喘不匀了,只好任大家说,心里真是哭笑不得。在这个时候,他才回味起刚才那段惊心动魄的经过:奇怪,土墙附近明明不见有人,而且,从面对土墙到回转身去,距离土墙不过四五尺的距离?!四五尺的距离背后是一堵墙啊,怎么可能有人从那里攻击自己呢?
唉,可是,真就有人啊!是什么人呢?为什么攻击自己呢?叶子在众人的簇拥之中绽开了一丝苦笑。
长风镖局,东跨院的一间大屋子里,空空荡荡,只停着三口黑漆漆的棺材,虽然是大白天,也透着些恐怖的气氛。叶子才一踏进门口,就闻到扑鼻而来的一股恶臭,似乎还夹杂着怪异的香料味道——叶子闻出来,这是尸臭混合着迷迭香,迷迭香是有钱人家保持尸体不至迅速腐烂所常用的药物。叶子轻轻叹了口气,没办法,谁让自己是干这行的呢,想到此,也只有咬了咬牙,大步向里走去。
屋子里只有叶子和莫老先生两人。莫老先生依次打开了三个棺材盖,恶臭比方才浓了十倍不止。叶子只觉得头皮发炸,险些一口呕了出来,看那棺材里面,直挺挺地躺着三具尸体。
三个人看来都曾被人用利刃砍下过头颅,现在,头颈之间是密密匝匝的针线缝合的痕迹。叶子认出了副总镖头赵大升,想起赵大升在两年前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的赵大升声誉正隆,却丝毫没有张扬之态,让人感觉可亲可敬。没想到,镖行里如此杰出的一位人物已经成了一具尸体悲凉地躺下了,一身干净整洁的寿衣里曾经是那样一具生龙活虎的身体。
莫老先生把手伸向了赵大升的衣襟,那只手颤抖着,既有痛楚,又有恐惧。叶子忙问:“莫老先生,您这是……”
莫老先生哽咽着道:“叶公子,请你看仔细了。”说着,慢慢解开了赵大升的寿衣。叶子定睛看去,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赵大升从胸腔以下直到小腹拖着一道极长的伤口,被针线密密缝合着。
在会客厅落座之后,叶子猛喝了十几杯茶,才算勉强从方才的震慑中缓解过来。莫大先生长叹一声:“三个人,可怖的死法,可怖而且离奇。”接着,莫老先生又道:“叶公子,我还要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和州的街道很窄,叶子随莫老先生在逼仄的巷子里转来转去,拐过一家酒楼之后,一番奇异的景象展现眼前,叶子一惊,不由停住了脚步。
走过如此多逼仄的街巷之后,眼前竟然豁然开朗,方圆数百丈的地方空空如也,地上铺着整齐的青石板,一些行人和马匹从空场上走过,显得如此渺小。而更为骇人的是,在空场的中心位置上,矗立着一根白色大理石的圆柱,竟有十几丈之高,顶端呈一圆锥的形状,尖尖地指向高空。在这偌大的空场中央,这根石柱孤标独立,显得诡异莫名。
叶子呆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有点口吃地问身边的莫老先生道:“这,是什么东西?”
莫老先生道:“原来叶公子对我们和州风物并不熟悉。这根柱子叫做刑柱,是五胡乱华之时秦国的建筑。那个时候,秦国有个叫符生的皇帝,年轻即位,出名的残暴,经常以十分残酷的刑罚处死身边的近臣。这个刑柱,就是他发明的刑罚之一。”
叶子不解道:“用这么一根柱子怎么杀人?”
莫老先生道:“这柱子旁边,本来还有两排很长的阶梯,一排在刑柱东边,一排在刑柱西边,都通到刑柱的顶端。刑柱很高,所以阶梯自然也很长,所以这片场地才如此之大。这阶梯据说是木制的,早已毁于兵火,如今便只剩下这空场和这刑柱了。”
叶子心道:莫老先生真是老了,说了半天就是说不到点子上。叶子追问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两排梯子加一根柱子怎么杀人啊?”
莫老先生颔首道:“符生在此地杀人的时候,让兵士把犯人押到刑柱的顶端处,用一条缎带的两头分别结成两个绳套,一头套在犯人的腰上,另一头就套在刑柱的顶端。你也看到,刑柱最上面那三四尺的部分是个锥形,套在那上面的绳套略一下滑就收紧不动了。而缎带又不很结实,勉强吊着一个人,这个人若是稍一挣扎就会扯裂缎带,从十几丈高的空中摔落下来。可是,在这柱顶上吊着,恐惧万分,任谁也忍不住会手脚挣扎,可又明知道一挣扎就会扯裂缎带,所以就又是挣扎又是不敢挣扎。此时,那个残忍好杀的符生就由卫队扈拥着在下面观看,据说他会一边喝酒,一边大笑,间或指着上面已经吓得半死的犯人破口大骂……哦,叶公子,站在这里是不是很热?”
叶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不热,没什么。”心里万分庆幸:还好自己没生活在那个时代,真是,自己以前还总对社会发牢骚呢,实在太不应该!比比前朝,才知道本朝的好啊!
莫老先生接着道:“符生觉得这样的刑罚还不够有趣,所以,他有时还会先在刑柱顶端挂上一条缎带,然后让两名犯人分别从两侧的阶梯跑上去,谁能先抢到缎带,把对方套在刑柱上,谁就可以得到赦免。真是人间惨剧啊,两个人本来可能同朝为官,甚至还是朋友,最后为了活命,便在这里殊死搏斗。据说,有的人真就把对方套在了刑柱上,而更多的,却是两人在厮打中一起从上面跌落下来。十几丈高啊,掉下来的没有人能够活命。”
听到这里,叶子突然心念一动,问道:“您带我到这里来,莫非,赵大升他们三个人就是从这里摔下来死的?”
莫老先生把头一摇:“他们三人的伤口叶公子不是看到了吗?”
莫老先生这句话一出口,叶子真恨不能扇自己一个耳光,自己怎么问了这么个蠢问题!莫老先生要是因此而对自己的办案能力产生怀疑那可就糟糕透顶了,还有,如果他要另请高明,那五百两订金该不该退给他呢?
叶子心里正在做着激烈的人天交战,不知不觉地已经被莫老先生带到了刑柱之下。莫老先生道:“他们三人中的一人就是死在这里的。就在半个多月前,那人的头颅被插在这刑柱的顶端!”
叶子就站在刑柱底下,仰头望去,把脖子快折断了才勉强望到柱顶。叶子一边绕着刑柱,一边伸手摸着那极其光滑的柱身,喃喃道:“且不说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单是这个高度,人是怎么上去的呢?这明明不可能啊!”
莫老先生点头道:“再高明的轻功也不可能纵跃十几丈高,周围一片空场,根本没有可以借脚的地方,柱子又这么光滑,壁虎游墙之类的功夫也根本使不上。全镖局的人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是怎么做到的。”
叶子道:“莫老先生,还得请您详细讲讲整个事情的经过。”
莫老先生道:“好,我们这就折回镖局,边走边说。”
听着莫老先生的讲话,叶子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原来事情竟然如此的离奇。半个多月前的一天早上,镖师王魁、韩玉、关月三个人结伴去王老实的小店吃早点。王老实一辈子都生活在和州,到了晚年,就在刑柱广场的北面开了一家小饭馆,生意还算不错,尤其是早点豆浆堪称和州一绝。长风镖局坐落在刑柱广场的南边,去王老实的小店要先经过一些曲折的街巷(也就是方才莫老先生带着叶子走过的地方),然后再穿过刑柱广场才到。这三位镖师素来要好,常常一早先到镖局点个卯,再结伴去吃早点,吃罢早点才回镖局做事,这已经成了习惯。这一天,和往常也没有什么不同,三人吃罢早点,说说笑笑地穿过刑柱广场往镖局走着。韩玉、关月都是和州本地人,典型的矮个子,而王魁却是个山东大汉,身量极高,人又有些憨,便显得傻大黑粗的,常常被韩玉、关月两人打趣。三人走过刑柱的时候,韩玉笑道:“王大哥这个子要再高点,都能赶上刑柱了,回头人家传说开来,王大哥和刑柱定是齐名的和州两大奇观。”王魁早被打趣惯了,听后只是笑,也不反驳什么,关月却笑得前仰后合,和韩玉你一言、我一语地生发开来。两人正说笑着,却发现王魁没有跟上,韩玉回过头去,见王魁愣呆呆地站在后面五六步的地方,也不知是怎么了。韩玉笑道:“王大哥这个子,我这一回身,把头仰高了也只能看见脖子。”关月听了又笑,正要接口,突然,两人的笑声仿佛被利刀切断一般齐刷刷地停住了,关月更是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王魁。再看王魁,的确像韩玉说的那样“把头仰高了也只能看见脖子”,一颗头颅却不在颈上,脖腔正汩汩地往外淌血。而偌大的广场上寂静无人。
叶子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声:“这怎么可能?世上哪有人有这样高明的身手?那人头也不会凭空消失了呀?”
莫老先生叹了一声:“还有更离奇的呢。韩玉和关月两人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见王魁的无头尸身还立在那里,脖腔里的血越流越多,两人都禁不住浑身打颤,一动都动不得。过了不久,又有人经过这广场,连番惊吓之后终于有人通知了镖局。我带着几十名镖师匆忙赶来,亲眼目睹了这骇人的一幕。大家冷静下来之后,都在疑惑那王魁的头颅怎么就会凭空消失?突然,有眼力好的人指着刑柱的顶端,高声尖叫,大家才看到王魁的头颅却被插在那里,角度还有些歪,好像是那颗人头还在低头看着我们似的,着实恐怖。”
叶子惊道:“这更奇了,天下哪能有这般的轻功身法,转眼之间能取人首级又飞身柱顶,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全身而退,无人察觉?”
莫老先生停了下来,使劲顿了顿足:“是啊,当真是匪夷所思。”
叶子也停下脚步,一时间只觉得浑身发毛。这个时候,两人恰恰走到刑柱广场的边上,叶子想着那根高耸的刑柱,实在奇诡莫名,不由得回头望去,谁知这一望,只惊得目瞪口呆——那刑柱的顶端,此刻竟然悬着一颗人头,正低头看着自己,和方才莫老先生的形容一模一样!不,不是幻觉,那当真是一颗人头!
叶子目力极强,当下收摄心神,运起内功心法,极目看去,见那一颗人头正悬在刑柱顶端,细看之下竟觉得有些面熟。莫老先生也被这一景像惊呆了,颤声道:“难道又是我镖局中人?”
这时,奇事更奇,叶子只觉得那颗人头居然在向自己摇头眨眼,这一瞬间,虽是响晴白日,叶子也吓了个魂飞魄散。那颗人头仿佛觉得吓人还不够似的,居然开口喊话了:“喂,那边的,是不是莫老先生啊?”话音才落,便从刑柱顶端滚落下来。
叶子惊骇地看着这离奇场景,觉得心跳都停止了,只见那颗人头很快便落到了地上,随即身子一翻——没错,是“身子”一翻,叶子这才看清,那人头下边是还连着身子的,再一定睛,叶子便高叫一声:“这不是傻张么!闹了半天,原来是你在这儿吓人!”
傻张走了过来,叶子和莫老先生也迎了上去,两人这时才注意到,在刑柱的底下还站着六七个公门差役,地下倒放着一把十几丈高的梯子。看来,就是在方才叶子和莫老先生说话的时候,傻张这些人带来了这把特制的梯子,傻张从梯子爬到了刑柱的顶上。
叶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傻张啊,你很有演恐怖片的天赋。”
傻张瞪了他一眼,却没答腔,径直对莫老先生沉声道:“您老是不相信我张六斤么?”
莫老先生神色尴尬,支吾了两声道:“哪里,哪里,老夫只是觉得,多个人多个帮手。”
傻张冷哼一声:“莫老先生,难道您老这把岁数了还偷腥不成?要不就是对老伴儿不放心了?不对呀,您老伴儿不是早几年就过世了么?”
莫老先生直听得脸色发青:“张捕头,您,您这话是,是什么意思!”
傻张拿眼角溜了一下叶子,对莫老先生道:“要不是这样,您老请来叶大媒干吗?”
莫老先生一愣,一时间无言以对,叶子却满心不是滋味。原来,叶子早年还没成名的时候,因为客户不多,既撑不起门面,又花不起开销,便接了不少不大体面的活儿,不是给富家公子调查人家想要下手的姑娘,就是给富家太太调查丈夫的外遇,为此,叶子得了两个难听的外号,一个就是叶大媒,就是傻张刚才称呼的那个,另一个更是阴损,叫叶捉奸。叶子的第一笔单,对象是礼部侍郎家的大公子,名叫何大非,是京城里的一位名角,读圣贤书之余,常做些刨绝户坟、踢寡妇门之类的事儿,在京城人称小衙内,无人敢惹。小衙内何大非那次是看上了一名女戏子,委托叶子去做摸底工作,叶子成功地赚到了他一生中的第一桶金,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拾。要说叶子也确实有两下子,不到十个月的工夫,江湖上提起叶大媒或是叶捉奸,不说尽人皆知,也算小有了一点名气。小衙内何大非后来是这么夸叶子的:“你小子行啊,搞大你的侦探事务所比本公子搞大女人肚子的速度还快,佩服!佩服!”这到底是一段不光彩的往事,名侦探叶子后来没少为此受人挖苦。
这不,傻张偏偏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叶子只好先是尴尬地一笑,后是解嘲地一笑,说道:“多谢张捕头,到底叶大媒也比叶捉奸好听些,您总算给我留了点面子。”
按说叶子都说到这份上了,任谁也不好再赶尽杀绝了,可傻张却不,他依旧不接叶子的茬儿,直勾勾地瞪着莫老先生:“本地出了人命案子,当然是我这个做捕头的负责,旁人根本就无权插手,您找来这厮是什么意思?”
叶子在旁边一听,暗道:“我还是别说话了,‘叶大媒’是不叫了,管我叫‘这厮’了,我要再多嘴,不知道后边还跟着什么话呢。”
莫大先生迟疑了一下:“这……您说的在理,可毕竟这么多天过去了,还没个头绪出来,老夫这不是着急么!”
没等莫老先生着急,傻张先着急了:“莫老先生,您这是小看我张六斤。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三天之内,我张六斤必破此案!”
叶子一惊,莫老先生却喜形于色:“那好那好,那太好了,就全仗张捕头了!”
傻张脸色又是一沉:“可是,如果有闲杂人等干扰破案,那就怪不得我了。”
叶子头都大了,暗道:“就这么一会工夫,我就从‘叶大媒’变成‘这厮’,又变成‘闲杂人等’了。”
傻张话一说完,扭头就走,差役们拿着家伙急匆匆地跟上,只留下莫老先生和叶子空荡荡地站着。
莫老先生苦笑了一下:“叶公子,您多多包涵,张捕头他……”
叶子笑得更苦:“没关系,我多多包涵就是。”
莫老先生突然又道:“对了,叶公子,你和张捕头是旧识?”
叶子点了点头:“以前打过些交道的……唉,不提也罢。对了,您还是接着谈谈案情吧。”
莫老先生“哦”了一声,好像这才缓过神来,正要开口,突然又停住了。
叶子道:“您老不会真相信傻张的话吧?”
莫老先生迟疑道:“可,可他到底是朝廷的官员……”
叶子的心猛然往上一提,但还是故作微笑道:“那您给我的订金可就打了水漂了。”
莫老先生尴尬道:“那倒不妨,不妨。”
叶子吁了口气,笑道:“这我就放心了。莫老先生,我看这样,您还是给我讲讲案情的经过。您呢,就当是讲故事,我呢,就当是满足一下好奇心。我听过之后,如果听出了什么,就跟您随便说说,就当是闲聊天,您看这样可好?”
莫老先生一点就透,当下大喜道:“好,好,这样最好!”
叶子笑道:“呵呵,心照不宣。”
莫老先生连连点头:“对,对,心照不宣,心照不宣。”
叶子接着道:“那您就先说说镖师王魁死后又发生了什么?”
莫老先生“哦”了一声,却又欲说还休,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地说:“叶公子,你相信这世上有鬼么?”
叶子头皮一咋,随即镇定下来:“鬼么,不好说,应该是没有吧?”
莫老先生沉声道:“可是,我却真的看见过鬼。这第二位镖师的死,其中就是有鬼。”
莫老先生叹了口气,慢慢讲道:“这位镖师是个关外大汉,可是,他样子虽然粗豪,心思却很细致。所以老夫镖局里的一些简单账目都是交给他来处理的。王魁死后的第二天晚上,老夫虽然心神不宁,却还是想起来因为白天都忙着王魁的事,又是处理遗体又是报案的,有些该马上处理的账目还没有处理,就到账房。虽然很晚了,可账房点着灯,这位管账的镖师正好还在,只见他呆呆地坐着,左手举着油灯,账簿就摊在他身前的桌子上,右手正抚在账簿上面。老夫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好背对着老夫。老夫便叫了他一声,却没有反应,再叫他,只见他……对了,老夫要先说明一下,这位镖师是关外人,所以不像我们中原人那样束着发,而是披散着头发。所以,老夫再叫他的时候,只见他身体不动,原本在身前抚着账簿的右手却慢慢转到身后来了,然后,又慢慢地撩开了头发……你想一下,一个人把手扭到背后,然后撩起脑后披散着的头发,这怎么可能呢?可是,他偏偏就是这么做的!然后,脑后披散着的头发被撩起来了,露出来的是……是他的脸!”
莫老先生说到这里,嘴唇都发白了,不但发白,还直哆嗦。叶子也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
莫老先生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接着道:“这个时候,他左手里握着的油灯还亮着,灯火不是很亮,老夫看着他的脸,吓得呆了。那张脸上好像没有什么表情,又好像在笑,这可能是灯光闹的,反正,老夫是吓得呆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风,这镖师的头一下子就从脖子上掉了下来,可身子还在那里稳稳地坐着,脖腔里的血喷出来老高!”
叶子又打了个冷战,咬咬牙,故作镇定地问道:“然后您老怎么做了?”
莫老先生道:“哪里还能做什么,定了半天神,才想起来叫人。进来的人也都吓坏了,有人还以为是老夫杀了人呢。后来,进来的人多了,老夫才冷静下来,到底老夫也是经过风见过雨的,冷静下来以后,就叫人先别动尸体,老夫去检查了一下尸体的右臂,奇怪了,竟然和平常人没什么不同,也没有硬生生掰到身后的迹象,这时只是在身子上垂着。再看身子,也确确实实是坐在椅子上背对老夫。唉,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这才让人把徐卫的尸体搬出去。……叶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叶子满脸煞白,僵了半天,才慢慢问莫老先生道:“您刚才说的那个镖师,名字是……”
“哦,”莫老先生答道,“他叫徐卫,是一年前才进镖局的,是个关外人。”
叶子急道:“那,这个徐卫多大岁数?长得什么样子?”
莫老先生道:“岁数嘛,有四十多了,长得五大三粗的……叶公子,那三具尸体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中间那具就是徐卫。”
徐卫?难道是死人给我送的信?叶子毛骨悚然,急道:“快!咱们快回停尸房看看!”话音未落,便也顾不得礼数,一把拉起莫老先生的手腕飞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