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强力胶晾到半干,文秀娟把手上的补胎胶皮按上内胎,盖住那个碎玻璃扎出的破洞,用木榔头乒乒乓乓一顿敲打。然后她充了气把胎沉在水盆里,验过再没有冒泡的漏点,便把内胎塞回外胎里,旋上气门芯,打足了气。
车主是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站在一边看刚买的《新民晚报》,脸阴着。文秀娟说胎补好啦,他把报纸垂下来,露出脸,问多少钱。文秀娟告诉他一块钱,他点点头,把先前那条新闻看完,嘘出一口气,把钱掷进地上的白搪瓷碗里。文秀娟瞥见了他看的版面,头条新闻讲一个叫路遥的作家死了。
“张师傅,我先回去啦。”文秀娟对正修着另一辆新潮变速车铰链的修车摊摊主说。
“行,钱你自个儿拿。”
文秀娟应了一声,在水盆里洗了手,从碗里拿了八角钱,背起书包。
“天冷了,黑得也早,你再做几天就差不多了,别回头冻糙手。女孩儿不能把手弄得像我似的。”
文秀娟笑笑,低头瞧瞧自己的一双手。
走进老街的时候,她笑眯眯和路边的街坊邻居们打招呼。一个生面孔额角披血从岔道里冲出来,后面赶着的是强子,老街众闲散汉子里的一个。强子抄着半块砖边追边骂,生面孔闷头选。文秀姐靠着墙让道,坐在小板凳上卖水果的阿文叔却躲不开,给生面孔蹭翻了梨筐,又被强子的砖在脸上敲了一下。阿文叔嘴里进出一串炮仗,抽出扁担追上去。没一会几他扛着扁担吹着口哨走回来,左耳朵上多夹了张卷起来的十块钱。他瞧见翻倒的竹筐已经扶起来,梨也都拾了回去,就向守在旁边的文秀娟道谢。
“不用谢的,阿文叔。”文秀娟说,“就是有几个梨磕到了。”
阿文叔在筐里翻检了几下,挑出个伤梨给文秀娟。
文秀娟说谢谢,拿出手绢把梨裹住,放进书包里。
“这是要拿回家给姐姐吃?”阿文叔问。
文秀娟抿着嘴笑。
阿文叔摇头,又从筐子里拿了两个给她,“算上你爹一人一个。”
文秀娟说阿文叔你真是好人,他哈哈大笑,说你可别骂我。笑了几声,他忽地叹起气,说你们家不容易啊,想想你爸当年……文秀娟说我知道我知道叔你都说过好多遍,我要赶着回家啦。
老街不是一条街。围绕着老街的小径到底有多少条,文秀娟也说不清楚。仿如一张不停生长的蛛网,不经意间就又多了几道纵横。她东转西折紧着走,又时时缓下步子和人招呼。她人缘好,老街上这样乖巧无害的人儿可不多,哪怕是小孩子。
文秀娟折进条只能容一个人的巷子,这并不算特别狭小的,再窄一半的都有。头上开着的窗户里有说话声音,然后一只大海碗递了出来,对面的窗里伸出只手,把碗接了过去。文秀娟抬头张了一眼,一个窗户里说,小娟回来了嘛。另一个窗户里说,又去修自行车啦,我们家小赤佬要是及你一半就好,他就知道打架,妈了个逼的整天鼻青脸肿滚回来。文秀娟笑着不接话,挥挥手继续往前走,前面就是家了。
文红军蹲在家门口抽烟,看着文秀娟远远走过来,掐了烟头走回屋里。文秀娟叫了声爸,他应了一声,掀开锅盖瞧了眼炖着的肉汤。
“差不多了。”守在煤球炉子旁边的文秀琳说。她总是吃不住煤球炉子的烟,这会儿又在孩,瞧见妹妹走进来,便在烟火气里笑着招呼。
文秀娟第一件事就是把梨拿出来,说是阿文叔送的,爸一个妈一个姐姐一个。文秀琳说那你呢,文秀娟说我馋呀,路上就吃掉啦。餐桌上另有份薄粥,和肉汤混作一碗凉着。文红军像往日一样三两口扒完饭,试过粥的温度,便端到里屋去,从胃管里喂给包惜娣。文秀娟也放了碗筷,把一颗梨削皮去芯,切成碎丁放在小缸里,用木杵捣得咚咚作响。饭桌上剩了姐姐一个人,紧赶着吃完了,收起碗筷洗好,看着妹妹拿出纱布把梨汁滤到另一个碗里去。
“手洗过没?”文秀琳问。
“还没,我记着的。”文秀娟说着去洗了把手,用纱布裹了梨泥,把里面的残汁挤出来,抬头冲文秀琳笑,“阿姐你放心。”
把小半碗梨汁端进里屋,文红军恰好把粥喂好。饲食是个慢活,要有耐心,手要稳,这样流质进胃里才不会反上来,包惜娣便少吃苦头。
“以后这些事我和姐姐来做吧,爸你也不用特意回来一次。”文秀娟接过手,把梨汁慢慢倒进接着胃管的漏斗里。
文红军站在一边瞧着,不置可否。
文秀姐没等到回音,也不意外,她爹那么多年来,每顿饭都赶回来做给妈吃,不知耽误了多少生意,也早养成习惯,指望不了这一句话就改变。
“再慢点。”文红军说,然后把眼角的纱布揭下来扔进垃圾筒。文秀琳要去拿块干净的,文红军说不用,贴在脸上太显眼,看着触心,客人不愿意上车。
这伤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在人民广场恰巧拉了个回老街的混子,也算是街坊里的一个,小字辈里的小字辈,偏自以为是老江湖。喝了酒开窗吹冷风,在副驾上吐了一裤子,不知抽上了哪根筋生起气来,让付车钱的时候推开门晃到驾驶位外面,伸拳头进来打裂了文红军的眼角,还要拖他出来打。文红军叫了警察。
老街上的人,招了事谁会找警察,接回去就是,哪怕被干趴下。文红军这么一叫,老街上小一辈人,没人会再拿正眼瞧他。所以才有阿文吞吞吐吐那半句话。刘文是文红军一辈人,知道文红军从前是怎么回事,这才分外唏嘘。文红军不和人动手,到现在已经足足有十一个年头。包惜娣刚嫁进老街的时候,是远近闻名一枝花。大家都嫉妒文红军有这样的运气,问她看上文红军哪点。包惜娣说,就喜欢他那股子英雄气概。刘文到现在还记得,包惜娣说这话时眼睛里的神采,那种打心底里往外冒的崇拜,真是无可救药。当时他就想,不就是能打架么,老街上谁不会打架,女孩子没见识,叫文红军捡了个大便宜。
文红军那时是个公交司机,包惜娣是他的售票员。包惜娣长得水灵,上班第二天就被个二流子摸了屁股,那伙人有三个,文红军停了车,把三个人叫下去,把其中两个打成骨折。文红军为这事情停职三个月,还没等他复职上班,两个人就好上了。婚礼是年尾办的,第二年生了文秀琳,第三年生了文秀娟。包情娣有点遗憾,她希望生个儿子,像他爸一样的男人。
转折在一九八一年。包惜娣插队在四川格里坪的大哥急病去世,叶落归根,她去接骨灰回沪。七月九日凌晨,成昆铁路发生建国以来最惨痛的火车事故,泥石流冲毁了大渡河上的利子伊达大桥,包惜娣所乘的422次列车直冲进河里。文红军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赶到成都,再转去汉源,那时候死亡名单还没公布,他冲进县人民医院,一张一张急救病床看过去,他瞧见了包惜娣,跪下大哭,以为祖宗保佑,包惜娣睡在那儿,仿佛什么伤都没有受。他不敢吵妻子,在旁边守了五个小时,直到有个医生过来,告诉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说不准。那时他才知道一个名词——植物人。他咆哮着把医生逼在墙角,告诉他必须让妻子醒过来,然后被武警架出去。他呆呆在医院门口坐了很久,又躺倒在马路上,盯着老天爷看,发誓一定要让这个女人醒过来。
把包惜娣接回上海,他就想尽办法托关系,送掉了传家的二十几块袁大头,转到了强生公司,成了上海最早的一批出租车驾驶员,这样收人可以高一些。那之后,不管碰到什么事情,他都再没和人打过架。刘文问过,他说,打不起架了,不敢受伤。刘文想,包惜娣没嫁错人。可惜了。
看着包惜娣吃过晚餐,文红军啃着梨出车去了。他当出租车司机多挣些钱是为了妻子,每天回来两次少挣些钱也是为了妻子,对于两个女儿来说,却很容易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这种多余感没法说给别人听,别人理解不了,只好自己去承受,去消化。医生说植物人在家里那么多年。还能是这样的状态,特别不容易,多数情况下,在家护理过不了五年的。但要让她醒过来,就只能指望奇迹了。文红军说不是常常看到新闻,说国外哪里有个十几二十年的植物人醒过来了,医生手一摊,说对啊,那是奇迹。文红军笑,一百年发生一回的那叫奇迹,植物人醒过来,那是有可能的。
文秀琳把梨洗干净了,递给妹妹,说你吃吧,我知道文叔应该就给了三个梨。文秀娟摇摇头。文秀琳又把梨一切为二,说那我们一人一半吧。文秀娟还是摇头。文秀琳生气了,说你不吃我也不吃,要么把梨扔掉算了。文秀娟看着姐姐模样,笑起来,说扔掉可对不起文叔,那我就帮姐姐吃掉半个好了。
吃完梨,文秀娟在方桌前面自习,目不斜视。文秀琳把书拿起放下几次,终于问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什么?”文秀娟说,“没有啊。”
“小时候的事。”
“没。”文秀娟抬起头朝文秀琳笑了笑。文秀琳看着妹妹的笑容,这笑容又纯又甜。
老街上人人看了都喜欢,但她知道,妹妹的心思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她心里苦,不肯讲。但这苦,怨谁呢?怨自己吗?文秀琳觉得自己终究是没有做错什么,但对妹妹,她有一份责任的。“那年,那年的事情。我总是觉得,我们不可以那样做。”
“你做得没错,谢谢你告诉爸爸,如果你没告诉他,你就和我一样了,是同谋,是共犯。”
“我当然做得没错,但是阿妹,你不要埋怨我。”
“我怎么会埋怨你,姐姐你在说什么啊。要说那个时候,的确是有一点,但后来,慢慢大起来,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错。我要谢谢你啊姐姐,我怎么会埋怨你。”
文秀琳听她这么讲,稍稍宽慰,说:“多少总会有一点的,你瞒不了我。你要走出来,人要往前看的。这些年你做得多好,大家都有目共睹。”
“姐姐。”文秀娟忽然打断她,说:“文叔送了几个梨,你以为爸爸不知道吗?”
文秀琳说不出话来。
“好啦,文叔送了我四个梨。我们一人一个,让我做个好孩子,这样多好,对吧姐姐。”
“这样你就吃了一个半啦。”
“所以姐姐才是最好。”文秀娟笑。“我们要当好姐妹,我们拉钩好吗?”
文秀琳把手伸在桌上,勾出小手指头。她忽然一惊,上一次和妹妹拉钩,是什么时候?
文秀娟直勾勾地瞧着姐姐的小手指头。
文秀琳像被蛇咬一样,把手缩了回去。
文秀蜡慢慢把目光收回去,重新开始自习。
我欠你的。这心思在文秀琳的心里一闪而过。
“阿妹,也许我当年该和你一起的。”文秀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那时候我们不懂,以为拔了管子妈妈会死,其实爸爸不赶回来,妈妈也不会有事的,还不如和你一起。最先商量的时候是一起的,现在这样,这些年,这对你有点不公平的。”
文秀娟抬起头。
“别这么想。别这么说。”她安静地看着姐姐,眼神里不起一点波澜,“你做的是对的。姐姐。”
“是啊,我做的是对的。”文秀琳伸手过去,摸摸妹妹的头,“谢谢你。”
文秀娟朝她笑笑。
最近好吗?我有种感觉,你是我很亲密的人了。这样的亲密和同学不一样,和爸爸妈妈也不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吗?
信纸搁在垫板上,垫板搁在床单上,灯光幽暗。文秀琳停下来,咬着笔杆。她面朝里在床上侧着,墙上灯影晃动,扭回头,见文秀娟站在妈妈的床前。
她心里一动。倒并不是担心什么,这么些年过去了,妹妹也早觉昨日之非,不可能再有念头。可这心头上的悸动,却又是为了什么?当年的事情,给秀娟留下了伤痕,可谁又知道,自己心里的烙痕,也时时刻刻会痛起来,不得安宁。
那一年,她们还太小。小到不懂感激母亲生育之恩,只是一腔的怨气,觉得一切都比不上班里其他同学,比不上老街上同龄伙伴,只因为有一个瘫在床上,不会说话没有知觉的妈妈;小到总是幻想,如果妈妈死了,爸爸的注意力就会回到两姐妹的身上;小到从贴在墙上的一篇报纸文章里看到国外给植物人拔管子安乐死,就天真地以为,把妈妈的鼻饲管拔了,妈妈就会死掉。她和妹妹约好拔妈妈的管子,是谁先提起的呢,好像是妹妹,好像是。然后,她幡然悔悟,打电话给强生公司调度,把爸爸叫了回来。
为什么要叫爸爸呢,为什么不自己去阻止妹妹呢?也许,是不敢直面那拉过钩的约定吧。一个退缩的懦夫,一只鸵鸟。
文秀琳想起了那些旧时光,脑海中浮起的光影片断里,她和妹妹一起跳格子,过家家,跳橡皮筋。自从那件事后,再没有过了。打闹都没有,妹妹变得对自己非常尊敬,尊敬得让她不安,让她心寒。
回忆翻涌,难以止歇。等文秀琳回过神来,妈妈的床前已经空无一人。时间很晚了,妹妹没上床睡觉,却像是去了屋外。她不知道妹妹是干什么去了,也不想管,翻身朝里,琢磨着怎么继续写这封信。
事情发生得让她毫无防备。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和门被砰然推开是同时的,她压根儿来不及转过身,眼前就暗了。
文红军站在床前,挡住了光线。他盯着大女儿,文秀琳背对着她,没入他的阴影中。他伸手抓住女儿的肩膀,用力把她的身体翻过来。文秀琳一脸惊恐,木然望着父亲,嘴巴努力咀嚼,然后咽下去。
文红军甩了女儿一个巴掌。“你在干嘛?给我吐出来!”
他看着女儿把信咽下去,便又给了一个巴掌。文秀娟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幽幽立在一边,看着泪流满面的姐姐。
“姐姐,你还有一年就高考了,爸爸一直想你考个好大学,谈朋友要耽误学习,是不对的。你别生我的气。”
文红军问那男的是谁,是不是同学,好了多久,到什么程度。文秀琳只是哭,咬死了不说。文秀娟凑在旁边说,应该是同班的一个男同学,下课放学总凑在一起,看见几次了。文红军又扇了几巴掌,让文秀琳滚到屋外去,今天晚上都不用进来了。
过了半小时光景,文秀娟看爸爸怒火稍歇,就劝他把姐姐放进来。
“姐姐身体一向弱,天气那么冷,她穿着单衣呢,回头冻病了也影响学习。我看她肯定知道错了,要让她进来吗?”
文红军不说话,文秀娟就出去,把姐姐领了进来。
文秀琳一声不吭。文红军坐在妻子床头,帮她按摩手和腿部的肌肉,不瞧女儿一眼。过一会,他关灯上了床。
文秀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她的视线在黑暗里仿佛可以穿透床板,看见上铺的妹妹。
然后她听见上铺轻轻飘下来一句话。“姐姐,要做对的事。你教我的。”
文秀琳一股无名火涌起,她想你为什么要直接告诉爸爸,为什么不能私下里劝诫我……
她忽地冷下来。
妹妹做的,正是那个夏天她自己做的。
她没资格说什么。
妹妹在做对的事,但她觉得比先前站在屋外更冷。也许要生病了。
文秀娟慢慢把眼睛闭上。说了那句话,没听见下面有什么动静。姐姐也不能有什么动静,爸爸还没打呼噜呢。
她也在想着那个夏天。她在想,如果像文秀琳前头说的,不去告发,而是和她一起拔管子,会怎么样?
姐姐,你真是单纯,会觉得不把爸爸找回来,而是和我一起干,妈妈会和现在一样。呵,我们把妈妈的管子拔了,过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发现妈妈还在呼吸,而爸爸就要回来了,你猜我们会怎么办?你真的觉得,等到爸爸回家的时候,会看到一个没事的妈妈吗?
姐姐,你逃过了一劫,而我还身在其中。
那夜之后,文秀琳果然发了烧,绵延一个多星期才退尽。文秀娟照顾的她,不管依哪个标准,都算得上照料得很好。烧刚退就是数学和英语的摸底考,当然考得很糟糕。文秀琳不像年级前三的妹妹,成绩总在中上游徘润。这学期本来有起色,一病又打回了原形。
这一天文红军傍晚回来的时候,文秀琳在上补习班,还没到家。文秀娟一边守着炉子上的汤,一边捧着本刚淘回来的《传染病学》读。书架上有半层是文秀娟的书,都是旧书店里三钱不值两钱买回来的,用的是修车打工攒的钱。其中有十几本是医学及护理方面的,每本文秀娟都来回看了好几遍。
见文红军回来,文秀娟搁下书,帮爸爸打下手。其实也没什么可干的了,粥熬好了焐着,青菜也洗干净了等着下锅,前一天还剩百叶结包肉,热下就行。
“爸爸,我以后想考医学院,我想当个医生,把妈妈治好。”说这句话的时候,文秀娟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起来,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嗞啦一声,青菜下锅。翻炒,然后盛起在女儿递过来的盘子里。
“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供不起两个人念大学。你读个护校就行,早点毕业工作,好帮衬帮衬。”
文红军看了女儿一眼,文秀娟低着眉,脸上一层异样的白。
“要是你姐考不上大学,就再说。”
这句话从文秀娟心里的惊涛骇浪间穿过,轻轻抵上心头,旋即被吹走。
那么多年的努力,却还是抵不过。
要去赌姐姐考不上吗?
即使姐姐考不上,爸爸会供自己吗?
自己,有原罪。
读不上大学,这一辈子就没有出路。一辈子。这些年,做了这么多,不是为了没有出路。
不要没有出路。
想要好好地活着,太想太想。
她把青菜端到饭桌上,轻轻看了一眼里屋的包惜娣。
过了会儿,文秀琳回来了。她带了张政治考卷回来给爸爸签字,九十二分,全班第四。
最近好吗、我有种感觉,你是我很亲密的人了。这样的亲密和同学不一样,和爸爸妈妈也不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杜鹃,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吗?这两天心情不好,发生了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被误会的感觉非常不好,但我又无从辩白……
在写回信之前,文秀娟又重新读了一遍这封信。信是前些天收到的,字写得很硬朗,甚至过于用力,有些笔画都把薄薄的信纸刻破了。铃铛的字一贯如此,简直像个男生。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也从来没见过她,没准真是个男生呢?这念头在文秀娟的心里一闪而过,她自嘲地笑起来,这可不太可能,通了那么久的信,能感觉到铃铛是个好女孩,这世上哪来那么多人,和自己一样有那么多的秘密,需要那么多的伪装呢。
自十岁以后,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能与她交心的话,就只有这个永远不会相识,永远不会遇见的铃铛了。
笔友真是件神奇的事,文秀娟刚听说这个词的时候,是在小学升初中的暑假里。几个星期之后,就仿佛全世界都在讨论这种新趣的交友方式了。她本觉得这与自己毫无关系,事实上,那几年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和自己毫无关系。
直到初一上半学期,她收到了铃铛的信。
信是寄到学校里的,收信人写的不是文秀娟,而是初一三班二十三号。那是文秀娟的学号。信封上没有寄件人和寄件地址,只有一张八分钱的马年生肖邮票,表明了寄件人也在上海。文秀娟想不出有谁会寄这样一封信,但还是拆开了。她迄今还把那封信的第一句话记得很清楚:
这是一枚漂流瓶,收到的人一定和我有缘分,你愿意和我做一对或许不会见面,却可以说说心里话的朋友吗?
于是,文秀娟就有了一个笔友。这些年来,铃铛也提起过,聊得这么合缘,要不要见面呢。文秀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见面,不相识,无来往,过各自的陌路人生,只有这样,她才能放心地在信纸上说说话谈谈天。这样的交流,自然是有节制的。文秀娟不可能告诉铃铛,小时候自已差点杀了妈妈,即便是和父亲姐姐的微妙关系,也无法明说。讲讲学校里的事情,抱怨孤单寂寞,涉及和家人的沟通障碍,就已经是极限了。文秀娟想,自己这辈子大概是不可能有真正的朋友了,与铃铛一两周一次的通信,已是难得的奢侈。如果没有这个朋友可以说说话,怕是忍不到现在的。但是忍到现在又有什么分别呢。
终究还是要往那条路上去。
最近不好。不过,听到你说你也不好,我竟然有一些宽慰。抱歉这样说,只是要找个抱团取暖的人,也真不容易呢。在我能触及的世界里,也就只有你了,连爸爸和姐姐都是不行的。最近几门科目的考试,语文数学英语,我都拿到班级第一,算是发挥稳定。但是看来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了,改变不了我在爸爸眼中的形象,我在家里的地位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办法可想了。但我总还是希望能有些办法,我想要读大学,我一定要读大学的。如果我这样的成绩都读不了大学,你说,是不是个笑话……
文秀娟把信写完的时候,自习课正好结束。
放学路上,她把信投进了邮箱里。她把半个手伸进邮箱口子里,在那个黑暗的小空间里冲那封信最后招招手。这样做的时候,她仿佛觉得铃铛也有半只手在邮箱里,和她指尖轻触。或者,那不是铃铛,只是未知的自己。
回到家里,文秀琳坐在外屋复习。这阵子,她觉得姐姐看书的时间明显比以前更多了。是开始有高考的压力了吗。他们学校连区重点都算不上,历年考上一本的比例在百分之二十出头,以文秀琳原本的程度。是有困难的。听见声响,文秀琳抬起头,见是她回来了,打了个招呼,就又开始看书。她们姐妹俩的关系,是不如从前那样热络了,尽管文秀娟前阵子照料文秀琳很是周到,但要文秀琳忘记那一晚上爸爸突然而至的阴影,终究没有那么容易。胸口里横了一股怨气,既怒且哀。当然,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以文秀琳的角度说的,至于文秀娟,则并无什么改变。
文秀娟拿出作业,在方桌的另一边坐下。她把练本簿摊开,打着算式草稿,最后在解上画了个圈,并不抬头,开口问:“姐姐啊,你恨我吗?”
“没有。”文秀琳飞快地答。
“你在意的。”文秀娟抬起头,只看见文秀琳头顶的那两个旋。
文秀琳抬了抬头,把自己脸上的笑展示给妹妹看。
“姐啊,上大学,有把握不?”
“会有的。”
“考不上怎么办?”
文秀琳坐直身子,她的脸板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讲:“我一定要考上的。”
“嗯。”文秀娟点点头。
文秀琳忽然笑了,这笑和刚才的僵硬有些不同。
“我们一起考上大学,上同一所大学,好不好?”
“好啊,姐姐。”
文秀娟轻轻叹了口气,说:“姐姐,想想,我是对不起你的。”
“说这个干什么,其实,你做的也没有错。我们是姐妹,我们要做好姐妹,好吗?”说完这一句,文秀琳把右手握成拳头伸到桌子中间,翻了个面,勾出小指头。
文秀娟看着这根小指,却把眉头舒展开,看着姐姐说:“我总是要向你道歉的,我想我得道个款,我先道款了,好吗?”
“嗯!”文秀琳重重点头。
文秀娟笑起来,终于伸出手,拉了这个钩。文秀琳很郑重地顿了顿,才松开。两人没再说话,文秀琳低头重新看书,脸上仍带着笑。文秀娟心思起伏,手下只写了一道题,就搁下了笔,走到门口。
文秀琳转头看她,见她坐在门槛上,也不知在望什么风景。过了会儿,听她哼起曲来。曲子缠约轻柔,十分熟悉,文秀琳半闭上眼睛,那歌词就在心田一句一句地映出来。
多少的往事,已难追忆。
多少的恩怨,已随风而逝。
两个世界,几许痴述。
几载的离散,欲诉相思。
这天上人间,可能再聚。
听那杜鹏,在林中轻啼。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