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娟坐在松树林边吹箫。吹的是《阳关三叠》,一曲吹罢,她把箫搁在膝上,想要平心静气,害怕却止不住地从心里涌出来。
文秀娟一直觉得有人要害她。她和文秀琳一起颠沛在这个世界,没有领会过母爱,寥剩不多的父爱也须与人分享。自从被阿姐背叛,她更是深切地体会到了世间的恶意,她努力跑在所有人前面,想要有更强大的力量,来抵挡这恶意。项伟被甄别后,委培班同学对她的恶意,浓烈得如同实质。暑假休了不到一个月,新开学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用眼神对她说“你怎么不去死”。她半夜里会想,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她的睡眠变得很差,上课注意力也不容易集中,有时候身体的某处还会有来无影去无踪的疼痛。她知道这应该是神经痛,压力太大。
吹箫其实对身体是有好处的,这需要很强的气息控制,而气息训练自古就是各种养生学里的重要一环。可是今天吹奏过程里,好几次她都觉得气要接不上来,不得不把气息减弱,搞得箫声软绵绵像受了潮的蛛丝,一些精细巧变的音节都没有足够的气息去吹奏表现出来。
我这是怎么了,文秀娟问自己,隐隐约约地不安起来。
坐在旁边的柳絮听不明白好坏,只觉得箫声悠远,此刻夕光渐敛,分外有送别的古意,不由轻轻鼓起掌来。风过松林,柳絮打了个寒战,心里又埋怨起自己的胆小来。
回到寝室门没锁,里面却一个人也没有。寝室里其他人总是抱团活动,非但把文秀娟排除在外,也时常忽略了和文秀娟走得极近的柳絮。文秀娟猜想,柳絮这个傻姑娘应该觉出点什么了吧。
到九点多,司灵她们说说笑笑推门而入,柳絮从床上探出头去,说回来啦,你们去哪儿玩啦?司灵嘻嘻一笑,说和影像系联谊去啦。琉璃说本来想叫你呢没看着你。柳絮稍有些遗憾,想多问两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文秀娟怎么没声没息的?
文秀娟正背对着柳絮站在长桌边。柳絮觉得自己是眼花了,居然看见文秀娟在发抖。室友们回房的时候,文秀娟正在给自己泡蜂蜜水。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善待自己的时候,早晚各一杯,雷打不动。
蜂蜜开瓶久了容易粘盖,所以文秀娟会先在瓶口覆一层保鲜膜,再盖盖子。此刻,她拧开盖子的时候,保鲜膜撕裂了。封上保鲜膜再盖盖子,是不能拧太紧的,否则容易撕裂薄膜,文秀娟是节省惯了的人,向来会注意把瓶盖旋到恰好的程度。
蜂蜜被动过了!
一直以来,她只是怀疑和担心,还时时嘲笑自己太敏感,但没想到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竟然是事实。冰寒彻骨,又突地烧起无名火来,让她一时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们谁动了我蜂蜜?你们谁动了我蜂蜜?
文秀娟连问了两遍。第一遍轻不可闻,第二遍声嘶力竭。
司灵哧地一笑,说谁没事动你蜂蜜,没看我们刚回来吗。刘小悠也不高兴起来,说刚才就你和柳絮在寝室。文秀娟一张张脸孔望过去,每个人多少都有不悦之色。
文秀娟捧着她的蜂蜜,就像捧着一罐毒药,不,这实实在在就是一罐子毒药!她把玻璃罐狠狠扔进垃圾筒,一声碎响,蜂蜜特有的香气在空气里散发开来。
脾气真大,可惜了好好的蜂蜜。刘小悠说。
你这不是招虫子吗?难得赵芹也不高兴起来。
文秀娟铁青着脸不搭理,柳絮默默把垃圾桶拿出去清理干净。
文秀娟事后后悔,自己遇大事还是沉不住气,应该收着瓶子,想法子去化验一下的。这一夜文秀娟纷纷扰扰做了数不清的乱梦,几次醒来,浓重的黑暗让她恐惧。她很想去报警,但当然不敢,生怕反倒调查出了文秀琳的事情,报纸上公安刑警大案必破,自己怎么敢往枪口上凑。
第二天早上醒来,没人再提昨晚的那瓶蜂蜜。文秀娟神色如常,情绪已经收拾整齐。
许己杀人,就不许人来杀己?
但文秀娟却是不信什么因果报应的,自己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拿。别人想要什么,便试试能不能从她这里拿走。
我已经知道有一个你了,文秀娟发狠地想。
但你可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我么?
文秀娟查不出自己得了什么病。她请了半天假偷偷去医院查的,不想大张旗鼓,不想让那个下毒的家伙知道她知道了,她为昨夜自己的失态后悔,此刻最好不要打草惊蛇。血常规B超都做了,医生听她说了些症状,最后讲要么你挂个中医号调理一下。
文秀姆确定自己得做更进一步的详细检查,但那样子半天是不够的。
谁会想要杀自己?班里每个人都不喜欢自己,除了柳絮。
就那么几个同学,一个个数过来,司灵对她的恶感最明显,当然嫌疑很大;战雯雯也说不准,文秀娟觉得她在偷偷喜欢项伟。男生可能性小一些,因为下毒没有女生方便,可是同在一幢楼,真要找机会也不是办不到,张文宇和钱穆是项伟的好哥们,看她的眼神很凶狠。
一切全都是因为项伟。本来,事情明明在好起来的。
要什么样的恨,才会让人起杀心?人心险恶,文秀娟顶明白这点。
她非常注意自己的饮食,不给别人下手的机会,观察每个同学看自己的眼神,分辨其中恶意的程度。不可避免地,文秀娟开始失眠,难以入睡并且会无缘无故地惊醒。
文秀娟睁着眼睛看黑夜,听着房间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其他人应该已经熟睡很久了。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不能这样下去,她想、必须得想个法子。有一条毒蛇正藏在自己的影子里,可每一次回头都看不见它。
必须得看见它。在它来咬自己的时候,总看得见了吧?
如果可以主动创造一个机会,引诱那个人再次下手,就可以发现他了吧。
假如我是那个人,文秀娟想,假如我是凶手。
慢慢地,甚至她自己都没有发觉,黑夜里,她的脸庞上浮起一缕笑容。是啊,那是她熟悉的领域。
这一整晚文秀娟都没有睡,到天亮的时候,她决定去住一次医院。
关于这次住院,她筹划了一阵子,有许多细节要琢磨,所以直到十一月十一日才达成。看起来这完全像个偶然事件,她参加了一个本该很安全的药试,药是在美国通过FDA认证,已经上市好些年的头孢类抗生素,不过在国内是完完全全的新药。静脉注射试验的第二管,文秀娟表现出明显的不适,并发呕吐。进医院检查了几天,没查出什么,就当是药物过敏反应,这很常见。
住院时除了父亲,负责药试的老师,也就只有柳絮来探望过,未免有一些孤单。不过这也在文秀娟意料之中。没太多人来挺好,她坚持让医生给自己加了一堆的非常规检测项目,关于这些奇怪的检测,她既不想给同学知道,也不想给父亲知道。比如,她做了全套的血液寄生虫卵检查。
自己的某些症状,让文秀娟联想到姐姐。理智告诉她,不可能有人知道姐姐是怎么死的,也不可能有人在用同样的方式害自己。但理智与情结总是分道而行。
检查的结果让文秀娟松了口气,没有寄生虫卵。然而也没有查出其他中毒迹象。
回学校的路上,文秀娟想,是不是自己疑心病太重了?于是她开始对那口箱子里的情况志。起来,在去医院之前,她希望看到那口箱子发生某种变化,这是她精心设计的圈套。而现在,她又希望箱子里什么都没有变。
那是一口漂亮的香樟木箱,用铜锁扣扣着,放在她的角落里。文秀娟开箱子的时候,并没有避开寝室的同学,这是她放私人紧要物品的地方,任何时候想打开看一看都正常得很。箱子里满满当当,最上面一层放着《傅雷家书》、箫、针线盒子等物,摆放齐整,正是一贯的模样。文秀娟蹲在箱子前,没有人能看见她的表情。
前一刻她还因为医院的检查结果而庆幸,希望一切只是场虚惊。此刻,像有蜈蚣在后脑勺上爬。
去医院前,她放在箱子里的信没了。
那是一封写给下毒者的信。
文秀娟挣扎着站起来,努力做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爬回自己的床铺,把床帐拉上。然后,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两页薄纸,展开。
那是信的副本,用蓝印纸复制的。
你一定很惊讶吧,我也是。很高兴能与你通信。我是鼓起了很大勇气的,请你别有不必要的顾虑。当我意识到你的存在时,特别高兴,这也算是志同道合吧,虽然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危险且不合法律。但不管怎么样,她该当受到报应,否则太不公平!
我以这样的方式来作自我介绍。文秀娟现在正在医院里,你一定以为这是一场意外,因为这一次你并没有动手。现在我告知你,这并非嘉外,而是我一手造成。当然,这只是一次教训,我并不指望能把她怎么样,她总是能被救回来并再次回到我们中间的,时间甚至不会很久。但这是个开始,我加入进来了,未来还长得很,我打算和你一样慢慢来。至于我真正的身份,我想你也不会轻易探究,就像我不会那么冒失地询问你的名字一样。反正我们每天都会见面,会打招呼,都是这委培班里的一员。
你应该很想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的。
其实并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这点你不必担心什么。最早的时候,我注意到文秀娟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了,这点在很多细微的方面体现出来,相信只要是同学都能有所觉察。但一般人并不会想太多,毕竟一个人的身体状态总是会有起伏,也许她正进入一个低谷,或者自然地生了病。最初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文秀娟自己逐渐加重的神经质,让我开始有了另一个猜测。她好像认为有人要害她,行为越来越小心。我就想,会不会有其他的人也有和我同样的心思,并且已经动手了呢?直到那瓶蜂蜜的事后,我觉得,你,应该是存在的!
我毫不讳言我的用心:文秀娟这样的女人,不配继续在世界上活着!但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达成这个目的。我当然不打算用任何暴力的方式,也不能追查到我的身上,最好她可以太太平平地去另一个世界,而我,会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可是这次的手段只能使用一次,并且也不至于能要了她的命,接下来我要怎么做呢?我很想知道,你是什么打算,你的做法又是怎样的。那一定很高妙,能够破坏她的健康,又让她无法在医能里检查出来。
非常期待你的回信。不过,我们需要一个安全的信箱。你觉得松树林怎么样?正对着篮球场,从东数过来第二张长椅,在它背面向北数第六棵松树,就是造型有点奇怪的那株,上面有个小树洞。你可以把信放在那里。
愿文秀娟早日安息。
一个同学
这封信,每一字每一句,文秀娟都反复斟的过。她一会儿把自己代入到那个虚构的谋杀人物里去,一会儿又跳出来,看看自己写的语气是否妥当。总而言之,她必须要让真正的谋杀者愿意回信才行。那样的话,她就打入了敌人内部,成为了敌人的自己人。
这封信,她是放在箱子最上面一层的。文秀娟假想如果自己是下毒者,到底会做哪些事。她向来擅长设身处地,用另一种视角看世界是她的立身之道是的,她会很想要看看文秀娟的私人箱子里放着些什么东西,尽可能地了解文秀娟的秘密,如果箱子里放了食物,那么正好下毒。当文秀娟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去了医院,没来得及锁箱子后,下毒者会错过这个机会吗?为了把这封信传递出去,文秀娟亲手导演了这出戏。如今,信真的传递出去了。所以,真的有一个下毒者,这点千真万确,毫无疑问了。
接下来,只等回信。
已经是回到学校的第四天了。
每天她去看一回树洞。前几次的落空让她心里难熬得很,没事总想着再去看一眼,当然得强忍着,去得频繁容易暴露。
文秀娟背着手,赃着步子,假装在散步,七拐八弯地绕到了树洞前,确认了附近没人,轻巧地把手伸进去。
她的心脏突然喱晒嘎猛跳起来,手从树洞里缩回来的时候,已经多了个白皮信封。文秀娟把信封折起来塞进衣服口袋,等不及回寝室,跑去最近教学楼的厕所里,小隔间门一关,把信封掏出来。
是学校小卖部里卖的那种有学校抬头的信封,信纸也是。和她自己寄出的第一封信一样,普普通通,无从追查。
把信纸展开的时候,她的手甚至有些颤抖。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办法。你这次的手段愚蠢又没意义,别自己被抓住还拖累我。医学院学生想不出好办法?专业这么差,下一个被甄别掉的一定就是你!
文秀娟日子不多了。有没有你都一样。
另一个同学
文秀娟把信纸捏进了拳头里。此时她的心情不是愤怒或恐惧,却是兴奋。
上钩了!
在茫茫的黑夜里总算出现了道亮光,不用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了。别看这封信里的内容仿佛拒人千里,姿态傲慢,没透露一点儿信息,但是回信本身就代表了态度。文秀娟自己是杀过人的,她知道那种孤独和恐惧,所有的情绪都只能自己消化,没有别人能一起分担,这是巨大的几乎难以承受的压力。杀人行为的过程越是漫长,煎熬也越是漫长。文秀娟可以肯定自己被下了不止一次毒,为了不引人注意地谋杀,也只能采用这样渐进的方式,这对于慢慢走向死亡的被害人来说固然恐怖,可对下毒者来说,也是对心理承受能力的巨大考验没有什么是毫无代价的,文秀娟深有体会。当一个同谋出现,一个可以在安全距离内说说话的人,真的会拒绝吗?如果拒绝,那么就不会有这封回信了。
因为这封回信,忽然之间,文秀娟觉得没有那么恐惧了,相反,她变得期待起来,对她来说这成了一场游戏,赌注是自己的命。
此刻,双方各有筹码。文秀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不知道对方的下毒方式,不知道自己中的到底是什么毒;而对方则不知道,和他通信的人,根本不是另一个下毒者,而是受害人本身。接下去,随着这场通信的持续,对方透露出来的信息肯定会越来越多的,形势也会越来越往文秀娟倾斜。文秀娟要做的则是管好所有入口的东西,不让食物离开自己的视线,不让自己再次中毒。文秀娟等了一天,才把回信放进树洞。这样比较不显得过于急迫。她要保证传递给下毒者的每一个信息,都不出错。
谢谢你回应我。很高兴,真心的。
接受你的批评,但事实上,我已经有一个计划的雏形了,还需要完善。在没能想明白之前,我不会再动手。你一定用了某种近乎完美的手段,我根据文秀娟表现出的症状查阅了许多资料,却无法判断你用的方式。
这让我有点崇拜你了。
想和你说点心里话,希望你别觉得我太啰嗦。有些话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说。
每一次看见文秀娟,我都越发地感觉她的讨厌,很多时候我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而那样的时刻,我会想自己会否过于极端了呢。不过我倒很难想象,居然有一个人,比我更加地恨她。和同学聊到她的时候,显然没有谁喜欢她,但也未曾感受到谁有真正深切的恨意。对不起,这样说并不是在窥探你的身份,而是对你很她的原因有些好奇。先说我自己,应该说军训刚见到她的时候,印象还是不错的,但出了那桩事情,让我觉得她残忍又可鄙,这样的人如果成为医生,会是病人的灾难。之后每每看到她的任何举动,那种假模假样的惺惺作态,就让我作呕。到上学期末,项伟因为她而被甄别,那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人不该活在世界上”的念头。而后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在我的脑中盘旋,成为我的梦厥。渐渐地,我甚而会突见她身上有股浓烈的腐烂的臭味,那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气息,我想,既然她的灵魂已然烂掉,倒不如让她的肉体随灵魂而去。那么你呢,也是和我一样么?
愿文秀娟早日安息。
一个同学
文秀娟关在自己的床铺里写下这封信。当她写到自己的灵魂已经烂掉时,不禁停下笔想,自己真是虚伪啊。如果灵魂有颜色,那么或许自己的灵魂是褐色的,这是泥淬的颜色,是大地的颜色,是这个浊世的颜色。
这一次的回信来得较迟。文秀娟并不太担心,中间隔了一个周末,上海的同学都要回家的,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在双休的两天里回信,不管他是不是上海人。果然,文秀娟在周一拿到了回信。
她是趁着大家都去食堂午饭的时候拿的。一切都进入了轨道,文秀娟也不急着开信,柳累还在食堂留了座位等着她呢。等两个人吃笼的时候,食堂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回寝室的路上经过二教,文秀娟想起了自己上周末的请托,应谈是今天能有些结果,就找了个借口,让柳絮帮她把饭盒先带回去,自己上了二教三楼。
二教是药学院,毒理实验室就在三楼。文秀娟走在楼梯间里,觉得身后远远的有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紧不慢,还有些熟悉。其实出食堂的时候,她就觉得身后仿佛有人跟着,这种感觉自从知道有人下毒后经常出现,无疑是压力大大产生的过敏,先前柳絮在身边,她不想表现出来,就忍住了没回头看,可现在这楼道里,难不成还是自己过敏?出了三楼,走了一段路,文秀娟终于还是忍不住回了回头,看见马德从楼梯间转出来。班级里面,马德不属于最看不惯她的那拨人,见了面、基本的招呼还会打。但文秀娟此行的目的,并不想让同学知道,微笑点头后就没再多说,径直走到毒理实验室门口,马德却还跟在后面。文秀娟停下马德也停下,她只好问,你来这儿?马德说对啊我在这里做实习生。文秀娟心头就是一跳。马德越过她进了门,文秀娟愣了一会儿,看见她的赵龙走出来和她打招呼。
“这两天太忙啦,做了一部分吧。汞、铋、锰、铺、钒都给做了,没什么特别的,你那列表上还有三分之二,有些的试剂还真不好找。”
赵龙是药学院的大三生,拉小提琴,两个人是在团委搞的音乐演出时认识的,赵龙不知道委培班里文秀娟的流言,对这个漂亮学妹印象相当不错。所以当文秀娟拿来一小包指甲头发请他在实验室里化验的时候一口答应了。文秀娟当然没说是自己的头发,假托一个好朋友要写论文,是关于都市正常人体内各种轻重金属含量是否超标的,需要一些数据。需要检测的金属种类列了长长的一串,每一种都要对应的试剂才能检测,其实是颇麻烦了,学长学妹间的帮忙,本不必要做到这种程度,赵龙肯答应,显然是对文秀娟有所企图。性命攸关,对这点企图,文秀娟也就生受着了。
“马德什么时候在这里做实习生的?”
“有一阵了,怎么啦?”
“你让他帮忙了,帮忙做这个化验?”
赵龙愣了一下,开始支支吾吾起来。当时是答应了文秀娟亲手做的,但有这么一个好用的实习生,为什么不让他去干呢、他没想到文秀娟还真在意这点。
突然而至的巨大情绪一瞬间把文秀娟整个脑袋都淹没了,接下去的两分钟里她完全不受控制地埋怨乃至怒骂,具体说的什么她事后已经回想不起来了,只知道赵龙的脸色变白变青,最后扔下一句“真是不可理喻,真是莫名其妙”,就扔下她回了实验室。
文秀娟涨红了脸,喘着气,盯着紧闭的毒理实验室大门看了很久,后悔慢慢升了起来。马德虽然不能排除下毒人的嫌疑,但并不是嫌疑较高的那儿个,当然他有可能把自己做这些检验的事传出去,传到下毒者的耳中,可是事已至此,自已歇斯底里这么一通发作,根本于事无补,赵龙不会帮她继续检验不说,马德更是会把这出“轶事”大肆宣扬。马德来自农村,也是个要在大城市同学间寻找存在感的人啊。可道理归道理,情绪归情绪,该爆发的时候,文秀娟也毫无办法。她终于明白。自己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毫不畏惧。自己怕死,怕得要命。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马德不要说出去吗?文秀娟抿着嘴唇、转回身去走向楼梯的时候,看见文红军就在几步之外看着她。
“爸?你怎么在这儿?”
文红军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多少年了,文秀娟从未在人前表现出这副失控的模样。哦不,这是第二次,蜂蜜那回是第一次。
“没啥,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食堂那儿你就来了?怎么不叫我?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情。前面么,你和同学在一块。”
文红军看得文秀娟浑身不自在,然后他说:
“行,我出车去了。你好自为之。”扔下这句话,他转身消失在楼梯口。
爸爸的这次到访似乎是突然起意,却看到了这个仅剩女儿的另一面。文秀娟没琢磨明白文红军到底什么意思,她也没工夫把心思放在爸爸身上。她觉得今天有点不顺利,回到宿舍,爬上床假作午休,打开了信。
和你一样。
今天我又干了一次,她完全没有发现,喝下去了。
过瘾。
还没想出你的办法?
另一个同学
文秀娟傻在那儿了,在毒理实验室外被压制下去的恐惧,加倍地涌来。
这说的是昨天?
怎么可能,昨天我都喝了些什么?我有让水离开视线过吗?他是怎么做到的?
文秀娟脑子里一片混乱,一时间回想不起来昨天自己喝过多少次水,每一次是在什么情况下喝的。她只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已经高度警惕,本以为有着大把的时间和下毒者玩推理游戏,没想到自己竟然又喝下了毒药!
不要慌。文秀娟,镇定下来,文秀娟,幸好我们有通信!我一定可以翻过盘来的。
她拿出笔和纸,立刻就开始写回信。写了半封信、手都是抖的,却把信撕掉了,她发现自己是用正常笔迹写的。
想到了!一种很有趣的方式,应该不会被查出来,至少在现有的医疗检查条件下,查出的概率非常小。我还需要点时间来准备,马上就好,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结果了。
唯一有些顾忌的,是我所采用的方法,和你的方法,会否相互作用。如果产生了“化学反应”,有了太过明显的身体表征,就不好了。能否告诉我,你的方法,大约是用怎样的机制来慢慢摧毁她的身体的?
愿文秀娟早日安息。
一个同学
下午上课前,她把这封信投入树洞。他会如何回复,上一封信的口气,已经变得随意很多,不像最初时的警惕了,自己这样去问,有些过于直接,但怎么办呢,如果一直被投毒成功,自己还能活多久?
文秀娟没想到会被柳絮发现。
她已经这么做过好几次了。每个人熟睡的时候,是最放松的。也许梦话里会透露什么秘密呢,或者,心里有什么恶毒的念头,表情也会变得狰狞起来。处心积虑要杀她的人,睡着时也会像普通大学生那样恬静吗?其实,她只是想要好好看清这些脸,毫无遮掩地极近距离地看,会比白天更真实吧。也许某一刻直觉会告诉她,谁是那个人。
可居然被柳絮发觉了。看见柳絮装睡的样子,文秀娟有点好笑,闭着眼睛面孔僵硬,这女孩显然是被吓着了。她知道柳絮真正睡着是什么样子,前一个晚上见过的。
那么现在,要拿柳絮怎么办?她花了很多心思争取到了这个同盟,柳絮就像是她的小尾巴,眼睛里闪着崇拜的光,让往东绝不会往西。可毕竟这学期才交上的朋友,时间还短,看见自己深夜里如此古怪的举动,应该会开始疏远了吧?那样的话,自己又回到极端孤立的状态了啊。
那么,把柳絮拖进来怎么样?对这个单纯的孩子,会不会过于残忍?她和下毒者之间,可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文秀娟的犹豫持续到收到下一封回信。
早晨上课前她又去了一次松树林。她觉得不会那么快收到回信的,毕竟自己昨天中午收到信,下午就回了信,之前从未这么快回复过,但她没忍住,不瞧一眼心不安宁。也许在这封回信里,她就可以看到自己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树洞里竞然有回信。文秀娟飞快地往四周张望了一圈,就在树下拆开了信。
不论你用什么方法都不会和我相互影响,我所采用的分份非常稳定。记得每次给毒剂量要小,造成长期的健康下降的慢性病错觉。太突兀的死亡有风险,明白?松树林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自习教室最后那张瘸腿没人用的课桌你知道吧,有信的话,贴在桌底下。
另一个同学
果然没有说。还是问得太急躁了,文秀娟想。看来,要把柳絮拉进来了。她需要一个能冲锋陷阵的人,把水搅混。柳絮可以变成一盏明晃晃的探照灯,未必真能照出些什么来,但总能让那个人收敛一下,下毒的速度变慢一些。要想抓到他,还得靠自己。
只是以柳絮的性子,知道了有一个谋杀者,她敢往前冲吗?
因为迟到,走进教室的时候,有几组同学已经开始解剖。钳子剪子肌肉骨骼之间的撕扯碰撞声汇聚到一起,是非医学生很难想象的。文秀娟习以为常,但柳絮还差得远,正面孔煞白拿着手术刀吸气,她走到柳絮对面,问今天感觉如何,柳絮说轻松些了。的确是,第一堂课的时候,她怕到几乎晕过去,到现在可以站直不抖并且下刀,离不开文秀娟的暴露疗法和鼓励。文秀娟心里虽然别有怀抱,但表现出来的是一个真正朋友该有的做法。
文秀娟看着柳絮把她那一侧的胸膛皮肤掀开,在自己的指令下分离脂肪,剪开胸大肌的附着点,觉得这个女孩简直就是自己养成的。在克服对尸体解剖的恐惧过程中,她对这个世界的恐惧也在慢慢减少。某种程度上,柳絮的父亲对她的压力,和文红军略有相似。真的要把这个女孩拉到漩涡里来吗,可以预见到她的支离破碎,而对自己的帮助会有多大?文秀娟居然犹豫起来。
好像听见柳絮在叫她,文秀娟抬起头,看见柳絮的目光里依然没变的情感。在经历了昨晚的怪事后,她仍旧保有着那份友情和信赖!她能行的,文秀娟立刻意识到这一点,并且清醒了过来。
“昨天晚上。你看见了。”文秀娟说。
柳絮吓了一跳,然后说对不起。文秀娟说吓到你了啊不好意思。柳絮问是不是梦游,文秀娟沉吟了片刻,说有人要杀我。柳絮显然没有听清楚,然后,文秀娟又把这几个字大声重复了一遍。
这句话在一片尸体解剖的奏鸣声中显得如此突兀,以至于绝大多数同学都注意到了。文秀娟的目光镇定地与投射过来的一道道眼神交汇,她不指望能就此发觉下毒者异样的表情,但至少,下毒者会明白,柳絮入局了,他需要对付的人,现在多了一个。
文秀娟用缝衣针在矿泉水瓶上刺了个眼子,捏着针摇晃了几下,让这个针孔变得显眼。组织胚胎学课上,她把这个水瓶放在了显微镜旁。昨天她并没有对柳絮和盘托出,而是半遮半掩,等待柳絮自行探索。自己发现的事情,总比别人告知的更有说服力。
课程上到一半,文秀娟上完厕所回来,酝酿好情绪,伸手拿起矿泉水瓶,然后尖叫。她七情上脸,拿着瓶子冲出去。
文秀娟把瓶子扔在厕所前的垃圾桶里,走回来的时候,看见柳絮正走出教室门口。
去找那个瓶子吧,找到上面的针眼。文秀娟在心里说。柳絮是个细心的姑娘,她应该不会错过。
不过,她今天自导自演了这么出戏,并不仅仅是为了让柳絮相信有一个下毒者存在。自从第一封信开始,文秀娟就在编织营造着自己的角色形象,那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请教者,带着一丝崇拜一丝仰慕,换而言之,就是一个弱者形象。弱意味着安全,对方觉得安全了,自然会卸下防备。但自己这个弱者,不能一直光说不练,否则也无法取信。一个弱者的上阵是怎样的,这正是今天文秀娟所要表现的。她相信这出“投名状”演过之后,对方的戒备心会进一步降低。
我今天干了一件蠢事,或者说,我没想到她的警觉性已经强到这样的程度。我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竟被她发现了。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最惶恐的时刻,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候全身每一块肌肉都是僵硬的。好在文秀娟也很害怕,居然逃出去把那瓶水扔掉了,并没有声张,真是万幸。
我原本以为,想出难以被医院检查出的毒很难,没想到具体实施才是最困难的。好比《红楼梦》里的夏金桂,要毒香菱最后却害到了自己,如果这样就太愚蠢了。不过,我猜你现在正笑着我的蠢,对不对?知易行难,由此我更发觉了你的厉害,因为你已经成功做过好几次了吧。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的吗,有什么难以被觉察到的好方法吗?传授些心得吧。
另外,这张课桌虽然不常有人用,可是毕竟它就摆在教室里,临着最后那块贴各种社团活动的小白板,附近常常会有同学逗留,用来当信箱,真的保险吗?我很担心。
愿文秀娟早日安息。
一个同学
文秀娟把这封信放进“信箱”的时候,自习教室里没人在。她把信封贴在桌底,又往这张桌子多打量了几眼。说不上来的感觉,让她不喜欢这张桌子,有一种很强烈的不安全感。就像她在信里说的那样。说真的,她希望那一位可以选一个更稳妥的地方。为什么要改在这种随时会有同学经过的地方,而不是僻静的松树林,真搞不慌他的想法。
暴露的机会增加了,文秀娟想着,快步离开了教室。刚才打量的那几眼里,好像看到桌上刻了些什么符号,没看太清,但也不打算专门再回去看了。
如果一直守在附近观察,是不是也有可能发现对方来收信寄信呢?这是个公共场所,在附近逗留可以找到许多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个想法像颗鲜红的苹果诱惑着文秀娟,这是一条直接可以知晓下毒者身份的捷径。但她清楚这绝对是个危险的主意,收信方式是对方提出改变的,一个下毒者,会如此鲁莽地只考虑方便吗,他真是信中表现出的那样有些刚愎有些自大吗?未必。也许对方正是想看一看,自己会否自作聪明地守在附近。对方也是想知道自己身份的啊。
所以,收信,送信,不逗留。而且,每一次都得要加倍地小心才行。
这封信是在水瓶事件的第二天送出的。前一天,文秀娟一直被柳絮抓着不放,下午逛四川路。晚上商量应该怎么找出那个下毒者。柳絮义愤填膺,一腔热血,提出了各种各样的方案,大多数都被文秀娟否决了,倒是有个简单的守株待兔的法子可以尝试一下。说实话,文秀娟没抱多大希望。
但文秀娟没料到,非但没有守到下毒者,还发生了全然出乎意料的事。每每她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就有一声阴冷的嘲笑从地狱里传来。当她和柳絮回到宿舍,打开作为诱饵的饭盒,用搪瓷勺轻轻一挖,现出那只“眼睛”的时候,恐惧也一起从心底里湿淋淋捞出来了。在这样的当口,她觉得有柳絮和自己共同面对这一切真好,柳絮再不是可有可无的棋子,而是她想要紧紧抓住的一片衣角。
柳絮被这么一吓,居然叫来了警察。看见那身制服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文秀娟的脸色都变了。不不不不,这一切怎么会往这条路上发展,这决计是不行的。她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怨恨柳絮的软弱,怎么会不和她商量,就作出这样的决定来。金浩良来通知她接受警察问询的时候,文秀娟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心里想着坏了坏了。她站在门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听见了里面警察和柳絮的几句对话,忽然发现事情并不如想象的那么精糕。她又听了会儿,明白了该怎么做,就敲门进去。
她看见柳絮鼓励的眼神,心里对她说了句对不起。她很明白,如果自己否认会置柳絮于怎样的处境,可文秀娟没有选择。
只好背叛你了,她想。因为我不能背叛自己啊。
警察开始问:“你同学刚报的警,说你被人下毒,是真的吗?”
“没有,没有的事。”文秀娟毫不犹豫地回答。她知道柳絮还没走,甚至能听到柳絮内心那一声碎响。
这颗棋子,不能用了吧。这样也好,柳絮,这样也好。
在这一天里,文秀娟对柳絮说了许多对不起的话,但两个人关系的裂痕却没那么容易修复。而柳絮报警的影响却还在逐步扩大。周末柳絮没有回家,文秀娟也没回去。她毕竟心怀愧疚,这种时候,柳絮成为众矢之的,就如同曾经的自已,身边有一个人陪伴是最好的宽慰。
文秀娟真没想到一曲《胡笳十八拍》会让柳絮原谅自己。心乱之后,她很久没有吹箫了,这一次吹奏、只觉得晦涩重重,一管洞箫里,仿佛有千回百转的坎坷弯路,有一座又一座的关卡。她发现柳絮寻声而来时,曾起意显得疲弱些,好叫人同情,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吹奏成了这副模样,还要再纤弱吗?于是便什么都不去多想。一心一意付于箫音。她心里的悲意越来越盛,几张面孔在眼前浮起。直到一枚篮球飞过来擦面而过,把文秀娟从这几近魔怔的境况中解脱出来。
接下来两天文秀娟没有和柳絮讨论什么具体方案。她把柳絮拉入局,最要紧是帮她分散火力。关于这一点,柳絮目前已经做到极致了,因为她的报警,下毒者想必仍心有余悸吧。周日痛痛快快骑了回车,回来文秀娟去信箱看信。她本想等到周一的,不过周日教学楼人少,居然有回信,也不知是哪一天放进去的。这一回她多看了一眼课桌,上面满是刻花,占了小半张桌面了,密密麻麻。难道是考试作弊用的特殊符号么?可是这张瘸脚桌子,应该没人会使用的啊。看刻痕也不久远,也许就是这学期刻上去的。文秀娟想不通,又不能待在那儿盯着研究,也就罢了。
你的心理素质不好。用课桌通信就担心成这样,难怪会失手。我随时随地都可以下毒,一点不难!《红楼梦》我没有看过,这是娘们看的书,当然,你应该就是个娘们儿,对不对?哈哈,所以做事情瞻前顾后拖泥带水。你有没有看过《笑傲江湖》?里面有个五毒教主蓝凤凰,她的下毒手段防不胜防,或者更平民一点,《鹿鼎记》里的韦小宝,他的方法更容易学。喝水、吃饭、吃点心、吃药,任何时候都可以。手快一点,时机抓准一点。这种事情还得看天分,但其实和当医生是有共通之处的,该出手时要出手,出手的时候手要稳。
如果你没把握,就不要去做,还是那句话,有我一个就足够了。
另一个同学
文秀娟原本以为,对她的失手,信里会极尽嘲讽,然而竟然没有,看来她连续的示弱之举已经产生了作用。作为一个强者,一个“老大”,小弟犯一点错误,当然是可以容忍的,也更显出自己的能力。
而且,信里还对她的性别进行了猜测,在说出“娘们儿”这个词的时候,当然也就意味着他是以男性自居的。可是还没确认对方的信息,先把自己的情况暴露了,真的会是这样吗?这个人依然还在用左手写信,那么他暴露出的信息就可能是故意为之。原本文秀娟是推测他是个男人,但现在一来,反倒又不敢确定了。
文秀娟花了很久来考虑应该如何回信,她觉得现在到了一个比较关键的时候。对方释放出了信息,不管这是真是假,但至少不排斥进一步的交流了。接下来该怎么更快地切入实际呢?信里对方说喝水吃饭吃点心吃药任何时候都可以下毒,文秀娟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这绝不可能,她盯着可紧呢,但还是不由得一阵一阵地心惊。
周一,柳絮开始一个一个地找同学谈话。她似乎是豁出去了,报警之后,索性就要用这样毫不迂回的方式来找出下毒者。文秀娟觉得她断然不可能成功,而且这样做其实很危险的。她劝过柳絮不要这样激进,但柳絮打定了主意。文秀娟认识她几个月,从来没在这个女孩的眼神里见过这样坚定的神色。
注定了要掀起轩然大波的啊,文秀娟想。
周一夜里,文秀娟把信写好,在周二找了个空隙送出去。
你竟然是位男同学,这可真是意想不到!我一直以为,你和我在同一个寝室,就是那有限的几个人中的一位。可你竞然是个男人!这简直让人难以相信,作为和文秀娟同性别的室友,我都觉得投毒有相当难度,你是怎么做到的呢?真是高明得让我在崇拜之余,不禁生出了恐惧的情绪呢。
上一次投毒失败之后,我进行了深切的反省,思考了各种各样的投毒方式,你介绍的那两套武侠书,《鹿鼎记》我看了五分之三,《笑傲江湖》还未来得及看。我总结了一下,成功的投毒其实和毒本身也有很大关系,首先毒品要易于携带和投放,其次要无色无味,和其他食物混在一起时,不会被察觉。我准备的毒品,在第二点上只能算是勉强过得去,但第一点上就有些麻烦,要保持生物制剂的活性,当然就会有所限制。我猜想,你这么容易投毒,必然在这两点上均胜出我许多,套句时髦的话,是硬件设备上领先,软件嘛,我努努力,总能够赶上吧,而你说的武侠书也是半玩笑话,哪有人能做到书里的程度呢。但是现在知道了你的性别,就明了其实你在接近文秀娟方面先天不足,可是你做到了,并且以信手拈来的姿态,筒直可称得上传奇了!
文秀娟的警惕心是越来越高了,她时时刻刻都戒备着。前两天早上我看见她先是拿自己的水杯对着太阳光看,然后又去用洗洁剂拼命地洗。平时喝水的时候,她都会把水杯放在视线的正前方,走开时会带着水杯,如果没带着,回来就会倒掉。昨天晚上她居然把水杯和饭盒都锁进了箱子里。真不嫌麻烦。还有,你注意到了吗?她现在都不敢拿正眼看人啦,眼神偷偷摸摸闪闪烁烁,你看她吧,她就看别的地方,你不看她吧,就悄悄拿眼睛瞟你。那副模样,真真是好笑极了。可别说,要想下手,难度也更高了。
其实最让我担忧的是柳絮,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也许文秀娟和她说了?她那种不知所谓的正义感真是麻烦,先是报警,然后又开始自己调查起来。她已经和好几个人谈过话了,虽然她不可能抓到任何证据,但总让我心里不踏实。你觉得该怎么办?如果她一直这么进行下去,哪怕是你风险也增高了,要先停一下吗?
愿文秀娟早日安息。
一个同学
其实金庸的那两部小说文秀娟都是读过的,故布疑阵而已。她持续地在投毒技巧和毒品种类上把自己放在一个弱势的位置,就是想看看警惕性放松之后,后续信件里能不能透露出关键信息来。至于对自己种种情状的描写,仿佛充满了不屑。文秀娟对这已经习惯了,以另一个角度看自己,仿佛灵魂出窍。只是最后那句话,落笔之时,还是会有些不适。第一封信的时候,文秀娟是怎么能表明立场怎么来,但既然已经这么写了,那以后每一封信也只能这样结束。这是自己对自己的诅咒,原本文秀娟以为自己是无所谓的,然而越到后来,心里那丝别扭越不容易忽视。
文秀娟原本是不想提柳絮的。但没办法不提,因为柳絮闹出的动静太大了,作为一个下毒者,怎么都不可能视而不见的,不提就太可疑了。
这封信是周二晚饭前投递出的。周三下午她请了半天的假去看装医生,就是给文秀琳号过脉的那位,当时那一番话说得文秀娟心惊胆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她没通过文红军,自己直接找上门去的。
裘医生住在郊区,过去路途遥远,简直像去了次外地。老先生记得她,还问了声文秀琳的情况。文秀琳当年吃了几服药后就没有再去复诊,文秀娟说姐姐那年就过世啦,老先生微微摇了摇头,那神色却并不意外。
裘医生三根手指在文秀娟左手脉门处压了很久,时紧时松,然后又换了右手。文秀娟咬着嘴唇等待宣判。
裘医生问有关节酸痛吗,会有腹痛吗,文秀娟说好像有,精神也不好,还掉头发,人浮肿。
“吃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文秀娟愣在那里。这句话她又听见了。
“可能有吧,我这是什么问题?”
“脉象上看是少阴病呐。”老先生回答,但是和文秀娟想象的某某中毒之类的答案大相径庭。
“要紧吗?”
“我在真武汤的方子上稍微变一下,试试看。”裘医生开了个药方,写了个“14”又划掉,写上“7”。
“先吃一个星期,你再来给我号号脉。”出门的时候,裘医生给她指了个老字号药房,又额外写了张条,让她今天就去抓药,尽快吃。然后冲她笑笑,说没事的。
凭着条子,文秀娟在药房等到晚上七点半。
总算当场拿到了药,回到学校,已经过了九点。一路上她的心情时而踏实时而惶恐,她希望表医生不是在安慰她,但回想当时情状又觉得可疑。
回到宿舍的时候柳絮居然不在,这么晚了她去了哪里?问了其他人也都说不知道。十一点了,早已经熄灯,大家都开始担心起柳絮。文秀娟说我们要不要去找一下,就在这时候金浩良来了。他面色凝重,反手把门虚掩上,通报了柳絮跌入尸池的事件。
金浩良刚从医院回来。事发蹊跷,前因后果此时他也还不清楚,只是说了柳絮被费志刚救起来,两个人此刻在医院,什么时候可以探望了等他的通知,不要散播不实的传言,事实真相学校会尽快查清楚。
文秀娟缩在自己的床铺上,柳絮的遭遇完完全全地出乎她的预料。她以为柳絮这样大肆调查,之前还叫来了警察,固然会让她被孤立,可下毒者也一定会收敛。她还想趁着这段下毒者的休息期,好好把身体调理好,把毒素拔除。可现在,柳絮竟被如此激烈地报复了。如果不是费志刚,她是不是会死?
文秀娟意识到事态在往反方向走,已经被激化了。柳絮如此,那么她自己呢?
她会被继续下毒,会被变本加厉地下毒,以便尽快地……死掉?那个人发疯了吗?
如果自己还是不能防备被人下毒的话,会死的。
整个晚上,文秀娟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着眼睛想对策。后半夜,她又写了一封信。她等不及对方的回信了。
好吧,我想已经不用再担心柳絮了,以她的胆子,应该不会再干什么了吧。这招真是太狠了!你是收到我的信,才想了这么个法子,还是早就注意到柳絮了呢?估计是后者吧。你的布局和执行力真是让我叹为观止。
没有人能帮文秀娟,她永远只能是一个人,一直到死。
那么,现在事情再一次回到正轨。关于下毒的问题,期望得到你的指点。
用这张课桌当信箱真是一种考验,说实话每次投信都有点提心吊胆的。这样也好,如果这种程度都做不好,想要在文秀娟的眼皮子底下给她下毒,就更不可能啦。权当作预演,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把信放在课桌下,你也不行,否则你不就知道我是谁了?你也小心别被我看见哦!我们都是有秘密的人啊。
但其实,我还挺想和你见面的呢。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等到合适的时机吧,你说呢?
愿文秀娟早日安息。
一个同学
见面,见面,见面。一定要和他见上面!
还是没能见上面,对方在信里大大咧咧,实示上却非常小心,尤其是在这个刚对柳絮下过手的时间点。
的确,用不着再担心柳絮。我不会容忍任何人挡在前面。她会吸取教训的。至于说到文秀娟的警惕心,要知道有些事情不是警惕心高就能阻止的,她戒备一整天,只要十秒钟的恍惚,我就能把毒下了。昨天晚饭的时候我就又撤了点东西,不难。她端着饭盒去打饭,盒盖是开着的,打完饭菜去打汤,又是另一个窗口,前后左右的人换了一接又一拨,坐下来吃的时候,吃一会儿发一会儿呆,听见后面有什么响动还总回头看,这里头全是能下手的机会。你猜猜看,我抓了哪个时机?
我再教你个招。她不是在吃中药吗,你不是和她同寝室吗?那一大堆的中药她总没办法锁进箱子,明白了吗?
另一个同学
那些中药,我可真的拿它们没有办法。倒不是缺下手的机会,而是我采用的毒,没办法下在这些中药里,如果已经熬成了汤的话,那倒可以,但我看了几次她煎药的情况,并没机会。至少对于我这个不熟练的投毒者来说是这样。
是不是我要再换一种毒呢,现在我选的真是不方便啊,特别特别想知道你用的是什么毒,听你说起来,应该是很方便下的。写到这里,我又克制不住强烈的想见你的欲望了。之前的信里我没有特别提出来过,但相信敏锐如你,应该能感觉到吧,觉得你是特别优秀的一个人,各个方面!有决断力,有行动力,专业方面的知识显然也远胜过我。这样子说,显得我略有些花痴,但真真切切,你就是一个我觉得男人该有的样子。我想象过你是五位男生中的任何一个,却又觉得都不太像,大约每个人都有另一面吧,现在我所知道的你,才是最光彩夺目的。
郑重地向你提出,我们见一面吧。通了这么长时间的信,相信被此都有了信任的基础,不会再有无谓的担心。我们建立一个密切的同盟吧,这样方便尽快把文秀娟的事情了结掉。
愿文秀娟早日安息。
一个同学
这几天我看了好几次课桌,却一直没等到你的回信。是我太过心急了,还是你被我见面的要求吓到了呢?不,你一定不会被吓到的,你不同于有那样的情绪,对吗?如果你不愿意,想和我保持距离,又或者我过于热情的态度让你厌烦,这些都没有关系,我们保持这样的笔友关系,也很奇妙。今后的日子还长,让我一点一点地去观察去猜测你到底是谁,也是乐趣。
说些好玩的事情吧。这两天总是找机会去看课桌,忽然发现,课桌的桌面上有些“天书”,像是密码,或许这课桌除了充当我们的信箱,在过去还有过其他丰富的经历,甚至也有它的秘密呢。我还觉得,上面的痕迹并不太古旧呢。你注意到了吗?
好吧,我承认,我对这张课桌充当信箱,一直感觉很不踏实。所以,其实,还是想见到你。你认真考虑一下,好吗?你猜过我是谁吗?你那么聪慧,也许已经被你猜出来了。
愿文秀娟早日安息。
一个同学
接下来的两个多星期里,他们就通了这三封信。再一次,文秀娟连着回了两封。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回信的速度变得很慢,而文秀娟则越来越焦急了。
药一直在吃,她的身体并没有好转。一点点都没有。当时她向裘医生说的那些“好像有”的症状,变得明显起来。有时候文秀娟想,许是得疑病症了。可是每天早晨看见枕头上的那些落发,她就没办法再接着骗自己。
去探望柳絮的时候,看见她闪躲的眼神,文秀娟全明白了。这怪不得柳絮,是她对不起她。与柳絮的友谊就此终结,从开始到结束,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曾经有一些时刻,文秀娟是真的把柳絮当作朋友的,这于她很罕见。当然,她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为友谊的逝去唏嘘。
1997年12月22日,周一。文秀娟收到了以下这封回信。
那就见面。两个人合作,下毒的节奏会快,机会也多。文秀娟在疑心有人给她下毒,但是她绝对想不到,会有两个人给她下毒。以后我们相互掩护,方便很多。
本周三晚九点,死人亭外,往北五十步。要守时,别早也别晚。
另一个同学
一锤定音的时候到了。文秀娟攥着信,这样想道。
上海的平安夜一年比一年热闹,所以此时的松树林,就格外地幽深僻静。几乎没有风,这是个静静的寒夜,可头顶上的松树,还是有细碎的声响,像在相互低语。文秀娟半低着头,一步一步往深处走,小心而缓慢。
就要见分晓。
文秀娟故意远远绕了个圈了。她不想猝不及防地和他半道碰着,趁着多走这几步路,给自己打打气,把接下来要做什么再想一遍。
那人见着了她,第一时间可能还反应不过来她就是写信的人,或许会扭头就走,或许装作路过与她擦身而过。自己的第一句话,就要把他定住。要让他知道,他彻彻底底地输了,再跑不掉,再也无法报复,只能任她摆布。
不论之前被下了几次毒,几乎把她逼入绝境,既然答应了今夜见面,两个谋杀者相遇之时,就将奠定她的胜局,把输掉的一把都赢回来。穿过黑黝黝的树林时,文秀娟忽然想到,柳絮那一天,也是在九点。
文秀娟藏在一棵大树后,背靠着树干深呼吸,直等到九点过了三分钟,才从树后转出来。眼前是死人亭,越过亭子,她往北走了五十步,以她的步幅,大概是三十米出头。这已经靠近了林子的边缘,前面就是分隔校内外的围墙,树影稀疏,校外的路灯照进来,再添上天上的星光月色,让这里比林子深处亮堂了许多。
然而没有人。
文秀娟心里一惊,信上让她准时到,别早也别晚。她故意晚了几分钟,就是不想先到,免得把对方惊走了。或者,那个人正藏在哪棵树后面偷看?她打量四周,也注意看地上的树影,但夜色里一切都影影绰绰,不走到近前,是辨不分明的。
那些树后,并没有哪儿闪出一个急步离开的人。但文秀娟隐约不安起来,不管怎样,她不想这样站在明处,得要找一棵树躲起来。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声响,循声望去,有人正从死人亭的方向走过来。文秀娟找了棵最近的树躲到背后,忍着不探头出去,耳中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手指在骨节骨隙处来回地数,然后幕地转了出去,和来人面对面。
那人是费志刚。
这是一个原本嫌疑很轻的人,现在正和柳絮打得火热呢,怎么会是他?但转念一想,文秀娟心中却一阵恍然。怪不得是他救起了柳絮,压根儿就不是他对大家说的那些理由,寻呼机是他打的,地点是他约的,一切都是他布的局。他出现在那里,只是确保柳絮不死而已!
费志刚见一个人影突然从树后转了出来,吓得往后撤了半步。
“很惊讶吧,和你通信的人就是我。别想着做什么蠢事,我敢到这里来见你,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不会报警,但你这一辈子就归我了。我用我的命嬴这一局,除非你愿意以谋杀未遂的罪名蹲大牢。你的一切,你挣的钱,你的关系网。你的命运,你所有的未来,都要听我的命令。但是你放心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把你逼到绝路上的。”
文秀娟连珠炮般的把这段话讲出来,费志刚的表情很奇怪,那并不是畏惧,也看不到一点儿惶恐,他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瞪着文秀娟。
“你搞错什么了吧?”他说。
“你别和我说你在圣诞夜偶然跑到这里来!”
这个时候,文秀娟忽然又听见了脚步声,又有人往这个方向走来。她心里一紧,难道自己真的搞错了对象?
“不是偶然跑到这里来,我们班今天有聚会。”
“什么聚会,我怎么不知道今天我们班在这里有聚会?”文秀娟斥问,大声地接近歇斯底里。她觉得一切正在离开控制,野马就要脱纸。这时候又有人从黑暗的林子里走出来,但那也不会是和她通信的人,因为那是两个人——夏琉璃和刘小悠。然后,马德出现在远处,他没注意到文秀娟,径直走到围墙边,把地上的一把梯子竖了起来。墙外不知什么时候也搭起了梯子,一个人出现在围墙顶部,不,是叠着的两个人,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
“你还是走吧。”费志刚说,“今天我们在这儿给项伟过一个特别的圣诞,没告诉你。”所以,被背上墙的那个,是瘫痪的项伟?今天,委培班所有的人,除了自己,都会来到这里,来到死人亭往北五十步的地方?
是自己太急了,连着几封要求见面的信,让他疑心了,用这种方式来试探?用一个全班除了自己,也许再加上柳絮,其他人都应该知道的消息来试探。我上当了!
文秀娟绝望地嘶吼尖叫起来,拼命地往树林外跑。一路上,她与一个个来赴会的同学错身而过,一道道惊愕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
完了,全完了。
她赌上了一切,翻盘的所有希望,只在今夜。可是她搞砸了。
曾经自以为高妙的两个谋杀者之间的通信,被轻轻易易地破解。一个大大的耳光扇在了自己的脸上。用不了多久,全班都会知道她今天晚上在这里说了些什么,那个下毒者当然也会知道。
要被毒死了,没有希望了。
文秀娟跟跟跄跄跑出松树林,她听见有人叫了自己一声,匆忙间回头看了一眼,却是柳絮。文秀娟没有停留,披散着稀疏的头发,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往前跑,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就这样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杜鹃你好,好久没有联系。
之前连着收到你几封信,但是由于我的境况不佳,找不到提笔写信的感觉了。人生起起伏伏,总会碰到挫折,但我确实没有想到,自己在面对打击的时候,会这样的不堪。也许,是这打击来得太过猛烈。
也太过出乎意科了。
时间能平复一切,我现在也比当时好了许多。人意要面对现实,面对生活的。这几个月,我在家里想通了许多事情,也有很多的朋友在关心我,让我一点点地振作起来。马上就是圣诞新年了,在一九九八年,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吧。所以我想,我们应该到了见面的时候。
我敢打赌,我和你想象的任何形象都不同。而且,我有一个很长的故事想要当面告诉你。
希望你能同意,这对我很重要,相信对你也会是。
信在火盆中慢慢化为灰烬。
文秀娟是在跑回宿舍的时候,从宿管大妈那里拿到这封信的。收信人是“23号”,虽然好多个月没有来过这样的信了,但宿管大妈还记得这代表文秀娟。信的笔迹和之前有些不同,文秀娟无力去分辨去思考这意味着什么,她的世界在大块大块地崩塌,她已无容身之地,正在坠入万丈深渊,哪有时间管这些。事实上,她是在烧信之前才拆开的,看的时候目光呆滞,方块字在眼前此起彼伏,信纸仿佛是海,这些字正在慢慢地沉下去。
这个夜里文秀娟在做最后的挣扎,她躲在床上写了很多封信,有的信只写了一段话,有的信只写了一句话,没有一封可以写完。
这是她写给那个人的信。她要怎么解释今晚的行为,要怎么解释说出的那些威胁,要怎么掩饰说我不是文秀娟,要怎么让两个谋杀者的通信再继续下去?
她没有办法。她已经走投无路。
凌晨三点多,文秀娟带着一摞废信从床上下来,拿着平时洗脸用的搪瓷面盆到楼外,把这些无力的苍白的满纸挣扎的信一封一封地扔在盆里烧掉。她看着这些纸在火光中变形,发灰,成为黑色的片卷起来,碎成一小片一小片在火中飞舞。
接下来,是铃铛的这封来信,之后,是厚厚一摞,那么多年以来和铃铛的所有通信。她对铃铛遭受了什么毫无兴趣,难道还会超过自己么?
至于见面,她都不知道,还能在镜子里见到自己几次。
与铃铛的信一封封没入火中,文秀娟仿佛可以看到自己旧日一步一步奋力前行的身影,那舍弃了一切的孤注一掷来源于何,发黄的时光相册在火中一页页往前翻,直到那个站在母亲床头的幼小身躯。原来,从那么小的时候,自己就已经身在地狱的烈焰中了。
而今一切都要失去,都要付于灰烬了。
这些信件烧去之后,接下来就只剩她与那个谋杀者的通信了。她逐一地看,每一封出自她手的信最后都有一句对自己的诅咒,如今看来,真是可悲。
把这些全都烧去,意味着彻彻底底承认失败。
文秀娟停了下来。
总要留一个后手吧,她想,给这些信另一个去处,可能还得给文红军留张以备不时的小纸条。
想清楚这些,文秀娟反倒从原本的绝望情绪里挣脱出来。
既然已经失去所有,既然已经万劫不复,既然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如果还想在这样的世界继续活下来,又有什么是必须珍惜不能打破的吗?
文秀娟回到宿舍的时候,圣诞节的天光还未到来。她爬回床上,开始写一封新的信。
我输了,你赢了。
赢家拿走一切,只不过我本以为赢家会是我。
我今年二十岁,身高1.68米,体重48.5公斤,三围85C、66、88,擅长吹萧。从小一直照顾人,家事好,饭菜做得很香,比学校食堂好得多。我心思细,擅长和人打交道,注重维护人际关系,也比较会挣钱存钱。我的专业成绩不错,以后职业发展也会不错,我会出人头地,对于晋升速度有所信心,我不想一直做一线的临床医生,而是想往医院管理发展。我的生涯刚刚开始,我的魅力会在未来一点点地展现出来。而现在,我所拥有的,和未来将会拥有的,我全都输给你。你可以慢慢想,你该如何使用我。怎么用都可以,我认。哪怕作为你一个人的奴隶。为了让你安心,我重新向你介绍一下自己。这是一个从来没有人知道的文秀娟,一旦我告诉了你,我的生与死,也就完全交给了你。
我出生和生长的地方,不是上只角法租界,而是老街棚户区,爸爸是出租车司机,妈妈是个植物人。我曾经有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姐姐叫文秀琳,我十岁那年,和姐姐说好,要趁爸爸不在的时候把妈妈的管子拔了,我们以为妈妈死了,生活条件会好很多。姐姐临阵退缩向爸爸告密,结果我一个人把妈妈的鼻饲管拔了出来。你知道那根本死不了人,但我就此有了原罪,生活从此改变了。在那之后,爸爸的眼里,他只有我姐姐一个女儿。我努力了很多年,在家里依然像个下等人,甚至隐形人,我的成绩比组姐好,但是爸爸只会供姐姐念大学,我看不到未来。后来,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把寄生虫卵注射到姐姐的身体里,虫卵突破血脑屏障进入大脑,医院以为是脑瘤,她在高三那年死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明知有一个你,却没有报警,也不敢对柳絮叫来的警察说实话的原因。我杀过人。
这是我最大的秘密,说出这些,我从里到外,已经完全赤裸在你面前了。
让一个人死,对你会有多少好处。而完完全全地拥有一个人的处置权,对你又有多少好处。
等着你对我的处置。
属于你的文秀娟。
写完这封信,窗外有了一线光。圣诞夜这天大家在寝室里的时间很少,还剩了两瓶热水没用掉,文秀娟拿着脸盆和热水瓶去了厕所,脱光衣服把自己上上下下擦洗得干干净净。下毒者必定是个男人,她想,昨夜的局,不是同寝室任何一个女人能设下的。热水澡让文秀娟的脸色看起来红润了一些,可是一夜无眠后又在这个寒冷的早晨洗澡,让她的头一阵阵地抽痛。她疑心自己发起了低烧,甚至或许烧到了三十八度。其他人都还没起,她坐在长桌边,对着小圆镜看自己的脸庞,总觉得还缺一些,又从箱子里翻出一支倩碧的口红。
吃过早餐,八点多的时候,文秀娟把信投递出去。她从容了许多,不再左顾右盼,甚至在喝水吃饭的时候也不加任何防备了。她完全放开了自己,她要对方知道,文秀娟任人处置。她看起来变得悠然,脸上总是带着浅笑,以及淡淡的舔去一抹的唇彩,身姿再度回归挺拔,头发用好看的头绳拢起来,显得不那么稀少。二十五日晚饭后,她去信箱瞧了一眼,信已被取走。
二十六日上午,文秀娟在解剖课上倒下去。
她倒在地上时还半睁着迷蒙的眼睛,然后慢慢闭起来,从唇齿间吐出一道长长的气息。这声音是如此的惊心动魄,仿佛她身体里的所有东西,精、气、神以及一群嘶吼的小鬼怪,全都争先恐后地涌出了这具皮囊。
二十七日凌晨,医生宣布文秀娟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