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害高玮太太的强子夫妇落网,他们交代的犯罪经过基本和舅舅的推理一样。王慧芬在替高玮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发现高玮格外紧张他那只随身携带的手提箱,强子就趁着高玮夫妻俩都去吃早饭的时候溜进了他们的房间。高玮太太因为忘记带钱包,楼梯下到一半折回了房间,和正在翻包的强子撞个满怀。高玮太太的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强子掐死了她。把现场伪装得差不多的时候,强子发现房间里温度有点高,原来是搏斗中高玮太太不小心压到了空调遥控器,空调正吹出暖风,热得强子满头大汗。强子想关掉空调时,巧合的是,遥控器居然没电了。如果高玮回来发现一屋子的暖气,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谁会在大夏天开热空调啊。
强子灵机一动,拆下了电视机遥控器里的电池,换进空调遥控器,还没来得及将两节电池装回电视机遥控器,前台的王慧芬打内线电话通风报信——高玮回来了。强子推着清洁车将高玮太太的尸体藏进了杂物间,留下了消失之谜。
高玮的手提箱放满了准备交易的毒品,他是一名亡命的毒贩。被强子杀害的女人,最后证实也并不是真正的高玮太太,他们只是一起赶去外地交易的毒贩同伙。没料到在槑村逗留休息一晚,同伙和毒品一块儿消失了。起初高玮以为同伙私吞毒品跑路了,但度假山庄的态度让他产生了怀疑,高玮便报警求助警察,希望能够在找到同伙的同时,伺机拿回手提箱。所以在报案的过程中,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手提箱。
舅舅在手术台上挺了一晚上,最终还是因为伤势过重,因公殉职。葬礼定在了三天以后,舅妈跑前忙后地操办着舅舅的后事,母亲怕舅妈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带着我一起去舅舅家帮忙了。
整个槑村的气氛有点怪,爱嚼舌根的老妇们唠着什么,一见到我们就作鸟兽散。显然她们在聊舅舅家的八卦,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题。
踏进舅舅家,书房里传来纸张摩擦的声音,我进去一看,看见弟弟坐在书堆里,正在撕他心爱的侦探小说。
“你干吗呀!”我连忙上前夺下他手里的书。
他面无表情,又拿起一本。因为力气小,他只盯着每本书的封面撕,撕烂了就换一本。
“这些书可都是你爸爸给你买的啊!”我用身体挡在了书架前,护住其他书。
谁知,弟弟一听见“爸爸”两个字,弓着身子冲我喊:“我爸爸死了!死了!”
面前的弟弟变得前所未有的陌生起来,让我觉得有一点害怕。舅妈站在书房门口,冲着我招招手,把我从书房里唤了出来。
母亲和舅妈在厨房准备着晚饭,她们刻意让我回避,安排我去收拾饭桌。在厨房门外,我听见她们俩窃窃私语。
“孩子都知道了。”说话的是舅妈,声音里带有一丝沙哑和疲惫。
“是你告诉他的?”母亲的音量虽然很低,但充满疑惑。
“嗯。这事我不想让别人来告诉他。”
白色的气雾从锅盖缝隙里漏出来,厨房里弥漫着熟悉的香味,往事一点一滴开始浮现。
弟弟的亲生父亲也是一名警察,是舅舅当年的搭档。七年前,弟弟出生三个月后,他亲生父亲曾经抓捕的犯人刑满释放,带着凶器偷袭了他们家,弟弟的亲生父母双双遇害,年幼的弟弟被母亲藏在衣柜里。因为父母的尸体散发出腐烂的气味,邻居才发现不对劲,警察破门进入,找到了奇迹般挨过五天的弟弟。
膝下无嗣的舅舅和舅妈商量,收养成为孤儿的弟弟,舅妈也认识弟弟的亲生父母,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弟弟跟了舅舅姓,但名字中的“克”字随了他亲生父亲。
当时,弟弟家遭到犯人报复,险些被灭口的案件整个槑村都知道。舅舅在收养了弟弟以后,挨家挨户恳请大家保守这个秘密。弟弟家的遭遇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情,舅舅也得到了全村人的支持。
现在舅舅离世,这段往事又被人拿出来重提。亲生父亲和养父都遇害,迷信的人将缘由推到了弟弟的身上,说他命硬克父。在槑村这样的小地方,八卦的传播速度比想象中快得多。
我不知道弟弟是在为舅舅的去世,还是为被隐藏的身世而难过。
舅舅的葬礼上,弟弟穿着黑西装,天气很热他依然坚持扣紧了所有的纽扣。那是舅舅给他买的,舅舅告诉他这衣服是和福尔摩斯同款。
弟弟捧着遗像,表情坚毅,葬礼从头到尾都没有流过一滴泪。所有的亲友和舅舅警局的同事们都参加了葬礼,舅妈一一道谢,为每个人递上白色的胸花。葬礼十分简短,舅舅的墓就建在了自家的农田里,一块灰色的大理石墓碑伫立在绿油油的植物之中。弟弟站得很远,只是凝视着一位接一位鞠躬行礼的来宾们。
葬礼最后的环节,是将舅舅的骨灰放进墓穴里。在将它封存前,舅妈问弟弟还有什么想和爸爸说的。
弟弟把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放在了舅舅的骨灰旁,那是舅舅给他买的第一本侦探小说,也是弟弟最喜欢的书。
微风卷开书页,每一页纸上除了印刷的字体,空隙处还写满了字,舅舅生怕年幼的弟弟看不懂这些书,每天晚上逐字逐句地为他写上了注释和拼音。
熟练的泥水匠将墓穴的盖板封上。舅舅留在这个世界的痕迹,只剩下弟弟手里的遗像。
弟弟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他“哇”的一声扑向墓穴,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爸爸。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回答他了。
“爸爸,对不起!我根本不是名侦探!”弟弟紧紧扣住了墓碑,西装上沾染了未干透的水泥。
几个舅舅的同事叔叔把弟弟架到了一旁,让吓了一跳的泥水匠继续完成手里的工作。
弟弟抽泣着几乎喘不过气来,涨红的脸上已是泪湿一片。后来舅妈说,弟弟哭得这么凶她只见过两次,另一次是刚被抱回家时,才几个月大的他,哭声却异常响亮。
当犯人在他家,拿着刀寻找他的时候,与他仅有一扇柜门之隔,弟弟居然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动静,才躲过一劫。
或许正如别人所说,弟弟的命很硬,和小说里的名侦探一样硬。
和父母的尸体共处一室了五天,弟弟熟悉尸臭的味道,所以才会在薛叔的超市里,闻出那个杀妻男人身上有臭味。那种恶臭的味道令他终生难忘,哪怕闻到一丝一毫,也会激起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这些我道听途说来的事迹,让弟弟在我印象中的形象更加神奇了。
听说弟弟开始下地帮舅妈干起了农活,大热天担心他的小身板,我带了妈妈煮的绿豆汤,想去看看他。
远远看见一个瘦小的身躯,顶着略显大的草帽,在农地里劳作着。
我唤着他的名字,他皮肤被毒辣的太阳晒得黝黑,抬起头朝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整个人的精神面貌看起来不错。
我和他走到舅舅的墓碑旁,席地而坐,两个人喝着保温瓶里冰镇的绿豆汤。满头大汗的弟弟取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我看见他后脖子都被晒脱皮了,细皮嫩肉的他还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呢。
他先用毛巾擦了擦墓碑上舅舅的照片,随后再擦干了自己的汗水。
老王家的大黑狗途经此地,弟弟连忙站起身来,拿出自己的午饭,丢了一块肉给大黑狗。大黑狗畏畏缩缩地靠近嗅了嗅,摇着尾巴,叼着肉跑到一旁大口吃了起来。
我发现大黑狗不但可以吃肉了,跑起来也不再是倒退了。
“真好喝呀!哥,再给我来一碗。”弟弟舔着嘴唇说。
我讶异道:“咦?不叫我阿笠博士啦?”
弟弟嘿嘿笑了起来:“我不做名侦探了,不需要助手了。”
“不做屎壳郎也好。”我问,“那你现在想做什么了?”
弟弟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我想当警察。”
我看见弟弟的眼眶湿润了起来。他别过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用毛巾拭了拭眼角。
他不哭,因为答应过舅舅再也不掉眼泪了。在度假山庄的杂物间里,舅舅挡着穷凶极恶的高玮,对门外哭哭啼啼的弟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不许哭!”
他一直记得舅舅的这句话,直到葬礼上他才忍不住,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弟弟讨厌自己看了那么多侦探小说,依然没能帮上舅舅一点忙。撕了小说,也就撕掉了他童年里白日做梦的那一页。
我盛了满满一碗绿豆汤递给他:“你现在这么瘦可没办法当警察,多吃点。你爸爸在看着呢!”
“嗯。两个爸爸。”弟弟伸出两根手指来。他喝下一大口汤,嘴唇边挂满了绿豆。
身后墓碑上的舅舅,笑容温暖地注视着弟弟。
没准他此时和我想的一样,有朝一日,我身旁这个又瘦又黑的孩子,也许会成为一名出色的警察,一名屡破奇案的名侦探。
谁又知道呢!
明晃晃的太阳下,端在手里的绿豆汤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