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慨扎了个马步,光照在他的脸上,看不清楚面庞。他向后撤了半步,马步变成弓步,左手提起来挡在面前,右手从腰侧击出,架子很稳当。这像是格斗拳里的某个招式,也许就是他在柳絮病床前打的那一套拳里的一式,也许现在就是在病房里,是昨日再现。
郭慨停下来,转回头看柳絮。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仿佛光从他整个人的皮肤里面发射出来,令他变成一个炽白的灵魂,或是天使。柳絮知道他在微笑,他在对她说话,像是在说,你要不要照着试一试。
左臂抬起来,横在鼻梁前面,身子再矮一些,然后右手握拳,贴着肋下,向前击出。
“柳小姐。”
“柳小姐?”
柳絮突然醒过来,组成幻象的雾气散去,她右手捏着病历,直直往前伸,赵医生侧着身子,如果他没有让开的话,病历就直接递到他鼻子上了。
“啊,不好意思。”柳絮把病历放在桌上,在赵医生面前坐下。
“不好意思,走神了。”她再次道款。
“你刚才是……看到什么了吗?”赵医生问。“不,不,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走神了。”
这是宛平南路600号——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自从郭慨离世后,柳絮每周都来这里看赵医生的专家门诊。这是柳絮让费志刚帮她介绍的,听到柳絮的请求时,费志刚有些意外,然后立刻答应了下来。这么多年,妻子的精神状态他当然是知道的,但原本并没有严重到影响生活,他也不好逼着老婆去看精神病。
距离手术刀之夜,过去了两天。在费志刚与柳絮的小小世界里,这两天看起来与往日并没有什么异样。费志刚没有意识到柳絮已经发现了某些东西,而柳絮也没有想清楚应该怎么面对。夜晚的想法总是和白天不同,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柳絮觉得,事情也许没有自己昨夜想的那么槽糕。看看手术刀并不意味着要杀人,他是如此爱惜自己事业的一个人,不可能以如此粗部凶残的方式去行凶。不过,观刀即为心声啊,也许还在犹豫,也许还念着多年夫妻情意,但费志刚有心加害,这点柳絮不会再自欺欺人,酒吧里的异装男人当然不是费志刚,但谋杀者通信里的案犯A,或许就是他。即便他不是这两人之一,也绝对是知情者。留给柳絮下决心的时间,不会很长了。
“药有在按时吃吗?”赵医生笑眯眯地问。
“一直在吃的。”
“这个星期感觉怎么样啊?”
“好像好一些,不过也没有特别明显。”
“睡觉怎么样?”
“入睡容易一点,不过还是晚上总是醒,睡得比较浅。”
“精神有好一点吗,你要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运动一下,不能总是待在家里。在家里的时候,也不要总是睡在床上。越是不愿意动,就越是抑郁。其实抑郁症在大城市特别普遍,但是像你这样能自己意识到,并且愿意来医院看的人很少。你有这样的意识,对你摆脱抑郁症是特别有好处的。不能全部靠药物的,也要主观去配合。”
“我现在基本上都保持每天出门一次,去买菜或者散步。太阳晒着的确是要好一点的。很多时候晚上容易悲观,白天到外面动一动,感觉就好很多。”
“那就好,要保持,每天户外至少半小时以上,最好可以运动,比如跑步,要出汗。然后药物呢,也是循序渐进的,你如果没有觉得不舒服,这个星期就可以用到正常剂量了。”
赵医生说话的时候一直注意观察柳絮,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你……平时会有恍惚的情况吗?”
“还好吧。”
“会有幻觉吗。比如幻听,一个人的时候会听见有人对你说话,或者打电话的时候听见第三个人的声音等等。还有幻视,看见一些理智告诉你不存在的画面?”
“没有的。”柳絮断然否认。
“你确定哦。既然你来了这里,有什么异常的情况,最好都讲出来。”
柳絮犹豫了一下,说;“嗯,我也不确定算不算幻觉。我有一个好朋友,大学同学,叫文秀娟,当年意外死了。有的时候我会看见她,一种错觉、好像她还活着似的。”
赵医生表情严肃起来,“具体什么情况,能详细说一下吗?”
“也不是说就看见她了。更像是很浅的梦,或者是一种很深很重的回忆。”
“能具体看到形象吗,比如脸,比如穿的衣服,或者会对你说话吗?”
柳絮摇头,“就是一种感觉,不会那么具体。”
“频繁吗?近期有加重吗?”
柳絮继续摇头。
“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有这种感觉吗,很恍惚,像是看见了你那个同学吗?”
柳絮犹豫了,该怎么回答呢,她在心里盘算着。
“刚才是有点恍惚了。忽然想到我那个同学。”
“是想到,还是看到什么?”
“是想到。”柳絮说。
作为受过专业教育的医科生,想到和看到最基本的区别,她是明白的。恍恍惚惚地想到,还可以归入抑郁范畴,而真切地看到,就是精神分裂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必须好好把握。她不想被确诊为真正的精神病,而抑郁症,现在是都市常见病了。
赵医生和柳絮又聊了几句,然后把这周的药开给她。
柳絮拿着方子到收费处付了钱。然后到药房取药。还是之前开过的文拉法辛,专门治疗抑郁的药物,没有加其他药。拿药的时候,柳絮接了赵医生一个电话,让她再回去一次,他说想了一下,决定还是给她再多加一个药比较保险。柳絮觉得,也许是关于幻觉的那些事情,让赵医生想要加药吧。难道他是打算加点吃精神分裂的药吗,比如氛乃静?
柳絮拿着药往回走,在门诊大厅她瞧见了一个本不该在这里的人。
精神卫生中心的门诊大厅远不及普通医院人多,近乎空空荡荡,谁在那儿走一眼就能看到。柳絮还没从通往药房的小通道里走出来,就看见费志刚和一个本院医生一起从大厅走过。这个时间他不应该在上班吗?柳絮想。也许是为了帮谁一个忙,给人介绍医生吧。现在除非必要,她挺怕和费志刚照面,所以并不打算去和他打招呼,等他走过才从通道里出来。
只是他可不常这样。一般医生托同行办什么事情,只要一个电话就可以了,要到什么程度才会在上班时间请假出来?医生的假可不好请。许是这段时间郭慨的教材课本看得太多,这时候柳絮不禁想起郭慨在《犯罪学》里记下的一段课堂笔记。这种一小段一小段抄在书上的话,都是教授在课上加的料,来自多年的刑侦实践。
犯罪预备阶段,犯罪人的行为模式往往会出现异常。这种异常在与正常社会人进行比较时也许显现不出来,但与他自身一贯的行为模式相比,可以看出明显不同。比如平时不会买的东西,平时不会说的话,平时不会去的地方,等等。
柳絮想着这段话,往费志刚去的方向瞧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她远远地缀着,不想被丈夫瞧见,走了几步,看见费志刚在住院处登记窗口停了下来,陪同的医生帮他和里面讲了几句话。
然后费志刚开始填一些表格。
柳絮拽着药袋子,一步一步往后退,然后扭头就走,先是急步,然后小跑,一溜出了医院,叫了辆出租车就跳上去。她想着赵医生的那通让她再回去的电话,寒毛都竖了起来。费志刚要把自己送进精神病院关起来!
如果确实有病,并且直系亲属签字同意,那么即便本人不同意,精神病院也是收的。而自己还偏偏连着看了几个星期的精神科医生,还是通过费志刚介绍的,并且今天才袒露了一些有精神分裂嫌疑的症状!
柳絮后悔得简直想抽自己。
对费志刚来说,对杀死文秀娟和郭慨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把自己送进精神病院更完美的方案呢?这样一来,无论自己查到了什么东西,打算向警方提供什么线索,怀疑谁,还有谁会相信呢?
杀人不必见血。也许对费志刚来说,这正好全了多年夫妻情意吧,待在精神病院里好好治病,多吃点药,吃到脑子昏昏沉沉,再也想不起报仇的事情。如果还能想起来,那一定是没有治好,再抓进去治!
柳絮坐在出租车里,心扑通扑通好似要跳出来。如果不是今天赵医生前一个预约的病人取消了,她早了半小时进诊室早了半小时离开,如果不是她恰好在大厅里看到费志刚,那么此时她已经被一堆护士架到隔离病房去了。
“你去哪里啊?你倒是说话啊!”司机冲她大声嚷嚷。
“哦不好意思。”柳絮把家里地址报给他。
“师傅麻烦您快一点,我赶时间。”
到了家门口,柳絮拜托司机稍等她一会儿。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总之越快越好。她从储藏室里拖出个大号的旅行箱,先把小房间所有与案子相关的复印件、书籍等扔进去,然后随便塞了些日常衣服,找出所有证件、银行卡,合上箱子。她在桌上留了一张“不要找我”的纸条,一手拖箱子,一手夹着塞不进箱的课桌板回到出租车上,告诉司机往瑞虹新城开。那天她去房产中介的时候,租房给“董小琳”的那个房产经纪出于职业习惯给了柳絮一张名片,她找出来打过去。
“我需要租一间屋子,价钱无所谓,一间房两间房三间房都可以,但我今天就要住,有吗?”柳絮问。
“有一套特别好的两居室,钥匙就在我手上呢,您什么时候方便来看房?”
“二十分钟以后。”
柳絮对了一下地址,没错,就是这个小区。
尽管已经了解了一些项伟的情况,但看着保安用对讲机通报有客来访的时候,柳絮还是有些吃惊。对她来说,瑞虹新城这样级别的小区已经相当不错了,而这里,一眼看去要更高一个级别,多半还不止。
逃出来之后,费志刚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她没有接,后来索性按掉了费志刚发来一条短信“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柳絮恨得牙痒痒,回了一条“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举头三尺有神明”。然后就没有了,费志刚再无短信和电话过来,没有解释没有威胁没有道歉没有挽留,这么多年夫妻一场,宛如梦幻泡影。柳絮渐渐回过味来,嚎啕大哭了一场,从夜晚到清晨,泪哭干了睡,醒了又哭,周而复始。接下来该如何,她完全失去了方向,寻找项伟只是之前计划的一种惯性延续,找到了又能怎样?破解郭慨之死前行无路,掌握的一丁点线索无法为她指明进一步的方向,项伟这里如果能得到什么线索,也是多年前文秀娟案的些许补充,绝不可能从他这里得到突破性的进展。只有掌握关键的,警方无法忽视的证据,甚至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才能说服那位油盐不进的刘警官。如果这是一场征途,她现在站的位置,与终点之间,隔了千山万水。退一万步说,即便忽视这千山万水,让她一步跨了过去、可以挺直腰板站在刘警官面前,精神病的指控足以让她手里的证据丧失大半的效力。谁会认真听一个精神病人的发言?
柳絮没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她只是咬着牙,按照既定路线走下去,直到尽头。也许车到山前自有路,也许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一回,不到最后,她不打算自我放弃。
项伟的下落是在网上找到的。那是今年的一篇新闻报道,内容是一位身残志坚的青年创业家项伟的游戏公司被收购。同样的名字,同样的残疾,相似的年纪,让柳絮觉得这很可能就是她要找的人。她搜索到公司电话打过去,幸运的是,收购后项伟作为创始人依然在公司担任职务,所以电话直接被转给了他。柳絮提到了上海医学院,提到了文秀娟,问“你是那个项伟吗”,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回答“是的,我就是那个项伟”。项伟同意了见面,柳絮很高兴,至少眼下,路能继续走下去,哪怕只是一小段。项伟住在一楼,一位中年妇人来开的门,看打扮神色,多半是长雇的阿姨。项伟坐在客厅的砂发上,阿姨引了柳絮进门,项伟站起来和她打了个招呼。
看见柳絮吃惊的样子,项伟笑笑坐下来,说:“装的义肢,不过还不是特别的方便。不好意思了,我的状态在咖啡馆见面比较麻烦,会面的话要么在公司,要么在家里。电话里听你粗粗说了一点,我感觉在办公室可能不是很合适,就把你请到家里了,初次见面很冒昧。请坐,请坐吧。”
柳絮落座,阿姨把茶奉上,然后躲到其他房间去了,客厅只剩两人面对面。
“是我冒昧才对,冒味地打电话找您、又冒昧登门。”
“别您您的,叫我项伟就好,我们也算半个校友,哈哈。”项伟摆了摆手,他话里并没有避讳开除的事,看起来这已经不是心结了。也许和时间有关,也许和他现在取得的成就有关。柳絮这才有空认真地打量项伟,屋里开着地暖,项伟只穿了件长袖T恤,显出良好的上身肌肉轮廓,无疑他长期维持着健身训练,下身着宽松的运动裤,就这么坐在沙发上的话,没人能看出他身有残疾。然而他的一张脸,却比柳絮任何一个同班同学都显老,眼角皱纹横生,望之年过不惑,与他壮硕的上半身很不相称,也不知是因为商场上的弹精竭虑,还是当年那件事受打击所致,或许兼而有之吧。
其实之前那通电话里,柳絮没提这次碰面和文秀娟之死有关系。她对项伟说自己是文秀娟的好朋友,这么多年过去想再多了解一下这个人。她说自己知道一些项伟和文秀娟之间的敌事,也听说文秀娟很对不起项伟。心底里的计划,如果项伟不想见面,柳絮会试着用文秀娟被谋杀这件事来打动他,但没想到项伟直接就答应了。此刻坐在项伟面前,柳絮觉得,他或许不仅仅是放下了与文秀娟的恩怨,这两个人之间的情感,比想象中更复杂深刻吧。
项伟等着柳絮开口,后开口的人把握主动权,这是几年商海里折腾出的习惯。
柳絮开始自我介绍,从她加人委培班开始,这说起来是有些尴尬的,因为正是项伟的被甄别,才有了她的加入。她说了自己和文秀娟的交往,说了自己在文秀娟突然去世后深受打击,在实习时出了差错,最后没能当成医生,和费志刚结婚,当了这么多年的家庭主妇。
“一晃眼,毕业就这么多年了,有的时候,觉得物是人非。”柳絮感慨地说,“有的时候会想,如果秀娟活着会怎么样。”
柳絮停下来,等着项伟的反应。她等着项伟说为什么会忽然想到文秀娟呢,还特意来找我,然后柳絮就只能把整理出谋杀者通信的事情说出来。
“是啊,真希望她可以活着。”项伟说。
柳絮微觉诧异,隐隐约约间,心里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希望自己可以抓到它,那也许非常重要。
“她是个什么祥的人呢,你愿意回忆她吗?”柳絮一边问着,一边思索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当然,当然愿意。”项伟的话里带着几分唏嘘。他从大一军训入学开始说起,说文秀娟最初是如何地受同学欢迎,说到她养小兔子,其实并不是当宠物养,而是作为实验动物练手,结果被同学发现,不被理解而受到孤立。讲大学开始正式学习,两个人越走越近,讲那些在自习教室里坐在一起温习的夜晚,相伴走回宿舍楼时皓月人影与松涛呼应,讲联欢晚会上那一曲箫声绕梁惊艳全场……
柳絮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脱口而出:“你还爱着她!”
项伟停下来,嘴角慢慢扯出一丝苦笑。
“我以为我会恨她,我也应该恨她。有那么一段时间的确是。可是她死了。当一个人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她所给你留下的印象,有一些慢慢地淡去了,有一些顽固地留了下来。这时候你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到底是什么。”
曾经一闪而过的念头此刻无比清晰起来。是项伟!有一条能够支撑她走下去的路就在眼前,项伟是她的救命稻草,必须要抓住他!项伟还爱着文秀娟,如果他知道文秀娟死于谋杀,他一定会愿意和她一起追查。而只有项伟加入进来,成为她的拍档,她才能够获得一块“免死金牌”。她的精神病指控就不再是致命问题。因为项伟不是精神病人,他是个正常人,他参与调查出来的真相,是不会被污名化的。到时候,费志刚把她抓进精神病院就毫无用处了。虽然项伟只会对文秀娟的死感兴趣,而不会在乎郭慨,但这两个人的死是连在一起的,查清楚一个,另一个也会水落石出。
这正是她迫切需要的,足以帮助她走出现在的困境。必须由一个精神上无瑕疵的人来调查搜集证据,才可能撼动警方立场!
“项伟,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想再去了解文秀娟吗?”柳絮两手交叠放在膝上,放慢了语速,郑重地问。
“这么说来,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你知道,当时曾经有传言,说班里有人要害她吗?”
项伟摇头,“这我倒是不清楚,怎么有这种说法呢?不会吧?”
“文秀娟亲口对我说的,我确信这是真的,当时在我身上还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我先给你看一些东西,文秀娟死前把她的箫留给了我,直到不久前,九月份我整理东西的时候才从萧里发现了这些信件。我想她是希望我可以帮她找到凶手,帮她报仇。”
柳絮从包里取出那些复印的信件递给项伟。
然后,趁项伟看信的时候,她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凌晨看见文秀娟夜半起床开始说起,将九年前这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项伟信看到一半停下来专心听柳絮说,柳絮说完他又低头看信,翻来覆去把这十几封信一字一句看了两遍,神情严峻。
“真的没想到,在我们委培班里,居然藏着一个杀人凶手。如果不是看到这些信,我绝对不会相信,我的同学里有这种人!”
“不止一个,是两个凶手啊。”
项伟摇了摇头,说:“我不会轻易地相信人,哪怕第一印象很好。我一个残废,轻信的话走不到今天。何况你刚才所说的一切,匪夷所思。可是我看到这些信,就相信了。这里面是有原因的。你等我一下。”
项伟站起来,心情激荡之下,用力过猛,身体摇晃起来。他撑着墙,让自己找到平衡,然后离开了客厅。几分钟后,他抱着一个马口铁盒子回来。
项伟把铁盒打开,里面是满满的信件。他随意挑出一封信,抽出信纸递给柳絮。
“你看看。”
信是写给一个叫铃铛的人的,柳絮看了几行,都是生活上的事情,与文秀娟看不出关联。然而她的眼睛越睁越大,这其中的关键并不在于内容写了什么,而在于笔迹,柳絮把谋杀者通信挂在窗帘上看了那么多天,每一页信的细节都在脑海里印得清清楚楚,此时她非常确定,这封信里的笔迹,和案犯A完全一致!
她无法忍耐心中的疑惑,放下信问:“写这封信的人是谁?”
“杜鹃。作为笔友,她一直是这么署名的。”
项伟说,“其实,她就是文秀娟。”
柳絮目瞪口呆。
“文秀娟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女孩,而且勇敢。她居然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自救,而且真的和凶手联系上了。可惜……”
案犯A竟然是文秀蜡,柳絮持续沉浸在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惊中。文秀娟对于柳絮而言,曾经是散发着光芒的神坛上人物,而后她形容日渐憔悴,最后死去,又隔了那么多年被时光消磨了印象,再被郭慨调查出她隐瞒的身世家境,这一切之后,文秀娟已经褪尽了光环。但此刻,文秀娟当年在绝地中选择与谋杀自己的人通信,正面交锋,这样的智慧与勇气,让柳絮视之目眩。这真是一个不凡的人物。往事历历在目,原来那些她与文秀娟共同寻找凶手的日子,背后还有这样一封封信件在隔空交锋碰撞。原来那瓶带有针孔的矿泉水瓶,那个让她彻底相信并决定帮助文秀娟的事件,背后是这样的精心设计布局。柳絮先是敬佩,继而愤懑,又生出理解,各种情绪错综复杂,使文秀娟的形象,在心里再次生出重重迷雾,看不清楚。
两个人都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整理消化,一时间客厅里寂静无声。
最先打破的是柳絮,她对项伟说:“即便这样,害死文秀娟的,也未必只有一个人。”
“为什么这么说!”
“文秀娟临死前,曾经和我说,同班那么多人,只有费志刚肯定没有问题。那时我和费志刚在谈恋爱,后来我们结了婚。这么多年来,尽管我不知道文秀娟是如何得出结论的,但却对此深信不疑。可是,费志刚自从知道我重新追查文秀娟死因,态度就变得越来越奇怪。就在前天,他差点把我抓进精神病院。”
柳絮把夜半观刀的事也说了,同时不避讳自己看了一阵子精神科医生的事。
“这样看来,费志刚真的很可疑啊。”项伟点头认同。
“是啊,整个委培班,完全没嫌疑的除了我之外,也就剩你了。”
“所以你才来找我吗?”
柳絮盯着项伟,“你愿意帮我吗?”
项伟笑笑,“我和你第一次见面啊。”
他顿了顿,看着柳絮脸色黯淡下去,又说:“我不是帮你,我是不能让文秀娟死得不明不白。我和你第一次见,但我和文秀娟……我常常会在梦里见到她,我原本不知道她来找我是为什么,我现在知道了。”
接着项伟当着柳絮的面打了一个电话给秘书,要求大幅减少近期由他参加的会议和各项会面数量,非特殊情况下放签字权到公司各部门负责人,以便节省出最大量的时间投入到对文秀娟之死的调查中。
然后他对柳絮说:“晚上在我这里吃个便饭吧,我想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聊。”
柳絮当然同意。
项伟让阿姨多准备一人的晚餐,然后把谈话地点转移到更封闭私密的茶室里,把房门关了起来。他拍拍那盒信件,对柳絮说:“抱歉最开始的时候有所保留,实际上,我第一次见到文秀娟,并不是在大一军训。”
项伟开始说文秀琳,一个柳絮只从郭慨口中听过一次的名字此时丰满起来,一个小女孩借同学的地址和妹妹通信做笔友,希望帮妹妹走出阴影,信一写就是好几年,面在这个过程中,也和同学项伟成为了好朋友,最后在临终时拜托项伟成为另一个自己,成为唯一一个可以走进文秀娟内心的人——铃铛。
柳絮不禁在心里想,项伟的初恋是不是文秀琳呢?对文秀娟的爱,是否是从那位最早逝去的女孩身上转移的呢?原来让她惊叹的通信有两次,一次为了拯救自己,一次为了拯救别人。
“那么让文秀娟一直痛苦的童年阴影到底是什么呢?”柳絮问。
项伟摇头,“我不知道。文秀琳没有对我说,而杜鹃也从未对铃铛明说过。有儿次通信中,隐晦地提过几句。好像是她对某个关系比较近的亲人做了错事,但对文秀娟来说,又觉得自己有这样做的理由。文秀琳则因为这件事,对妹妹有愧疚。这个心结形成的时候,两姐妹年纪应该都不大。我一直在琢磨这个受到幼年文秀娟伤害的人是谁,说是长辈吧,可成年人一般不会真正计较孩子做的错事;说是同辈吧,但这个人又肯定不是文秀琳。我原本还猜过会不会和她们妈妈变成植物人有关,但稍微调查了一下,发现那是因为火车事故。估计这件事情,现在也只有文红军清楚了。”
简单的晚饭后,两个人在茶室里开始梳理现有的各项线索。一开始主要是柳絮在介绍,说到一半的时候,项伟就有些惊叹地说,真没想到你的调查能力还挺强呀。柳絮摇头,说绝大多数的调查工作,并不是我做的。在你之前我有过另一个拍档,但他已经死了。项伟听得一愣,柳絮送把郭慨是谁,他做了些什么,又是怎么死的说了,然后讲,现在你可以重新考虑要不要加入,没关系的。
项伟大声笑起来,“我是死过一次的人,这辈子剩下的时间,都是捡回来的。”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回答,柳絮想。项伟因为文秀娟死过一次,而他现在准备为了文秀娟再一次面对死亡的危险。
“郭警官的死,实际上把这个案子重新激活了,凶手因为感觉受到威胁,所以对郭警官下手。但他的死,一定会留下新的线索。”项伟分析道。
“我只希望警方并没有被完全误导,邪教吃肾的作案理由有着明显的疑点。”
“警方未必真的被误导,我站在警方的角度来分析一下。凶手性别的疑点会注意不到吗?不太可能,但那又能怎么样呢。如果现场除了伪装之外没留下什么真正的线索,警方就只能从动机着手。但动机是什么呢?凶手为什么能预知郭慨出现在蓝色酒吧,从而提前那么多天布局?警方不知道文秀娟的事,所以无从查找作案动机,这种情况下,要有实质进展太难了。可是,把文秀娟的事情向警方坦白,那么多年前的案子会不会翻是一回事,对委培班出来的这些医生,杀伤力太大了,所有人都免不了被调查,对医院也是桩大丑闻。”
“可委培班里确实有凶手,也许是两个我觉得,该到了把一切都告诉警方的时候了。”柳絮说。
“那你还需要我干什么?”项伟反问。柳絮一怔,她又忘了自己精神病人的指控了。
“最好的结果,我们能调查出一些新的证据,有明确的凶手指向,再告诉警方。如果最后什么都查不出,你不能出面,由我去说,被采信的可能性会大些。”
“新的证据………可我现在一点方向都没有。”
“我有。”项伟说,“那最后出现的信,你带着吗?”
柳絮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里面是那封蓝色酒吧见面信。
项伟端详了这封信很久,然后对柳絮说:“我在蓝色酒吧打工挣钱的事情,在班里不是什么秘密,从来没有瞒过谁,男生肯定都知道,女生我不太清楚。那时候蓝色酒吧不像你现在去的那样,是个‘正常’的酒吧,但也足够让那时的我大开眼界了,我们班的同学都挺正经的,反正我打工那几个月里,没见过有哪个同学去蓝色酒吧玩。所以为什么凶手会约文秀娟在蓝色酒吧见面,我想不出理由。但换一个角度,如果这封信是伪造的,是新近制作,然后故意让郭慨发现的,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凶手知道郭慨会去蓝色酒吧了。这封信是陷阱。”
“你看出这封信是新近伪造的了?”
项伟摇摇头,“没有,看起来信很陈旧。但我不是专业人士,我说了不算。不过可以找人鉴定一下,另外我们要重走一遍郭慨调查信箱的路。看看他是在哪里我到的。”
说到这里,项伟找出复印件信件的最后一封、盯着看了一会儿,说:“其实,我几乎可以确定,蓝色酒吧这封信是假的,就是为了郭慨精心炮制的。”
他甩甩手里的复印件,“真实的通信,这该就是最后一封了。文秀娟能想出虚构一个不存在的谋杀者来与真正的凶手通信,这真是个天才的想法。但现在看来,那个凶手也不简单,他应该有所怀疑了。”
“你看出什么来了?”柳絮问。
“那一年的圣诞夜,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开心的圣诞夜,我永远不会忘记。委培班所有同学在松树林里给我过圣诞。我没有从校门进来,我不想被开除了没几天,坐着轮椅在校门口被门卫盘问。就在松树林外面,我和张文宇钱穆他们一直翻墙进来的地方,晚上九点,张文宇背着我爬进来,所有人都在那儿等着我,我们一起唱歌,他们围着我跳舞……”
这一刻,项伟的语气慢下来,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那一夜的场录仿佛历历在目。柳絮满肚子的狐疑。这时也忍着不去打断他。
“我记得很清楚啊,那一天,是星期三啊最后这封见面信上的周三,我相信,就是二十四日平安夜,而死人亭往北五十步,和我们聚会的地方,离得很近了。柳絮,你刚才说过,那年圣诞夜晚上九点多,你在松树林边看到文秀娟失魂落魄地跑出来。这就对了。一切都能对起来。嘿,那个家伙,这一招可真是厉害啊。”
“你能说得再清楚点吗,我还是不太明白。”
“文秀娟在信里提了好儿次见面,还是太急了,凶手肯定有所怀疑。我是因为文秀娟跳的楼,那时候,对她还是恨的,所以大家给我办聚会,绝不会告诉文秀娟。凶手定了这么一个见面的时间地点,如果和他通信的不是文秀娟,那么一定会回信质疑。但如果真的是文秀娟,结果……就像你那晚看到的一样。文秀娟看到全班都在那里,立刻就知道自己暴露了,所以表现得如此灰心绝望。”
“所以那天你也看见文秀娟了?”
项伟皱着眉头回忆说:“我被背着爬墙,爬到最高的时候,好像看见林子里有人跑着离开,现在想起来,那一定就是文秀娟了。”
“那会不会……会不会提议办这场聚会的人,就是凶手?”
“不一定吧,可能是顺手为之。而且我也不知道谁提议的。那时候我心情很差,有三个同学先后打电话过来劝我,我才同意的。嗯,那三个人是钱穆张文宇和战雯雯。”
“我知道钱穆张文宇在同学里和你走得最近,战雯雯是?”
“她喜欢我。”项伟说,“虽然她从来没有表白过。”
“所以,那晚全班都去了吗,除了文秀娟?”
项伟点头。
“不,你忘了我。”柳絮神情黯然,“我没去,也不知道。我可能从来都没有真正融入这个班级吧。”
项伟一愣,安慰她说:“你那时候不认识我,他们没叫你也很正常。”
“那个晚上所有人都不在,寝室里空空荡荡,我以为大家各自过圣诞去了,没想到是这样。你知道吗,那天晚饭时候我还和费志刚在看电影,然后他说要去看生病的妈妈。所以他是来参加你的聚会了。”柳絮自嘲地笑了一下。
“可能他觉得不方便带你去,也就索性不告诉你了。也可能……他的确是有嫌疑的。”
“但不是他杀了郭慨,也不会是案犯B。笔迹鉴定不符先放在一边,文秀娟最后的那段日子,我和他在热恋,一有空就在一起。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去给文秀娟下毒的。项伟,如果让你说,用直觉,或者随便猜一个人,你觉得谁嫌疑最大?”
项伟若有所思,柳絮觉得他应该是想到了哪个名字,但最终他还是摇头说:“不要这样猜,那会误导你,也会误导我自己的。有一点我想不通,文秀娟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报警。如果说你报警那一次,她否认是因为有了一个自己的计划,想靠自己的力量找出凶手的话,唉,她会这么做本身就特别奇怪,但好歹算是有一个应对的计划吧,但圣诞夜那天她的计划彻底破产。身体非常差了,生命甚至危在旦夕,竟然还是不报警。”
项伟说着连连摇头,不能理解。
柳絮自然也同样不明白这点。无论是她还是铃铛项伟,此时此刻,对文秀娟的了解,仍然只是冰山一角。
这一天两个人聊到深夜十一点。
柳絮离开的时候,项伟说:“接下来的调查,我看你别露面了,有费志刚的签字,你又确实有精神科的病历,随时有可能被强行送进精神病医院治疗的。他一定在努力找你。”
“不行。”柳絮很坚决地否决。
“不用担心我的腿,我现在的日常行动能力和普通人区别不大。”
“不,和你的腿无关。你会参加进来是为了文秀娟,而我,其实是为了郭慨。我决不会再躲在别人的后面了。”
她冲项伟一笑,“我们是拍档,欢迎你加入。”
如果时光倒流,我想,我不会如此选择。
现在是四月三日下午五点三十分,我蹲在三十六层高楼的天台边缘,朝下俯瞰。再过几分钟,那个女孩就会走出校门,自西而东沿着下面的街道走过,这是最好的位置,可以看见她完整的回家路径。距离并不是问题,她与同学说话时的神情,嘴角的笑容。风中飘动的发丝,甚至脖颈上的细细绒毛,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看见了,她从校门出来了。
我真想回到三月一日那天。那天我截住一个白发老头要拜师,因为他刚从六楼楼顶上跳下来。我发现他在偷偷看我们学校一个好看的女孩子,再之后,我发现他居然是几个月前搬走的一个邻居,这个人与我同龄。
从那天以后,我进入了一个原本只应存在于幻想中的世界。每天晚上,我得以通过梦境进入这个世界的另一重维度,我和许多像我这样的人在那里打怪兽,以免它们突破维度突入这个世界。慢慢地我拥有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大能力,足以满足一个男人所有的虚荣和梦想一—我曾经以为是那样。我可以保护这个世界,当然也可以保护我爱的人,五彩祥云什么的,现在的我要弄出来并不困难。当我意识到不能和她在一起时,已经晚了,甚至在四月十日这天,我不得不选择退学。
每晚入梦,我必须待够这颗行星绕恒星公转一周的时间——一年。
我大概可以活两百多岁吧。如果我现在表白,被她接受,那么她这个一到了夜晚就会神秘失踪的男友,会在初秋白发苍苍,在陪她跨年之前死去。
我只能变成一个和邻居一样的人,用我们仅有的和这个世界交汇的时间,远远地看着。仅此而已。
我看着她从街上走过,拐进通向她家的小巷、三个跟了她一会儿的小流氓也拐了进去。我从楼顶跳下去,寻找着监控探头拍不到的角度,几个楼宇间的弹跳后,一把把伸爪子去摸她脸的那个拍到了墙上,另外两个家伙还没决定该怎么做的时候,被我扔到旁边三楼水泥平台上去了。我冲她笑一笑,转身就走。
“我见过你吗?”我听见她在后面喊。
我挥了挥手,走出巷子。
注:此段写于《侦查心理学》第八章“对犯罪嫌疑人的辨认”空白处
柳絮有些难过。
她每次看到写在书角的这些故事,都有些难过。
郭慨,郭慨。她想。如果当年他没有去警校当警察,而是去念大学的中文系,甚至都不用,只需要把这些故事好好写出来,变成一本本书,也许,自己对他的态度就会不一样。当年的自己,判断一个男人值不值得交往,能不能托付,标准就是这么简单到可笑呢。
可是,不会的。那样子就不是郭慨了呀。
这段情,注定是惘然的。
在郭慨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柳絮容易走神。
一个人的气息,在他离开这个世界后,或多或少地还在存在于一些地方。这用科学很难解释,只是感觉。
柳絮冲对面的郭母笑了笑,郭母的笑容则有些勉强。柳絮知道刚才走神的时候,大概有几句话没有听清楚吧。她觉得郭母的眼神中有一些惋惜,而郭父的脸板着,不太高兴。自己到底愣了多久,柳絮想,不能去想郭慨的事情,她这个样子,对面前的人太不礼貌。
她是被郭母的电话叫来的,因为警方把郭慨的一些东西还了回来,其中就有那部手机。不知道是里面的信息都备份过了,还是认定了这份线索与案件无关。郭家父母当时答应了柳絮,手机还回来后会告诉她,两位老人都是信人,虽然并不期待柳絮能有超越警方的本事,但还是拨打了柳絮的手机,柳絮一小时后就来了。
这部是郭慨的备用手机,里面的一条条短信,实际上代表着他的行程。
柳絮大概翻看了一下,较早的一些短信,并没有太大价值,郭慨每周会与她碰面,早前的那些行程,柳絮很容易就在心里翻出对应的内容,知道郭慨去这些地方结果是什么,有了什么收获。她不知道的,只有最后一周。
那一周只有四条短信。最后一条是他的死亡地点,倒数第二条是蓝色酒吧,在此之外的两个地点和约见者的名字,柳絮默念了几遍,记在了心里。
本来看完柳絮就要走,这两条信息是重大线索。项伟本打算重走郭慨调查信箱之路,现在看来不需要了。心里揣着一堆事情要告辞的时候,郭母却留她多坐一会儿说说话。人家遵守承诺,手机一还回来就告诉了柳絮,柳絮自然也不能这样拍拍屁股直接离开。
柳絮和二老聊了一会儿,觉得老人家絮絮叨叨,说的都不是要紧事情,原本还以为会追问她要看手机信息是什么原因,却也没有。所以聊着聊着就走了神。
“小絮啊,你这不要紧吧?”
“是我不好意思,刚才想事情走神了。”
“走神也不是这么个走法呀。”郭母说。语气里却不是责备,而是担心。
“你最近是不是精神不好呀,睡觉好不好?小絮呀,不好要去看医生,不能讳疾忌医的哦。”郭母又说。
郭父咳嗽了一声。
柳絮看见这一幕,心里咯噔一下。她是个聪明人,夜半观刀之后,她脑子里的神经绷得像钢丝一样,时刻警醒,一直到昨天项伟加入,才稍稍缓和下来。今天来郭家,感受着故人的气息,面对的又是两位垂垂老人,精神格外放松。可刚才郭母的这几句话,郭父的这一声咳嗽,怎么就觉得那么不对劲呢。
也许是多心了,柳絮安慰自己,然后说已经打扰了这么久,确实应该走了,二老好好休息。说完了告别的话,柳絮都已经站起来了,郭母的脸上却露出了着急的表情。
“小絮呀,来了就多坐一会儿,别急着走,现在陪我们说话的人太少了,还挺寂寞的。”
这话单听没什么问题,可柳絮都站起来了,这就是强留了,郭家父母本不是这样的人,这和上一次来时的感觉非常不同。联想起刚来的时候,郭父进房间打了一个电话,而且给她看了手机信息后,二老并不关心她这里有什么调查进展,明明上次郭父临走给她看照片时,还非常期待她能调查出新线索,好让郭慨的案子能尽快侦破的。
柳絮没有坐下,她脸色发白,盯着郭母问:
“费志刚给你们电话了对吗?他是不是说我是一个精神病,让你们配合他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去?”
二位老人不惯说假话,这时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费志刚知道柳絮去过郭家,那一段时间,她还时常和费志刚一起讨论呢,所以费志刚当然知道,她有可能再一次去郭家。他一定给二老打过电话甚至登门拜访,说柳絮犯了精神病,要求二老尽可能留住她,等着精神病院派人来强制接收人院。
“我不是精神病人,你们不要相信他。”柳架说了这么一句,估计二老也未必会相信,然后快步走到门口换鞋离开。二老也没有再阻拦,但柳絮出门的时候,看到郭父拿起了电话。
柳絮紧张得心脏狂跳,她已经在郭家待了一个多小时,来抓她的人会不会已经到了?她在电梯口等了会儿,看着电梯在一楼停了很久,心中的不安越发厉害,一扭头进了楼梯间。
原本关于费志刚想把她抓进精神病院的事,项伟是让她不用太过紧张的。因为只要不危害到社会治安,警方是不会协助抓精神病人的,所以费志刚和精神病院无法通过警方的网络来找到她。实际上哪怕有直系亲属签字,精神病院答应强收病人,却也不会花时间去抓捕,只要她不被费志刚逮个正着就行了。可偏偏她今天正撞到了枪口上。看来以后每去一个地方,都要想一想,费志刚会不会猜到。
气喘吁吁跑到一楼,柳絮探头出去张望,然后小跑着出了楼。楼是临街的,她不敢站在门口叫出租,走到五十米外,站在一间华联超市门前招到一辆出租车。
坐上车之后,柳絮才长出一口气,然后瞧见一辆白色的印着精神病院字样的面包车从对面开过来。她扭过头,看着那辆车开过了郭家那幢楼,然后慢慢减速,掉头。
“师傅,快点开,我赶时间。”柳絮催促司机。
“开啥开啊。”司机转过头,冲她咧开嘴笑。柳絮脸色惨白,然后听见司机说;“你还没告诉我要去哪里哩。”
“育英实验学校”,就是这里了,柳絮想。根据郭慨手机里的信息,他曾在十月二十九日傍晚来过这里。
学校的铁门缓缓打开,黑色的奔驰车直接开进了校园里,在操场边停下来。
穿着黑西装的高大司机先一步下车,弯腰把车门拉开,将项伟搀扶出来。柳絮在另一边下了车,原本等在校门口的老师快步向他们走过来。时值傍晚,校园里还有许多学生,见这架势纷纷注目。
“把这车开进学校是不是太威风点了呀?”柳絮低声说。
“我平时都坐的商务车,方便轿车的话我上下车太累了,今天是特意租的,还就得开进来,你不明白?”他冲柳絮笑笑,又说:“就和你在蓝色酒吧给酒保钱一个道理,这个世界,钱和势总能带来些便利。”
“你这么些年从商的经验?”
“不,这个是……文秀娟教我的。”
走过来的老师方脸秃预戴了副眼镜,一脸教导主任的模样,这时却笑得颇殷勤,口呼“项总”。这老师姓刘,就是郭慨手机里记下的那一位。来之前,项伟已经电话联系过,电话里刘老师的态度可远没有现在这么好。
项伟拿出名片递过去,然后说:“打扰刘老师了,我也是没有办法,拜托了兄弟调查点事情,没想到事情还没办完,他人已经没了。我只知道他上个月来这儿找过您,具体什么情况没来得及和我报告,就……所以我只好自己来一趟。”
柳絮在旁边听着,觉得项伟这话说得真有水平,话里话外一股江湖气,再加上请了警察做调查,等闲市民百姓,肯定就唬住了,再问什么当然顺顺利利。
“不打扰不打扰,但是项总,我电话里也和您说了,这事儿前阵子警察也来找过我的,我怎么和他们说的就怎么和您说。郭警官那天来,我们真没说上几句话,他自己去教室里一间间看,像是要找一张课桌,后来找到了,他就搬走了。再没其他情况了呀。”
警方到这里来调查,是为了确认郭慨来这里和他的死有没有关系。但他们不知道课桌底下有那么一封信,不知道文秀娟的案子,当然也就不会知道,郭慨会去蓝色酒吧是因为他找到了那张课桌。
但是柳絮和项伟知道。
项伟先让刘老师回忆了郭慨当天来找课桌时的情景,又问了这批课桌大约是多久之前送过来的,都无异常。之后,他问了关键问题。
“郭警官特意来学校找一张普普通通的课桌,这事情挺不寻常的吧。那么在他之前,最近几个月里,还有像他这样的人来过吗?”
项伟找了懂行的人来看过所谓的最后一封信,没有结果。看不出明显做旧痕迹,但也并不敢说一定就没有做旧过。这和古玩鉴定有很大差别,所谓新和旧之间,也只是九年的区别,做旧难度很低。哪怕拿去做纸张鉴定,这么小的时间跨度误差很大,参考价值不高。但是知道郭慨是从这所学校得到“信箱”之后,判断信件的真伪,就有了另一条途径。
如果信是故意做旧,用来引诱郭慨去蓝色酒吧的话,那么凶手必然得先到这儿来找到“信箱”,把信寄出。
“我倒是没碰到过像郭警官这样来找课桌的人。”刘老师的回答让人失望。
“要不我帮你们打听一下吧,看看别的老师有没有遇见过。”
“要不麻烦您现在问问看,还没都下班吧。”项伟说。
刘老师答应去后勤组问一声。柳絮和项伟等了二十分钟,就有了结果。
在郭慨来之前两周左右,有一个人也来看过课桌,但他没有带走任何一张。
项伟和柳絮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目光中都看到了激动之色。尤其是柳絮,终于抓到你的尾巴了,她咬着牙想。
再进一步询问此人的样貌,结果发现他是戴着口罩的。男性,中等身材,不胖。以此标准,委培班绝大多数男同学都是这样。
还是柳絮想到要问口音。这个人说的是普通话,上海人说普通话常常带着明显的口音,这个人说的普通话,让人觉得他不像本地人。柳絮兴奋地颤栗,如果在委培班的男同学里据此缩小范围,那么一下子嫌疑人只剩了两个——马德,钱穆。
这两个人里,马德的嫌疑更大。因为郭慨曾经找来委培班全班所有人的笔迹来和案犯A、B比对,除了马德。他不是医生,拿不到笔迹样本。
“我已经联系上了马德,和他约好下周碰头。”项伟说,“到那个时候,我会想办法拿到他的笔迹。”
有的时候线索是突如其来的,柳絮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觉得,这是某种预兆。
就在造访育英实验学校当天的晚些时候,柳絮收到了一条奇怪的短信。
发信人显示为一串明显不是手机号的数字,看来是借助了某种软件,来避免被查到身份。短信内容如下:
1993.10.9,丰海医院,文秀琳,血液报告。1997.11.12,文华医院,文秀娟,血液报告。
收到这封短信,柳絮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原来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她,尽管看起来似无恶意。
这个人是谁?
他是文秀娟案的知情者吗?
他就是同学之一吗?
他为什么不明明白白把事情说出来,而要语焉不详地给出一些线索,让她自行调查?而文秀娟的案子,又和她的姐姐文秀琳有什么关系呢?
查多年前的病案,本来靠柳絮的关系网轻而易举,可是这个关系网现在不能用了,因为柳絮的关系网就是费志刚的关系网,在郭家的遭遇还历历在目呢。好在项伟的社会资源和人脉也不少,辗转托到了病案室的一位医生。
项伟本不想让柳絮一起来丰海医院,担心被人认出来通知费志刚。柳絮不答应。她戴了个口罩进了医院,遮住了半张脸。
联系的是个戴着厚镜片的女医生,一瞧就是个做了多年文档管理的,挂相。项伟礼节性寒瞳几句,然后说我们要找一个住院病人的验血报告,1993年的,应该是十月九日做的。
“那么早啊。”女医生有点意外。
“是啊,麻烦你了。”
“是……治疗上有问题?”女医生很谨慎地问。“不涉及医疗纠纷的,”项伟连忙给她吃颗定心丸,“不会给您和医院添麻烦的,您放心。”
女医生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然后去找病案了。
一份文秀琳的验血报告,一份文秀娟的验血报告,当这两份报告放在一起的时候,会揭示出什么大秘密呢?项伟和柳絮非常好奇,他们讨论过很久,有许多的猜测,没一个靠谱的。总不见得文秀琳也是被人害死的,杀她的人和杀文秀娟的是同一人,用的同一种毒,血液报告里可以反映出来?
十几年前的病案,找起来要花一番功夫,项伟和柳絮坐在病案室里干等,说实话柳絮挺担心门突然一开,一帮精神病院的护士把她据在地上绑起来拖走。
门开了,女医生带着本厚厚的病历进来。
“哪天的验血报告?”
“1993年10月9号。”项伟重复。女医生翻开病历,看到第一页就呆住了。
“你说几号?”她又问。
“10月9号,1993年。”
“你说错了吧,这日期不可能啊。”她嚷嚷起来,“病人当年10月3日死亡的啊。”
她继续往后翻。
“4号送的火葬场,9号的时候尸体烧都烧了,哪里来的什么验血报告!”
项伟和柳絮也愣了。难道是短信上的时间写错了?
“那……要么我们看看她其他的血液报告?”
女医生把病历拿在手里随意翻看着,然后说:“你们还是自己看吧。”
她把病历翻到最后一页,然后合起来,递给项伟。手伸到一半,忽然“咦”了一声,又把病历收回去,再次翻到最后一页。
“这还真奇怪了。”她嘴里念明着,又翻到第一页去对着看,“没错呀,人是3号死的,可怎么还真有一张9号的验血单呢?”
人死之后,当然是不可能再去抽血化验的,可这一定不会是简单地把时间打错了,短信里既然提示来查这个报告,其中必然有着玄机。撇开这个迷团,单看验血报告本身,也有值得注意的地方。该报告显示,文秀琳的血液中,有着高浓度的寄生虫卵!
项伟当年是知道医院对文秀琳疾病的诊断的,现在他和柳絮一起更是从头到尾把病历看了一遍。寄生虫的诊断,此前从来没有出现过,文秀琳在患病过程中验了许多次血,但除了她死后的这份神秘验血报告,其他验血都没有特意针对寄生虫卵来进行化验。
“要不是名字一样,我还真以为这张化验单是夹错了病案。”女医生说。
“有没有可能问一下当年的主治医生?这位医生现在还在医院吗?”柳絮问。
主治医生还在,女医生自己也很想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麻利地一个内线拨过去。尽管时隔多年,但当时的事情非常特殊,所以一提文秀琳的名字,主治医生就想起来了。化验的确是文秀琳死后才做的,但血却并不是她死后才抽的。
文秀琳住院期间抽过很多次血,哪怕是死前一天,也抽过一次。而医院里化验过病人的血样之后,并不会立刻废弃,而是会保存一周左右的时间再处理掉。就在文秀琳死后七天,文红军跑到医院找到主治医生,要求把保存的血样再化验一次,而且指明要检查其中的寄生虫情况。虽然医生非常不理解为什么家属有这样的要求,但既然血样之所以会保存一段时间,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所以也就答应了。结果出来之后,医生也傻了眼。文秀琳的血液中竟然有大量的寄生虫卵,而之前没有一个人想过要检查这一项,要知道人体内如果有寄生虫卵,通常在肠道,是吃进去的,怎么会进到血液中?
检查结果出来之后,由于尸体已经火化。单凭这一项,也不能断定血液中的寄生虫和文秀琳的死有关,但医院很被动是在所难免的。主治医生还记得,文红军拿到检查报告的时候,脸色铁青,手直抖,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了。这种沉默给主治医生的感觉像是爆发前的火山,当时他以为一场大闹在所难免,都已经把事情报告给院领导,制定了一系列的对策。可结果文红军居然没有再回来闹。
柳架和项伟都想不通,作为一个父亲,文红军怎么能这么“心平气和”?而他又是怎么会突然想到要求验寄生虫卵的呢?而十几年之后,有人提醒他们来看这份验血报告,到底是什么目的?两个人都以为,在调查完短信里的第二条线索后,应该会有答案。
他们错了。
1997年11月12日,柳絮记得文秀娟的那次住院。当时她以为文秀娟是药试时出了问题才进的医院,而现在,柳絮当然明白,文秀娟是为了创造和案犯B的通信机会,才去住了医院。项伟在文华医院也同样托了人,丰海医院之后,两个人直接打车去了文华。根据从文华医院病案室调出的病历纪录,文秀娟在短短几天的住院期间,做了大量的血液检查,其中有各种金属中毒的检测,也有寄生虫卵检测,其实这点柳絮早就知道,郭慨查过的。根据主治医生回忆,这些检测都为文秀娟主动要求,其中寄生虫卵的检测是11月12日这天做的,也是所有验血中最先进行的一项。这是相当蹊跷的,因为文秀娟的症状更符合金属中毒,但她却偏偏先去做很罕见的血液寄生虫卵检查,等到结果出来表明没问题后,才再去做的几种金属中毒检测。这种异常的先后顺序,要说和文秀琳的血液检查无关,两个人都不相信;但要说有关,是什么样的关联呢?
短信上的线索全都调查过了,本以为会有突破性的进展,可是迷雾却更重了。
会不会还有后续的神秘短信来提供新线索呢?
文红军帮包惜娣翻了个身,然后给她按摩了会儿背部的肌肉,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拉上被子走出房去。
早在文秀琳还活着的时候,医生就觉得一个长期在家的植物人能活十几年,被这样细心地照顾,特别不容易。十多年过去,包惜娣依然活着,医生谈论起这个病例,都觉得不大不小算个奇迹了。
文红军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奇迹,他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为此,他付出了多少,只有自己最清楚。
看看时间,文红军在客厅里坐定。他在杯子里先放好茶叶,茶几上摆了装着橘子的果盘。今天的客人应该快到了。
客人是文红军的希望,或者说,是希望的一部分。这么多年以来,包惜娣的状况并非一成不变,开着电视的时候,文红军读报纸杂志文章的时候,会看到妻子眼皮颤动,眼球转动。文红军认为,妻子对外界信息是有反应的。虽然医生从未观察到此类情况,但文红军坚持认为这绝不是他自己的脑想。妻子的脑电波水平也比一般的植物人高些,文红军觉得,只要自己不放弃,总有一天,包惜娣会被他唤醒。
所谓久病成良医,几十年下来文红军已经成了半个植物人唤醒专家,国内国外有什么新的治疗方式,哪些植物人被唤醒了,他都清清楚楚。这几年针对植物人脑神经刺激有了些新的药物和方式,他给一些国外的医学小组寄包惜娣的病例,得到的回复说有一定可能,但需要经过至少三个月以上的疗程才能确认有无效果。那意味着十几万美元的医疗费用。如果有效果,还得继续砸钱。
有希望总归是好的,钱的问题,也不是完全没可能解决。就在不久之前,有了解情况的好心人在网上帮他发起募捐。文红军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再加上二女先后死去的悲惨命运,让大量的同情者慷慨解囊。
今天的来客就是一位捐助者。他本来捐了八百元,这相当不少了,却特意联系到他,说想二次捐助,前提是得上门拜访一次。文红军明白这是为啥,没关系,网上说的全都是真的,要求证就来呗。
门铃响了,文红军开门把来客引进来。看着文红军准备的拖鞋,客人说了声抱歉,稍微提起了一只裤管,露出里面的义肢来。
“文叔叔,其实您不知道,我和您女儿还是同学呢。”项伟落座后第一句就这么说,然后取出一张支票放到茶几上。
“一点点心意。”
文红军看了一眼金额,发现竟然是十万元,连忙推还给他,说这太多了。在他想来,怎么能收一个残疾人这么多钱。
“叔叔,这钱对我不多,真的。”项伟说的是实话。
文红军开了这么多年的出租车,眼力还是有的,听这语气,再看看衣着打扮,也就不再推辞。心里奇怪,既然是女儿同学,那还需要来求证吗,这第二笔捐款比前一笔多了一百多倍,到底是为了啥?只是这疑问却不便直接问出口。“不知道您是秀琳的同学,还是秀娟的?”
“两个都是。”
文红军愣住了。
“叔叔,其实我们见过。一九九三年、秀琳过世前,我去医院看过她,还是您到学校来叫的我呢。然后,一九九七年,秀娟的追悼会上我也在。”
“是你啊。”文红军这下想起来了,当年他不知道文秀琳找项伟到底是什么事情,只以为眼前这个男人,是大女儿当年的小男朋友。
“可你怎么又会是秀娟的同学呢,她比你小一届啊。”
“我多读了一年才考的大学。念的上医委培班。不过,我第二年就被甄别了。”
说到甄别,文红军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年文秀娟揭弊的事是金浩良把他叫到学校亲口说的,辅导员自然不会说文秀娟也有作弊之嫌,但文红军听了好几句其他同学的冷言冷语,心里有数。此时他忍不住瞧了眼项伟的脚,心里别提有多别扭。原来人家和自己两个女儿是这样的渊源,说起来文秀娟可是害了这位一辈子啊,那现在这捐款还怎么收?但那可是沉甸甸的十万元啊,够十分之一疗程呢。
支票就这么放在茶几上,文红军的视线在上面打转,照理他该坚决把钱退回去,自己家女儿对不住人,自己怎么能再收钱呢。但这么多年来,他的理只剩下躺在后屋的那一条了。
文红军这份挣扎,瞒不过项伟的眼睛。客气话只说一次,他冷眼瞧着,不劝不拦,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便转入了正题。
“文叔叔,说实话,我这一次来,捐款的事情倒还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跟您打听点事情。”
文红军听项伟这么说,心里反倒不再挣扎了,既然是交换,而不是单纯的馈赠,这钱也拿得。只是,自己这里有什么消息,是能值十万块钱的呢?
“秀娟秀琳说起来和我都不是普通同学的交情,秀琳去了十三年,秀娟也有九年了,英年早逝啊,每每想起来,都觉得非常遗憾。因为一个特别的原因,我看到了秀琳的病历,里边有一点,是我怎么都想不明白的,就是在秀琳过世几天之后,您给她补做了一个验血,您还记得这件事吗?”
文红军没想到项伟问的是这件事,这涉及到他心底里头一个天大的秘密。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今天再来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但对我是有特别意义的。我今天来,就是想知道,您为什么在秀琳去世以后,还要做这个化验,并且指定检验寄生虫卵?”项伟并没有解释什么是特别意义,文秀娟的死牵扯太多,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得花上几小时,而且反而容易另增变数。所以才有拍在桌子上的这10万块钱支票。
“既然您这么想知道,那好吧。”
当年那宗不可思议的死后验血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既然现在项伟这么坚持,为了活着的人,文红军轻叹一口气,只能重提伤心旧事。
一九九三年的夏末,文秀琳的病到了中晚期,文红军意识到,医院并没有太好的办法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这是他最看重的一个女儿,文红军开始想方设法,寻求外援。在给妻子包惜娣求医治病的过程中,文红军和海内外许多植物人治疗专家有联系,他想到,女儿是脑子里长了个瘤子,和植物人一样是脑科的事儿,就准备了许多份文秀琳的病例到处寄。回复者寥寥无儿,也没有什么切实的治疗方案,直到文红军收到一位香港医生的回复。
信中说,从文秀琳的X光脑片看,和一般的脑瘤病人略有不同,为了确定病情,最好还是要做一个脑部CT。如果大陆医院没有CT设备,他可以帮着联系香港医院。最后他还提到,他曾经治疗过一例寄生虫卵入脑的病例,和文秀琳的情况比较相似,如果一时无法来香港的话,建议先血检寄生虫卵。
在1993年,全大陆有CT设备的医院屈指可数,就丰海医院而言,直到1998年才引进了该设备。最关键的是,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文秀琳的追悼会都办完了。但做父亲的,当然想搞明白自已女儿到底是怎么死的,所以才有了那次死后血检。
“可是,既然查出来文秀琳的血里有大量寄生虫卵,医院对文秀琳的脑瘤判断就有可能是错误的,为什么后来……”
项伟没有说下去,但是文红军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因为丰海医院,也是我老婆的劳保医院啊!”
原来如此。丰海医院对文秀琳的病情诊断疑点重重,可是人已经死了,也没有确切的脑瘤误诊的证据,当年的医保体系下,包惜娣的看病配药,又都必须在丰海医院。到底是要为了死人大闹一场,还是为了活人忍气吞声?文红军再如何痛苦,却还是必须做出取舍。
“那么这事儿,就是秀琳血里查出寄生虫卵的事,秀娟知道吗?”
文红军摇摇头,“既然决定了不把事情闹大,我就谁都没说。”
项伟坐在那儿没说话,一时间,场面陷入了诡异的宁静。
该问的,其实到这里就问完了。
剩下的就是不该问的了。
项伟咽了几次唾沫,喉结来回滚动。他的心跳开始加快,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哪怕在这几年尔虞我诈的商场中也没有。
难堪的沉默保持了足足几分钟,项伟几次想站起来告辞算了,屁股却还是离不开椅子。终于,他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游离的目光从别处挪回到对面文红军的脸上。
“1997年的11月份,秀娟在文华医院住了几天。那几天她多次验血,第一次就指定要求查寄生虫卵,这事儿您知道吗?”
文红军没有像刚才那样直接回答,他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可脸上的那一条条皱纹,却忽然之间深了一点。
“你打听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看来,您是知道的啊。”项伟的一颗心沉下去了。
“那个时候,一直有传言说,班里有人要害文秀娟,更有传言说,文秀娟是被毒死的。这些您知道吗?”
文红军还是没有回答。
“看来,您也知道啊。”项伟的神情,开始变得悲伤起来,“我和秀琳,秀娟的关系,要比普通同学深厚得多,我对她们两个人的了解,也一定比您想象的要更深入得多。寄虫卵进入血液,临床上这是非常少见的事情,秀琳为什么会得这个病,而秀娟又为什么会怀疑自己得这个病,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知道秀娟是多么的想出人头地,我也知道,如果秀琳还活着,您只会供她一个人上大学。”
项伟说得越来越快,难以言喻的情感擭住了他的心灵,泪水已经溢满眼眶,而他却毫不自觉。
“秀琳死了,秀娟上了大学。可当她觉得有人要害她,觉得自己中了毒的时候,哪怕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都非常排斥和警方接触。她是一个多么聪明多么有理智的人啊,为什么面对生死这么巨大的问题,却要放弃最能保护自己的渠道呢?而您,秀娟的父亲,在您只剩下这最后一个女儿的时候,在这个女儿年纪轻轻就离奇死去的时候,在您听说了下毒流言的时候,您却沉默了,沉默就是您的选择。一个正常的父亲,自己女儿的死哪怕有一分一毫的疑点,都绝不会这样做的,您能告诉这是为什么吗?”
文红军一张脸变得铁青,他的嘴抿成一线。
伸出手按在那张支票上,像在推动一座山似的,慢慢地慢慢地,把它推回到项伟的面前。
项伟并没有拿回支票,他撑着扶手站了起来。
“您不必告诉我,我知道的,我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遍,只有一种可能,只有一条路,会让文秀娟那样做,会让您那样做。”
项伟自己开了门,摇摇晃晃走出去。在他的身后,忽然传来撕心裂肺一声吼。
“报应啊!”
项伟流着泪,浑浑噩噩走在路上,全不在意别人惊诧的目光。对面街上,一个女人远远看着他,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项伟吗,好久没见面了。”
项伟开门进屋的时候,正瞧见柳絮把右手收回来。这是个有点奇怪的姿势,柳絮腰杆笔挺坐在沙发上,神情平静,双手垂放在腰侧,再没有其他的动作。她刚才是在干什么呢,项伟想,像是在……收拳?
项伟正要和柳絮打招呼,却发现她在出神。
她的坐姿已经变得不像刚才那么紧张,而是松弛下来,脸上也露出温和的有着浅浅暖意的笑容,她凝望着对面,但其实对面什么都没有。项伟站在玄关看着柳絮,柳絮却对他进屋一无所觉。
“你看见郭慨了吗?”项伟问。
柳絮这才回过神来。
“哦,你回来了?”她说,“你刚才说什么?”
项伟摇摇头,说:“你等了一会儿了吧,不好意思。”
郭慨手机上的两条信息,其中一条帮助柳絮和项伟缩小了嫌疑人范围,还没来得及去验证另外一条,就被突如其来的神秘短信打乱了节奏。在丰海医院和文华医院固然有让人吃惊的发现,可柳絮翻来覆去地琢磨,把郭慨留下的教科书都翻烂了,还是没办法把这发现和案子结合起来。或许还会有新的短信来指引破案的道路,但柳絮不打算坐等,想和项伟商量,是不是把郭慨手机里提到的另一个地方赶紧查了。项伟不像柳絮这样全副心思都扑在破案上,毕竟还是有公司要打理,所以让柳絮先过来,客人等主人。
柳絮把她在家里整理出的思路一条一条摆出来和项伟讨论。她希望项伟可以帮她梳理,看看能碰撞出什么新方向来。可今天,项伟似乎兴致缺缺,只是听着柳絮分析,时不时附和几声。
是他在公司里碰到什么事情了吗?柳絮想。
“你和马德是约在后天碰面吗?”柳絮问,“你到底想用什么办法留下他的笔迹呀,如果就是几个字可不行,得要让他尽量多写一点才有鉴定价值。”
“我和他没约在后天了。”项伟说。
“改期了?”柳絮有点失望,“那我们明后天去找那个刘亮成怎么样?你有时间吗?”
刘亮成就是郭概手机另一条信息里提到的人名。
“这两天我会忙一点。”
“那要不我自己去找他吧。”柳絮说。对她来说,多拖一天,就多一分被费志刚找到的危险,既然已经撕破脸,相信费志刚绝不会就这么放弃找她。
“你有想过,如果费志刚是凶手的话会是什么情况吗?”项伟忽然问。
“费志刚?”柳絮皱起眉头,“虽然他现在想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但郭慨死的那天晚上他在医院动一个手术,手术完就回家了,时间我特意确认过。而文秀娟死前几周我们都形影不离的,他应该没时间去下毒。他现在的举动,只能说明和案子有牵联,他应该知道内幕,却不会是真正动手的那一个。说到底,我还是不认为他会那样凶残。你为什么怀疑费志刚?尽管他有疑点,没有真正可靠线索,警方根本不会采信的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假设,一切证据都指向他,一个你认识了那么久,共同生活着的人居然是凶手,你会是什么感受?”
柳絮不知道项伟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近乎冒犯的问题,他今天整个人的状态似乎有些异样。然而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真义,柳絮突然觉得有一个大勺子伸进了她的心湖,轻轻一搅,勉强平复下来的泥沙又复掀起波澜。那些强迫自己视而不见的回忆,那些过往多年丝丝缕缕的时光。一同织成了深邃的洞窟,张开巨口把柳絮吞了进去。
是啊,费志刚。根本不用项伟那样的假设,即便是他现在的样子,是自己可曾想到过的么?他与自己人生的交集,来自于尸池的拯救,今天看来,真的只是巧合吗?而后他把自己带离文秀娟的漩涡,让自己自然地和文秀娟疏远,圣诞夜又悄悄参加委培班的聚会。他曾是自己唯一的稻草,是这个世界光明所在,他在街头拿出戒指跪下,让她得到救赎。从此之后日夜相伴,照顾有加,这么多年没有一次疾言厉色。他于己是大树,己于他是藤萝,原以为一生就这样相附相系,直到彼此苍老。可如今,一直拥抱的树干,忽然变成一缕烟雾,过往皆空之时,却还见那烟雾幻化出狰翁的鬼首向她桀桀厉笑。
自己这一辈子,活成了什么?
柳絮不禁想起那张已经逝去的面孔,于此时此刻,那面容是如此的清晰,却如夜空的星光,明亮而冷寂。星光如此遥远,当它照在身上,抬头仰望,已经相隔了永远无法企及的距离。一时间,柳絮心痛得无法呼吸。
“对不起,”项伟说,“我不该问的。”
只是这一声简简单单的道歉,却哪那么容易把柳絮从泥沼里拉出来。
项伟站起来,在客厅里低着头踽踽而行,绕了几圈,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对不起,柳絮,我要退出了。”
这句话把柳絮的神思一把拽了回来,柳絮简直以为项伟是在和她开玩笑。
“发生什么了?是有人在威胁你吗?”
项伟摇摇头,说:“我会加入进来和你一起调查的原因,你是知道的对吗?可是这个原因。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你是因为文秀娟加入的,因为当年她虽然害了你,但你还是喜欢他,你还爱着她,不是吗?难道说你现在不爱了吗?”两人从来没有把这一层原因挑明,毕竟一个男人被害到这样还念念不忘,这种爱是不对等的。现在柳絮急了,说话也顾不得再照顾项伟的脸面。
“是的,我做不到了,我没办法再去爱着她。文秀琳把她的妹妹托付给我,她通了那么多年的信,然后我又通了那么多年的信,我们都以为,自己了解文秀娟胜过任何人。太可笑了,没人了解她,除了她自己。”
项伟瞪着柳絮,一字一句地说:“文秀娟杀了自己的姐姐。她是一个杀人犯!”
“这不可能!”柳絮叫喊起来。
“这是真的,”项伟说,“文红军也知道,昨天,我去拜访过他。”
项伟把和文红军的交谈说了,柳絮一边听,一边觉得世界在崩塌。即便是那天晚上看见费志刚看手术刀,都比不上现在这么震惊。
“是不是感觉特别幻灭。”项伟说,“你要知道,我的感受,十倍于你。”
“会不会是……你们都搞错了?”柳絮兀自不敢相信。
“我能看得出来,文红军知道更多的事情,他不会搞错的,毕竟是他女儿。”
柳絮慢慢把背靠在沙发上。现在,她完全能够理解项伟的心情,也没有任何理由再勉强他继续调查了。她知道,项伟对文秀娟的感情,其实是从文秀琳那儿来的啊。
“我知道了,但还是谢谢你这些天的帮助。”
“那么,你还要查下去吗?”
“当然。”柳絮再一次挺直了背,“因为我不是为了文秀娟,我是为了郭慨。”
项伟在她对面重新坐下来,看着她问:“其实你已经付出了太多,为了查这个案子,值得吗?”
“我付出了什么?付出了我这些年虚伪的人生吗?现在,我看到了太多从前被我忽略的东西,尤其是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人为了我义无反顾。我明白得太晚,但终于还是明白过来了。他怎么对我,我怎么对他,就是这样,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说到这里,柳絮验上浮起一丝笑容。项伟看着柳絮的笑容,那并非是凄凉的惨笑,并非是愤湿的怒笑,而是暖暖的,带着留恋、回忆甚至希望的笑容。这是带着光芒的笑,很多年很多年,项伟没有见过了,而他自己,有没有对文秀娟露出过这样的笑容呢。人这一辈子,总得这样笑过,总得见过这样的笑,才值得吧。
于是,他做出了决定。
“你走吧,柳絮。你走吧。”项伟对柳絮说。
“怎么了,当不成拍档,就要赶我走了吗?”
项伟抬头看了一眼挂钟。
“你还有最多不超过十分钟的时间。”
柳絮看着项伟的眼睛,她终于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你告诉费志刚了?”
“是的。”
柳絮绝想不到会在项伟这里遭遇背叛。她本以为这是一个最最可靠的拍档,如果说因为对文秀娟失望而放弃调查还在她理解范围的话,把她出卖给费志刚,把她一手送进精神病院,则完全是超出底线的卑劣行径了。项伟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可能是今天收到太多意外的消息,可能是遭遇过太多不可能的背叛,柳絮此刻竟有些麻木了。她站起来,拿起包向门口走去。然而她又停下来了,转回头看着项伟。
“不对,除了去文家见文红军,你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事。你绝不会因为对文秀娟的失望,就把我出卖给费志刚。一切事情都有逻辑,都有利害关系的,这里面缺了一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有九分钟,也许他们会在下一分钟早到,你真的打算在这个时候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吗?”
“现在我手上只剩一条能去查的线索了,能查出什么还不知道。我对自己的破案能力并没有多大的信心,如果可以有更多的线索,冒一点险算什么呢?”
柳絮走回沙发,在项伟对面坐下。
“你出卖了我,也许下一刻我就会被抓进精神病院。要是你有一点点愧疚的话,请告示我,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做。”
项伟又看了一眼钟,他注意到柳絮反而一眼都没有看过。刚才的这短短几分钟,这个女人让他刮目相看了。
“我一个残废,做到今天这样,许多人觉得是奇迹。但任何奇迹,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年我被学校开除,从宿舍楼上跳下来,没死成。被救下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不如死了的干净。家里所有的钱都拿给我念大学,结果我养成那样,又残了。那阵子,我还割过腕。如果不是有一个人一直给我鼓励打气,甚至连续很多年资助我,我是不可能振作起来的,也绝不可能有今天的我。这个人,昨天来找过我。”
“这个人是谁?”柳絮盯着问他。
“够了,我不会再说了。你走吧。”
“女人?”
项伟笑笑。
柳絮脑袋里灵光一闪。
“战雯雯,是战雯雯吧?你说她喜欢你,但是从来没有表白过。说得这么肯定,她一定一直和你有联系的。她昨天来找的你!”
项伟的脸沉了下来。
柳絮的思路在这一刻却无比清晰,“那个丰海和文华医院的短信发到我手机上,却是给你看的。你知道了文秀娟是个杀人犯,就一定会放弃调查,在这个时候,你的红颜知己,你的恩人来找你,你就陷入了两难——是继续查下去,为一个罪该万死的杀人犯复仇,还是放弃调查,让恩人战雯雯得以安全。不,这压根儿就不是两难,这个选择太容易做了。”
“战雯雯和郭慨的死没有关系,和文秀娟的死也没有关系。”项伟沉着脸说。
“和郭慨的死没关系我信,和文秀娟没关系,她为什么昨天来找你啊?还不是怕查下去把她牵出来。”
“我没说她昨天来过。”
“又是费志刚又是战雯雯,他们都不会是杀死郭慨的人,这个案子,到底会牵扯进多少人,难道委培班所有人都有份?”柳絮这句话一出口,一股凉气从心头升起来,整个背脊都是麻透了。
这不会是真的吧,她想。
柳絮知道项伟再不会多说一句话了,被她猜出战雯雯,估计他已经在后悔了。她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把鞋穿上,对项伟说:“还是谢谢你,起码你给我留了这十分钟。”
“如果有一天,这个案子会有需要我出来作证的那一天,”项伟看着柳絮,说,“我会告诉警察,告诉法官,你是个经常产生幻觉的精神病人。你知道,这并不是假话。所以,从现在开始,你最好不要对我再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
柳絮站直了身子,还没等她回应,门铃响了。
“看来他们来早了几分钟。柳絮,你曾经还是有机会的,很遗憾。”项伟说。
柳絮猛地转身就跑。项伟目瞪口呆地瞧着她直冲进院子里,翻过矮篱,消失在小区花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