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眼睛还稍好些,鼻腔、口腔往下一直到肺,像是用砂皮打磨过又刷了辣椒粉一样。所以柳絮知道自己还活着。
眼睛没法全睁开,般涩,但眼泪出不来,干得难受。看出去是模糊的,能分辨出在病房里。
病床边有个人靠着椅背在睡觉。
“妈。”柳絮喊,然后发现声音哑得不成调,本来就痛的喉嘘更是雪上加霜。
她这声喊比气流声大不了多少,却足够让浅睡中的冯兰醒过来。
冯兰握住柳絮的手就开始哭,说絮絮你醒啦,没事的你别动别说话,好好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柳絮一听这话心就沉下去,电视剧里得了绝症的姑娘妈都这么说。冯兰奔出去叫来了医生,医生说的话就开始听不清楚了,柳絮很快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柳絮头脑清醒了很多。没有白读医学院,想一想就知道自己的确没事。被人及时从尸池里救了出来,住院是因为福尔马林。皮肤可以接触福尔马林,但呛进去就会灼伤口鼻黏膜,气管食管的痛就是这么来的。幸好她及时闭了眼睛,视网膜没被烧到,也没有大口把福尔马林吞进肚里。
她在近十五个小时后才醒,这让医生略有些担心,因为福尔马林并没有让人昏睡的作用。醒过来之后做了通检查,没什么其他问题,就住在医院里挂水,等灼伤的内黏膜慢慢恢复。起初她根本不能回想,一想就会有近乎惊厥的反应,手脚发麻心跳加速。但她一闭眼就做梦,梦到自己再进尸池,然后惊醒,一遇又一遍。那晚最后的记忆是被一其尸体拉向深渊,现在她知道那是被救起来的一刻。
“你又想了,别想了,吃点香蕉。”费志刚说。跳进尸池救人的时候,他也不免呛到少量福尔马林,但比柳絮好得多,只在医院住了一天。他的声音听起来和惯常有些不同,更粗牺些,显然声带的损伤还未全好。
几段插了牙签的香蕉盛在盘里递过来。柳絮接过的时候扫见床边的那袋苹果,这是早上柳志勇买的,但实际上,柳絮现在的嗓子还没法吃苹果这么硬的东西。
他和爸爸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柳絮想。她吃着香蕉没有回应,神情已经放松下来。
费志刚坐在靠床尾的椅子上看着余秋雨的《山居笔记》,厚厚的一本,辗转从中国台湾寄来的,这几天他总是捧在手里,也没翻动多少页。柳絮被他从题梦里拉出来,但眉头依然微凝,有着楚楚的美。她时时这样,便也时时引得费志刚的视线从书页上滑开。
床尾到床头这段路是微妙的,稍有距离,又足够接近。冯兰看起来挺喜欢这个斯文白净救了女儿的男孩子,常会给他们单独的时间。后来柳絮甚至怀疑这两个人协调好了,交错着来。当然单独不是说房间里真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柳絮住的是和生医院双人干部病房,院方照顾委培班学生特别安排的,邻床躺着个喝酒喝到胃出血的四十多岁的女人。
所以柳絮会琢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她妈心底里到底对柳志勇是什么样的感情。因为从各个方面来说,费志刚都是柳志勇的反面。如果她没有后悔这段婚姻,难道不应该更喜欢郭慨这样的男孩吗?
医学院的传说无疑要多一宗了,一个女孩夜里跌进尸池本就是件诡异恐饰的事情,不知以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柳絮没有隐瞒她收到的那条寻呼留言,但除此之外不多说一句话。面对金浩良代表校方的询问,费志刚进行了一些补充。他拿着柳累的伞追出松树林,远远望见了柳絮在解剖楼门口大灯下一闪而过的身影。他跟进楼里,顺着地上的足迹到了尸池外,但在大常里另有一串不同的湿脚印。而两扇钢门的拉手中,赫然横插着一根粗树枝。还没等他细琢磨那串新的脚印,就听见门里面传出尖叫声,急忙拔了树枝冲进去。
这听上去是一宗险些造成严重后果的恶作剧。金浩良拍着胸脯说会严查,如果是本班学生立刻开除。但说这话的时候,那根被费志刚随手扔掉的树枝已经不见了,第三个人的脚印也被清理破坏掉了。而那脚印到底是什么样的,费志刚回忆不出来,毕竟没经过专业训练又只是匆匆一警。金潜良盯着问脚印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费志刚说尺码不大,但实在记忆模糊,也保不准。于是就只能去查谁拿钥匙开了大钢门的锁,但柳絮对此不抱一点希望,凭金浩良是查不到那个人的。
这是件蹊跷事,然而同学们陆陆续续来看她的时候,都没有追问其中的隐情。柳絮觉得自己在同学的心中,变成了一个行为怪诞的疯子,谁都不想卷进她的秘密里。如果没有报警那回事,情形会有所不同,但现在,她和这个班的隔阀,也许再难以消除了。
只有文秀娟偷偷地问她是怎么回事。可是柳絮竟有些怕看见她了,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不愿在她那日趋变形的脸上多作停留。那晚给她留下最深切创伤,反反覆覆在服梦里出现的,正是沉入尸池时,看见的那一张张形形色色的文秀娟的脸孔。
文秀娟发觉了柳絮的闪躲,便不再问了。费志刚是最有资格追问的人,但他只在第一次探望柳絮的时候问过,见柳絮欲语还休的为难,就主动岔开了话题,自此再没提过一句。也许他在等着自己主动告诉他吧,柳絮想。但是会有那一天吗?自己现在只想把一切埋起来,埋得越深越好。
她真真嗅见了死亡的味道。
躺在病床上,跟梦与骶梦之间,柳絮把那晚幻听幻视的原因还原了出来。是的,一切都是幻觉,自始至终,尸池里就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看不见的孩童,没有似缓似急的脚步声,没有尸池中央翻过身来的女尸。这一切的源头,是尸池钢门的把手。没有取样化验,没有其他证据,但柳絮觉得就是。握把手的时候,上面是湿的,那井不是她的手汗。
致幻药物很多,最常见的是乙醚,在医学院非常容易得到,而强烈的福尔马林味会遮盖掉其他气味,这样就难以及时分辨警觉。吸人致幻剂后进入尸池,恐怖的氛围必然会产生可怕的幻觉,即便乙醚没能发挥作用,用树枝锁了钢门把柳絮困上个把小时甚至一整晚,也足够把她吓破胆。这就是那个人计划的终极警告。
柳絮不仅如人所料地闻了手,还在进门后长时间用这只手捂鼻子。幻觉迅速产生,并且把她逼上了尸池。原本还不至于摔下去,但柳絮把手弄破了,她晕血。
柳絮是因为晕血才被逼考医学院的。冯兰说柳志勇你血孽太重了,欠的债落在女儿身上。柳志勇说屁,老子第一次见子弹把人脑浆爆出来也恨不得吐到小舌头都翻出来,后来呢,连副脑袋就在旁边被打爆,糊了我半张脸,一样往前冲。这是见识太少锻炼不够,我柳志勇生了个晕血的女儿,说出去是个笑话,得治。部队里练兵,怕什么就拿什么治你,柳志勇把这一套用在女儿身上。
进入医学院之前,柳絮想到面临的一切,觉得将是场无比酷烈的折磨。但这折磨的确有效。比如她在解剖课上的变化。柳絮开始相信这样慢慢进展下去,终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个能站上手术台的合格医生。可是从在解剖教室里勉强应对一具尸体,到在尸池里与上百具尸体为伍之间的差距是巨大的,柳絮觉得自己被摧毁了,如今她只要一想和文秀娟、和那个人有关的事情,脑子里就会生出一根刺来,蛰得她忙不迭地掉过头去。
翻页声。这来自床尾的细碎声响,有着让柳絮沉静下来的力量。
“你逃好几次课了吧。”柳絮说。
“不算逃吧,我也住了一天医院的,现在只是多歇两天而已。而且今天是周六。”费志刚放下书,看着柳絮,笑了笑。
柳絮很少像这样主动开口,其实这两天,他们并没说什么话,甚至费志刚和冯兰之间的寒暗,要比和柳絮说话更多。绝大多数时候两个人是沉默着的。但这沉默并不令柳絮尴尬,好像被费志刚救了之后,两人之间就有了某种联系。这是柳絮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她听着费志刚翻书,那声音里有股子暖意,在这寒冷天气里,仍一缕一缕传进心里。
“你和司灵吵架了?”柳絮终于问出这句话。同寝室友一起来探望的时候,司灵没掩饰自己的心情,她表现得像是被裹挟来的,说着不成不淡的宽慰话,满脸不情不愿。在那之后司灵没再出现过,放任费志刚每天坐在床尾看书,这可不是她的性格。
“我和她分手了。”费志刚说了意料中的话,“那晚在亭子里的时候,她就说了如果我追你就分手之类的话。但是我觉得她对你说的那些的确过分了,有点担心,就还是追出来了。”
“那是气话,其实她还在等着和你和解的吧。”
费志刚一时没有说话,柳絮的手在被子里拧着床单。
“她一直觉得我有点喜欢你,所以才会说这么针对你的话。我既然追出来了,就……没想着还能挽回。”
柳絮慢慢松开手,心里却有充实的感觉。
“你还得在医院住一阵呢,要不这段时间拉下的课,我给你补吧?”费志刚的表情略有些紧张。
柳絮想说不用麻烦了,话到嘴边,变成一声轻轻的“嗯”。
下午,柳絮从浅睡中醒来,有人守在床边。
迷糊间以为是费志刚,奇怪他怎么又逃了课,问了一句,然后才发觉是柳志勇。
柳志勇盯着女儿看了会儿,说:“连你老子都不认识啦”
柳絮被问得极尴尬,不知该怎样回答。父亲总是让她习惯性地紧张,她不由怀念起费志刚坐在身边时的放松感觉。
柳志勇嘿了一声,说:“我这么一句你就紧张,你怎么会有胆子去那个死人池子?”
柳絮讪讪地笑。
“我在问你,怎么会去那个死人池?”柳志勇又问了一遍。
柳絮这才意识到父亲的重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有些事情一开始没说,现在当然更不会说,但对父亲直截了当的询问,她没那份现编瞎话的本事。
“你妈说不要细问你,但是你最近实在有点不像样子。上次电话里嘛说要读书,我看你根本就没认认真真读书,你到底在搞什么东西,你说!”
柳志勇问到后面,已经是质问的口气,邻床的病友往这儿抛了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你从小就是个没胆子的,别人不明不白一句话,你就敢深更半夜跑去那个死人池子?以为你爹你妈第一天认得你?”
“我就是没胆子,所以我就是要去练练胆子。”
这话一冲出口柳絮就后悔,但还是支棱着胆子和柳志勇对视。她看见父亲拧巴着眉毛,圆鼓鼓的眼睛瞪着自己,眼角的纹深得像刀刻。他就像只老鹰,看着女儿就像看着一只鸡。
“读个书都能读进医院里,就你这样以后还要治病救人?先学着把自己保护好,练胆子,哼。”柳志勇雷声大雨点小,他站起来,给柳絮指了床边自己新买的香蕉。
“你妈说的,要平平安安的。”说完这句话,他离开了病房,让柳絮愣了很久。
第二天文秀娟单独来看她。先是很关心地问了她的恢复情况,然后说那晚你独自赴约真是太危险了,以后答应我可绝不能这样。柳絮点点头。文秀娟的很多问题,柳絮都以点头或摇头作答,并不怎么说话。这也很自然。她的嗓子还在恢复中,说话的时候总有些痛,语调古怪。文秀娟表示完全能够理解,还主动说你别说太多话啦。但两人之间时时冷场,有股力量在阻断着她们的沟通,柳絮越来越觉得局促不安。
敲门声响起,门是虚掩着的,一个戴着大盖帽身材瘦小的警察推开门,几步走到柳絮床前。
他眼睛扫过文秀姆落到柳絮身上。
“柳絮!”他大声说。
柳絮本来垫着枕头斜靠在床背上,一下子挺直了腰坐起来。
文秀娟也飞快站起来,向后撤了半步。
“警官郭慨向你问好。”警察说,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这套衣服像回事吧,我们的校服,和警服像不?”
文秀娟说你朋友来看你了,那我先走了。柳絮哦了一声,看着文秀娟走出病房,这才开始打量眼前的男人。
其实还只是个男孩。唇上挂着绒须,发了满验的青春痘,一双眼睛倒是亮得很。左边眼角有道浅疤,给并不魁梧的他添了悍勇之气。但柳絮知道这是他四五岁时在弄堂里疯跑一头撞上铁架子留下来的,每次看到都会提醒柳絮,这是个只会争强斗狠,领着帮不学无术的顽劣在街区呼啸来去的草包。
小学时郭慨站在马路中央冲柳絮招手,直到汽车近身才逃开,把柳絮吓哭。后来知道他是故意的,并且总这么干,好显得有胆气。那时柳絮就觉得他没脑子,后来果然成绩一直上不去,最后去读了警校。刚知道郭慨考上警校的时候,柳絮错愕地想,一个混子居然要成为警察了。军警不分家,她不禁又想到,柳志勇这么看得中郭慨,小时候是不是也这副模样。
“开个玩笑,怕你在医院住得闷了。叔叔说你因为掉进了死人池子进了医院,怎么回事儿呀。”
“不小心滑下去的。谢谢你来看我。”柳絮说。“瞧你说的,我们有小一年没见着了吧。”郭慨拉开椅子坐下来,瞧见了病床边的水果篮子,猛一拍大腿。
“我靠,就这么空手来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怎么去看过病人,那个,你稍等一下啊。”
他站起来要走,柳絮连忙说不用,说自己现在水果多得吃不掉,已经要烂掉了,不能再买了。郭慨说真的?柳絮说真不骗你,心里想着。这么粗心的人,可怎么当警察,能破什么案子。
郭慨和柳絮聊彼此的学校生活,主要是他在说警校的事,时有粗话冒出来。柳絮知道他已经在努力据着了,但这就像打地鼠,锤子再快也总有小脑袋钻出来。
说了一段,郭慨住了嘴直愣愣瞅着柳絮。柳絮被瞧得不自在,微微侧过脸。郭慨咳嗽一声说我学了套擒拿格斗,是真家伙,我给你演演你学两招以后防狼。
他站起来虎虎打了套拳,旁边的胃出血病人黄娟娟笑嘻嘻看着。真丢脸,柳絮想。
郭慨总算歇了拳,脸通红。他又和柳絮说了些学格斗术时的轶事,然后停下来,仿佛再次没话可说。柳絮很怕他其实是有话要说,好在片刻后郭慨问,你新转班,同学怎么样,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人吗?
“都挺好的。”柳絮本想说自己的上铺能吹很动听的箫,却还是只泛泛说了几个字就住嘴。于是郭慨又接下去说自己的事。这样一歌一歌的,柳絮想,要不要骗他说,自己找了个男朋友。这话终没出口,等到郭慨说好好休息,柳絮松了口气。郭慨说警校看得太紧了,不知还能不能再找机会来看她,柳絮说没关系的。
郭慨离开以后,柳絮才意识到,他大概是唯一一个会相信她的警察了。当然他现在最多只能算是半个警察。可是他在的时候,柳絮竟全没想起来要提。
文秀娟再没来过。
三天后郭慨又逃课出来看柳絮,正撞见费志刚坐在床尾的椅子上。郭慨走后,费志刚为柳絮削了个苹果,坐在床头看着她吃。过了会儿他捉着了她的手,又或是她把手放到了他的掌心,总之一切如此自然地发生了。
柳架在医院住了两周,出院时她还未完全恢复,但已无大碍。费志刚送她到寝室门口,想到对床的司灵,柳絮就说你送到这儿别进来啦。熟悉的寝室有股子陌生的味道,是中药味。文秀娟每天都会煎药,但她看起来并没有变得更好。其实柳絮的感觉是恰恰相反,可她想,这也许是自已变得不太敢看文秀娟的缘故。
柳絮在寝室的处境有所改变。司灵拒绝同她说话,其他人也疏离起来,与文秀娟的关系……怎么说呢,几乎和从前一样的说话口气,但那件事,彼此都绝口不提了。文秀娟自顾自地熬药,柳絮每次听见她喝药的声音,心里都有蚂蚁在啮咬。
已经没有朋友了,柳絮想,幸好还有费志刚。
回想起来,唯一让柳絮感觉异样的事,发生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周三,文秀娟死前三天。圣诞夜的晚餐是四平电影院旁边的肯德基,因为要去赶着看晚上六点二十分的《甲方乙方)。电影票很紧俏,费志刚中午去买,却还是只剩了边角的座位。电影院门口的海报让柳絮想起了上个月和文秀娟一起逛四川路的情形,那时她还以为会和文秀娟同去看这部电影。电影很好看,柳絮不停地笑。有那么一阵子她完全忘了文秀娟的事。电影结束费志刚把她送到校门口,然后赶回黄浦区的家里看发烧的妈妈。我妈就像小孩子一样,得个小毛小病就穷嚷嚷,费志刚说。
校园里的人明显比往日少,都去过圣诞节了。回到寝室是八点半,房间里没人在。柳累看了会儿《病理学》,却找不到了课堂笔记,估计是扔在自习教室,便跑去拿。教室里竟也没一个人,圣诞节的气氛反从这空荡荡里滋生出来。柳絮拿了笔记往回走时想,这个夜晚同学们都各有去处,只剩下了自个儿。她又暗笑自己,才和费志刚分开,就感觉孤单了。然后一个念头从角落里翻出来,文秀娟这会儿能去哪里,她现在才是真正伶伶仃仃一个人。
才刚起念,柳絮就看见了文秀娟。
她埋着头从松树林里奔出来,肩膀在一棵树上磕挂了一下,超超想想拐上小径。柳絮叫她的时候,文秀娟回了回头,路灯下一张青白面皮,反叫柳絮要认不出她了,着实有点疹人。她并无回应,更不停下,小跑着走了。匆匆一瞥间,柳絮没看明白她的表情,那儿应该有许许多多的情绪,却努力收拾住,就成了一副僵硬的复杂脸孔。唯一可堪分辨的,是往日里最常见的自信、淡泊、沉着,那刻都不在其中。
发生了什么事情,柳絮想,心头有一团不安在涌,像黑老鼠。她看了一眼文秀娟跑出来的地方,沉沉的林子。转回头,那背影没入了茫茫冬夜里。她站在原地,直等到文秀娟裹挟的那一大片阴影渐渐移开,远去,这才继续上路。回到寝室里,上铺拉着床帐,里面开了应急灯。柳絮盘腿坐上床,床吱吱嘎嘎,从未如此的响。她放低了呼吸,手里捧着《病理学》和课堂笔记,耳朵不由自主地往上去。上铺的声音慢慢透过床板漫人床帐,沙沙沙沙。是写字声吧,柳絮想。
声音持续了很久,甚至柳絮夜里惊醒时,仿佛还在。但实在也说不准,因为文秀娟死掉以后再去回想,这些细节就似是有生命的藤蔓,早已经自行四下里攀附开了。
文秀娟倒下去的时候,手还在打开的胸腔里。
当时她正在检看肺根后的迷走神经,或者要从胸主动脉和奇静脉间找出胸导管。左手的镊子翻落在解剖台上,发出狰狞的脆响,右手在胸腔脏器上缓缓滑过。她最后的意识可能想要抓住些什么,让自己不至于摔倒,腿却已经软了,上身伏在解剖台上,头拱着尸体左前臂。她奋力要稳住自己,这努力令她的右手勾着了尸体左胸侧那排肋骨断茬两三秒钟,随即松脱,尸体轻轻摆动,她带着抠进指甲缝里的内脏碎片跌下去,带翻了搁在台边的前胸骨盖。
她蜷曲着横在解剖台边的地上,掉落的骨盖搭着她的腰。所有人向她聚拢过来。
这一幕发生时柳絮到底站在什么位置,她已经记不清楚了。有些夜里回想起来,会觉得自己是飘浮在空中的,忧如幽魂,俯瞰这一切。倒在地上的躯体慢慢拉远,围上去的同学像往食物案集的蚂蚁。那一刻文秀姆成为了世界的中心,成为了一颗幽深无尽的黑洞。似远又近,枯发覆盖的侧脸在柳絮的记忆里极清晰,这清晰造成了矛盾的错乱感觉。她看着她,之间既遥远得隔了几十年的距离,又贴着面能嗅见死寂的气息,脸颊上的斑、干裂的嘴唇,还有些枯细如绒的发在微微晃动,仿佛努力截留着身体里最后的活气。此般种种,在眼前在鼻下,能看见能嗅到,甚至能抚摸到,皆历历如真。
那手掌是蜷着的,从虎口的洞望进去,能见到掌心细细密密的纹,像一张漫无边际的网,把柳絮罩住。另一些回忆里,她还能看见她的耳垂,白缴嫩藏在发后,晶莹的像滴甘露。而睫毛早已凋零,粘在干器的眼皮上。脖颈是暗黄色的,和面皮一样,却极瘦弱,浮出青筋。有一只蚂蚁,从她脖颈下爬出来,从下颗至人中,爬过半张脸,钻进耳洞里。
解剖教室里未必会有蚂蚁,柳絮知道。正如她不可能记得文秀娟倒下的那许多细节,因为需要不同的视角。就好像在她的记忆里,在冰冷的湖水深处,永远躺着一具文秀娟,每一次湖水漫过她的头顶,就不由自主地向那具身体游近,每一次,都是不同的角度。
就如福尔马林液里的文秀娟们。她延续了这个幻觉,再无法摆脱。
这一次,柳絮看见文秀娟曲膝坐在解剖台上,恢复成她最健康时的模样。她没低头去看地上的躯体,双手环膝,目光凝望某处。这不是她的魂灵,柳絮知道,这只是自己的臆想。因为文秀娟并不是当场死亡的,她在医院里有过几次短暂的清醒,其中一次柳絮正握着她的手,忽然被反握住。她有许多话想说,柳絮俯身去听,她却只有力气说出一句。
“不是……费志刚。”
她并没有说为我报仇,找出凶手之类的话。
她好像认定了柳絮是必然要追查到底的,所以帮她去掉了一个嫌疑人。
十二小时后,文秀娟死于全身器官衰竭。柳絮忽然觉得,解剖台上的文秀娟在看着自己。她凝望某处,而自己就在那里,被她的视线直挖进心里,她在问,这些年里你都查到些什么?
对不起。柳絮只能说对不起。
文秀娟嘴角上扬,向她温婉一笑。柳絮一激灵,然后所有的幻觉都崩溃了。眼前并没有什么文秀娟,更没有解剖台,只有一张手术台。她正穿着手术服站在无影灯下,一手拿着大隐静脉,一手拿着止血钳。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她提醒自己。这么恍惚下去,非得出大事。那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三年了。
她瞥向病人打开的胸腔,里头一片湿漉漉的红色,那些脏器各自辅动着,让她一阵恶心。
稳住。她扫了一眼手上的大隐静脉,长长一根,像鸭肠。的确已经清理干净了,刚才恍惚的时候没捅娄子。现在该干什么,嗯,取针管注水试试漏不漏。
柳絮搁下止血钳、器械护士应该把针简交到她手里。去年她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也干过类似的事,同学们做实习医生进手术室时都做二助了,她整整慢了一拍。这怨不得别人,去年秋天她给一个腹泻缺钾的病人输钾,不小心调得太快,差点出人命,那次后她一度怀疑自已到底适不适合当一个医生。别想这些了,怎么针筒还没拿过来?
病人身体下垫的蓝布忽然之间变黑了。
这黑瞬间就漫延到柳絮的整个世界,她身体的反应还在意识之前,强撑着没有晕过去。
此时护士在耳边叫起来:“血!出血了!”
柳絮的心脏通通通通猛跳,这让她从梦魔般的短暂晕血中恢复过来,眼前大片黑红色的静脉血正从病人大腿上的切口处流下,像瀑布,像溃塌的堤坝,像海潮。
是截取大隐静脉的切口,她没扎牢!
赶紧止血,重新包扎!
她的意识此时和她的动作分离。她知道该怎么办,一系列应急步骤闪电般在脑海里划过,但身体却像慢动作。实际上,她就这么傻愣着,根本一动不动。
“你干什么!”等了两秒钟的主刀医生杨成终于忍不住,怒吼一声。
挡在思维和身体中间的厚玻璃应声面碎,她挣脱出来,脸被血涨得通红。她把手伸进血里,寻着血管,用止血钳夹住,取下松脱的丝线,护士递上新的,扎牢,标准动作,再没出一点岔子。
杨成的脸隐在口罩下看不出表情,只见到眼角的皱纹比往日深了三分。他往柳絮这边看了一眼,说准备大隐静脉。
柳絮应了一声,却发现大隐静脉并没有泡在水里。是了,刚才还没来得及做注水测试就出事了。她绝望地低下头,看见那条静脉躺在地上的血水间。
彻底污染了。
柳絮觉得耳朵里轰轰直响。所有人看着她蹲下,摸索了几次才把那条静脉捡着,再站起来,没有人说话。
“我……洗一下,用盐水洗。”
“没用了。”杨成说。
“想想办法,想想办法,消毒水的话……”柳絮此刻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说什么了,她只是想说些什么,仿佛这样就能弥补过失。
“会破坏内膜细胞,这些基础东西你没学过?”
当然学过。事故了!柳絮认命地想。
她看着病人腿上取静脉留下的长长蓄口,只能取另一条腿的了。病人看见两条腿上的伤口时,会知道原本只需要一条腿就够了吗?怎么解释?
“左腿?我现在取……”柳絮突然停住。这次不用杨成说,她自己就记起来了。病人的左腿有严重的静脉曲张,原本就只有右腿的大隐静脉能用,进手术室的时候杨成还提醒过让她别下错了刀。
没有大隐静脉可以用了。柳絮直愣愣瞧着已经开好胸等着用大隐静脉搭两座桥的病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准备取左臂桡动脉。”杨成说。
是了,还有桡动脉。取桡动脉搭桥远期效果比大隐静脉好,但近期容易痉挛,这个病人六十九岁了,就这个年纪来说,近期效果最重要,通常是不用桡动脉的。只是现在已没有别的路走。
这时柳絮还拿着那条被彻底污染的大隐静脉,她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又退了半步。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故,她想自己大概是要被开除的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对病人来说,局面还没到无可挽回。
杨成转过头盯着她,柳絮被这目光当头罩住,感觉全身都僵住了。
“你,还可以吗?”杨成问。
“我,啊,还是我吗?”
“你还可以吗?”杨成重复。
“哦,好,嗯。”柳絮支支吾吾发着无意义的音节,护士伸手把她手上的大隐静脉接过去。
“手套!”杨成低喝了一声。
柳絮浑身一抖,连忙换上干净的手套,拿上一把手术刀。相关部位已经擦上碘酒,她把刀慢慢凑近去。刀很虚,她要用力捏住,否则会掉下去。但手竟开始抖起来。
“停下。”一直看着她的杨成说,“快速调整一下,确定自己真的可以再下刀。这次你绝不可以再有差错。”
柳絮深呼吸,想稳住自己的手。但没用,她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她突然崩溃,手术刀掉落下去,双手捂脸大哭起来。
杨成一把将她从手术台边推开。
“出去!”
浑浑噩噩走出手术室的时候,柳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没法再做医生了。
这是二〇〇〇年圣诞节,再过两天,就是文秀娟三周年祭日。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早晨八点零三分,文秀娟在和生医院抢救无效去世。追悼会赶在了这年的最后一天,柳絮没有参加。她低烧卧床两周,全身无力,不堪行走。她心里清楚,这是典型的精神问题躯体化显现。对不能去追体会,她既自责又庆幸。她无法想象自己在殡仪馆告别厅里面对文秀娟遗体,她只能逃。正是因为她的这种逃避,才导致无人帮助的文秀蜡最终被毒死,但既然当初已经做出选择,也就只能继续逃避下去了。她后来听说,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出席了追悼会,甚至包括之前因甄别跳楼残废的项伟。想到在那间屋子里对着文秀娟没有了活气的身体低眉垂泪的人里,隐藏着杀死她的凶手,柳絮就不寒而栗。还是不去的好,还是不去的好,还是不去的好。
那个学年,没人再被甄别,大概学校里觉得,每年少一个人刚刚好。后一年,马德成了最后一个被甄别的人,他父母到学校去闹,最后校方给了他毕业证书,但不管分配。
很少听见人们再读论文秀娟,那成了委培班的禁忌。想必有很多人会在心里琢磨,文秀娟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会重新审视那次报警事件。但没人会放到台面上说。柳絮依然没能融入班级,这让她越发地依赖费志刚。某种程度上,费志刚取代了文秀娟的位置。
文秀娟成了所有人的阴影,对不相干的人而言,阴影终将随着时间淡去,在柳累心中,这片阴影却越来越厚重。她总是忍不住地去想,如果那个时候,她没有被吓退,继续查下去,勇敢地保护文秀娟,情况会怎么样。一定会不同,哪怕最后是她死,也甘愿,也比现在好得多。但人生没有如果,逃避一次,水无再来的机会。原本她只会在夜里梦见文秀娟,后来夜半难眠的恍惚间,文秀娟的面容也会出现,仿佛在她身边从未离去。进入和生实习开始,幻觉出现的频率就增加了,也许是经常看见血的缘故。文秀娟就死在和生医院,而自己正在这家医院里工作。每次念及这点,柳絮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好在委培班实习和未来工作都在和生位于浦东的新建分院,而文秀娟是在浦西本院咽气的。如果不是这样,柳絮大概根本无法在医院安心工作。
但她终究还是安不下心来。圣诞节的医疗事故后,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宿舍。两小时后院办通知她停职检查。那名患者因为心肺功能和肾功能的问题,术后在ICU住了整七天。其实这和手术时间的延长及用桡动脉取代大隐静脉都没有关系,可柳絮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她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睡觉,醒过来就默默垂泪。费志刚一得空就来陪她,给她讲一些碰到的病例,后来也不讲了,只说些有趣的事情。但那些事情终究是在医院里发生的,柳絮听不得医生病人的事。再后来,他们只做爱,完事后长久相拥。
一月十七日早上,杨成医生打电话给柳絮,告诉她患者出院了,康复状况还是不错的,患者及家属也没在多出来的手臂伤口上纠缠。柳累说谢谢,又说这样的事情,真是不能再有下次了。上午,柳絮走进和生医院浦东分院院办,递交了辞职信。下午,费志刚请了假陪柳絮一起在宿舍里收拾东西。柳絮表情平静,状态反倒是这些日子来最镇定的。
这一天是小年,费志刚把柳絮送到了家门口。柳絮并没告诉家里今天要回去,更没提过辞职的事情,柳志勇和冯兰连女儿出了个重大医疗事故都不知道。
柳家住在三楼,柳絮抬头看了很久。
“要不要我陪你上去?”费志刚问。
柳絮摇了摇头。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你没事了,告诉我一声。你爸要是揍你,你就先到我那儿避几天,等他消了气再说。”
柳絮脸色苍白,勉强向他笑了笑,没说什么,走进楼里。
柳志勇见到女儿提着行李站在门口很惊讶,问你怎么回来了。柳絮说我辞职了。柳志勇问你说啥,柳絮说我辞职了,不干了。柳志勇愣了一会儿,低头去看行李,这时候听到女儿再一次重复说,我做不了医生了。他猛抬起头,一巴掌把柳絮打在地上,大骂说你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冯兰赶出来的时候,门还没关,她使劲推开丈夫,把女儿拉起来关上门,说怎么啦,你这是要干什么呀,絮絮你出什么事啦,然后自己先哭起来。
柳絮说我出了个医疗事故,还没说完柳志勇又是一巴掌抽上去,说你是被开除了吧,你都干什么了你。冯兰这下哭得撕心裂肺,卡在两人中间,说你打我吧,好好说话呀,大过年的,你这是要把絮絮打死呀。柳志勇一把把冯兰拨开,拿手指戳着柳絮额头说好我不打你,你给我说清楚。
柳紫说我在做手术的时候把病人的一条大隐静脉掉在地上了,病人又多挨了一刀,是严重的医疗事故。病人没事,我是辞职的不是被开除的。柳志勇说那么多年书你白读了,医学院你白上了,一上班就闯大祸,我没你这种女儿,医院没开你你就自己辞职,你能耐了你,你知道家里供你上大学花了多少钱不,辞了职你想扫大街啊,你给我回医院去,医院不收你你别回来。柳絮一下子把柳志勇的手拍开。柳志勇倒愣了,在他准备动拳头好好给女儿一个教训的时候,看见他女儿终于哭出来,转眼间涕泪横流,用他从未见过的歇斯底里朝他大喊大叫。
你知道我为什么出事,因为我晕血,这次病人没死下次我还会出更大的事,一个晕血的人怎么做医生怎么做医生,你明明知道我晕血为什么要逼着我读医学院,全都是因为你,你以为这是部队这是打仗我是你的兵吗,你总是说打仗的时候过不了关的人都死了,你过关了你赢了你活下来了,但是总有人输总有人死掉现在我输了我死掉了你满意了,我的一辈子全都毁了你满意了,我恨你!柳志勇,我恨你!
冯兰在旁边已经傻了,只知道哭。柳志勇用手点着柳絮的鼻子,点了几次,说滚,我没生过你。柳架扭头开门就走,也不管地上的行李。她听见身后柳志勇对着冯兰大叫说你敢追出去你也不要回来了,让她走让她走,然后是一记把整幢房子都震得嗡嗡响的关门声。
柳絮一口气跑到楼外,觉得浑身骨头都被抽掉了,蹲在消防龙头边哭。这时候她很想妈妈追下来把她拎上去,但终于没有。她想起费志刚还在等她,抬起头,却看不见他。她哭了一会儿,拿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往前走。费志刚真的不在,可能是医院把他急CALL回去了,柳絮无心多想,只觉得这一刻全世界都背弃她,不知该去往哪里,她不知道前而是哪里,但又不能停下。
走到第一个路口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大声叫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看见费志刚从马路对而直冲过来,把她抱住。她把头搁在费志刚的肩膀上,说爸爸不要我了,我没地方去了。
费志刚让她抱了会儿,然后一点点把她推开。从口袋里摸出个盒子打开,里面是枚白金戒指。他就在人行道上跪下来,说,嫁给我,好吗。
两个人的婚礼在一年半后举行。拖了这么长的时间,是因为柳絮和柳志勇的关系始终没有修复,而费志刚的父母坚持要求亲家能出现在婚礼上。父女俩自那个下午后再没见过面,双方各不让步,连柳絮的东西,都是费志刚一次次去她家里取走的。费志刚感觉如果柳絮服个软,事情还是能缓和下来的,但是柳絮不愿意,她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怨谁呢,我永远不原谅他,我就当没有这个爹,我就当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件事情你别劝我,你要娶的是我不是我爹。一说到这事柳絮就会激动起来,费志刚也只能放弃。每次费志刚去柳家,冯兰总是把他拉到小房间里问柳絮的情况,后来还让他牵线偷偷见了柳絮几次,但柳志勇一直铁板着脸,不怎么和他说话,好像既然不再认女儿,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女婿似的。
二〇〇二年的七月份,柳絮怀孕了。这下子婚期没办法再拖下去,费志刚的父母只好让步。婚礼放在锦江饭店小礼堂,女方家属除了柳志勇之外都到了,他只管自己不来,其他人倒不作阻拦。定宾客名单的时候,柳絮说了一句,能不能别叫同学了。费志刚问为什么,这好像有点不成样子。柳絮心里的原因无法宣诸口,就不再坚持。
婚礼上冯兰自然又是一场大哭,柳絮陪着她哭。敬酒时轮到大学同学那一桌,每个人都笑着说恭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笑,柳絮从来没见到过这些同学在她面前露出如此肥厚的笑容,仿佛有根尖指甲戳着颈椎直剖到尾椎。那股不知来自何人的恶意,满堂的喜庆都遮压不住。喝醉吧,她想,端起酒喝了一口,几乎要吐出来。她又一口喝完,猛然想起,她怀着孩子,是不能喝酒的。
柳絮的亲朋好友只占了三成,亲戚之外基本上是从小到大的同学。柳絮也数不清这已经是第几桌,就看见所有人都站起来了,就一个还坐着不动。她仔细一瞧,发现是郭慨。冯兰原本说让他当伴郎吧,但郭慨说要出任务婚礼当天应该来不了,前几天又说可以来。柳絮知道他喜欢过自己,有些怕他借酒撒疯。
柳絮和费志刚先敬其他人,闹了一会儿郭慨才双手按着台面慢腾腾站起来。他面皮白得像纸,眼睛亮得像鹰,冲着柳絮端起酒杯,杯中却是空的。费志刚见势不妙,连忙说满上满上。郭慨一下就把他拨开了,也不知瘦小的身体里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他对着柳絮一笑,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整个人向她压过去。柳絮“啊”地叫了一声,往旁边一让,郭慨就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然后旁边人才说,郭慨之前已经喝了差不多两斤泸州老窖。
这是那晚最后一件让柳絮记忆深刻的事,之后不久她酒劲上来,推说不舒服,没让闹洞房。费志刚在另一间房里被百般折腾,她自己沉沉睡去。
后来她听人说,郭慨当晚酒喝得太多,被送了医院。
再后来,她的孩子掉了,是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