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验报告让柳絮意外,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她已经准备好一套说辞,该怎么解释被迫害妄想症长辈送来的水里居然真的有毒素。
可是竟没有。
柳絮问会不会搞错了样本,那位师兄有些不快地向她保证,绝对没错。
“你难道原本相信这水里真的有毒?”他问柳絮。
“怎么会。”柳絮急着澄清,“我叔叔很难缠的,疑心病特别重,我这是代他问的。当然不会有毒啦,我也不相信有毒的。”
“你真实心眼。”师兄笑眯眯地瞧着柳絮,说,“帮你这个忙,怎么感谢,请我吃晚饭?”
柳絮愣了愣,师兄立刻哈哈着说开个玩笑,当然是他请。
“哎,可是,现在。”柳絮表情变得尴尬面紧张,然后说自己有事离不开。
“那不耽误你了。”面色难看的师兄转身离开。其实在他走上来和柳絮说话前,已经注意到柳絮在这棵树下站了很久。
柳絮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觉得抱歉。她确实在等一个人。她不知道这个人会否出现,她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她甚至不很确定这个人是男是女。
她在等那个人。
刚才和师兄说话的时候,她就一眼一眼地往树后腰。树后不远处就是柳絮的宿舍楼,这时候,她的寝室—二一七房里已经亮起了灯,窗半开着,没拉窗帘。
柳絮很小心,她让自己大半隐在树干后面。甚至穿的衣服,也是褐色的,和树干相仿。
仍然没有出现。
诱饵是昨晚布下的。当时柳絮对文秀娟说,你脸色白得吓人,我明天再炖银耳红枣汤给你喝吧,红枣补血。说这话的时候,寝室里所有人都在。
今天下午,柳絮逃了药理课,一个人守在房间里把汤炖好,装进塑料食盒里。她把汤交给文秀娟的时候,寝室里其他人也都在。文秀娟道过谢,把食盒放在长桌上,专心看书。之后不久。柳絮说要去图书馆,问文秀娟有什么书要她带回来,文秀娟说不用一会儿也要去图书馆,然后柳絮就来到了这棵树下。
之后的一小时,文秀娟上过一次足足九分钟的厕所,但直到她回来,没人碰过食盒。别着急,柳絮对自己说,下毒者需要一个单独的环境,寝室里的人还太多。
十分钟前,文秀娟离开了寝室。按照之前和柳絮的对话,其他人会猜到她是去图书馆。
看上去没人对她的离开表示关心。司灵、刘小悠、夏琉璃、战雯雯还在玩扑克牌,赵芹则沉浸在亦舒的言情小说里。再过半小时,她们就该去食堂吃饭,柳絮相信,那将是最有可能见分晓的一段时间。上一次,那个人不就是在吃饭的时间里下手的吗。
我就像是华生,柳絮想。那么福尔摩斯是谁,文秀娟吧,她适合掌控者的角色,自己天生就是助手。
不能走神,柳絮警醒。她意识到过去的五六秒钟里自己不在状态,不过还好,没人能在这么点时间里对食盒做手脚。
但就只这几秒钟之差,打牌的人居然不见了,原本视野里的刘小悠和司灵已经不在她们的位子上。
怎么了,柳絮问自己,明明还没到吃饭时间。
房间里的灯突然灭了。二一七房陷入昏暗中,柳絮看不见长桌上的食盒了。
这个变故让柳絮措手不及。她必须保证食盒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否则所做的一切就全无意义。
柳絮急急忙忙从树后冲出来。天还没全黑,她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那个窗口,抬着下巴往宿舍楼跑。窗里黑沉沉,她看酸了眼睛,却还是一片混沌模糊。
“你干什么,小心点。”
她差点撞到人,连忙停住。把眼睛放平一瞧,从窗口里消失的五个人,就在面前。
“你看什么呀。”司灵抱怨。
柳絮憋不出话,只有笑。她被这几双眼睛瞧着,有被看穿的窘迫。
“一起去吃饭吧。”刘小悠说。
柳絮松了口气,然后奇怪起来,“这么早?”
“我们去外面吃,司灵请客呢。”
柳絮望向司灵,见她挑着眉毛看自己,却并没有亲口邀请。
“哦不,不用了,我在学校里吃就行。”柳絮拒绝得有些忙乱,室友们笑笑,结伴从她身边走过。
柳絮跑上二楼,开门进了寝室,藏在窗帘一侧,看着司灵几个渐行渐远,她们没有回头,消失在岔路口。
柳絮回过头去看食盒,一时间竞看不太清,才省悟没有开灯。
屋里重新亮起来,长桌的另一端,食盒还在。
文秀娟推门进来,她刚才在另一个“观测点”。
“她们怎么都走了?”文秀娟问。“说去校外吃饭,司灵请客。”
文秀娟不禁皱眉。去校外吃饭,就不会那么快回来,这么说,那个人今天不准备下手?“司灵应该不是那个人吧。”柳絮说,如果司灵是下毒者,她不会主动发起饭局的。
文秀娟想了想,摇头说:“不一定,也许她们是一早就约好吃饭的,不方便改。”
精心准备的引蛇出洞计划看起来没有奏效,柳絮却不愿意放弃,她让文秀娟去吃饭,自己坚持回到那棵树下守候。说不定那个人能找到理由脱开身呢。
这顿晚餐文秀娟吃得格外缓慢,她终于回来的时候,柳絮从树后慢慢走出来,冲她摇了摇头。
柳絮在寝室里吃着文秀娟给她带的饭。也好,她对文秀娟说,这样也不浪费这盒汤。文秀娟拿着瓷勺打开食盒,舀了一小勺。
“得热一下吧。”柳絮低着头吃饭,顺嘴提醒了一句。她没听到文秀娟的回答,抬头正瞧见瓷勾从文秀娟的手中滑下。时间仿佛停顿了一瞬,柳絮清晰地看见瓷勺在空中的样子,一串汤汁正从勺里分离出来。下一个瞬间,勺子就已经破碎在地上,汤溅落四周。
柳絮扔下筷子冲过去。
“眼睛。”文秀娟艰涩地说,她的声音都变调了,“眼睛。”
柳絮却什么都没瞧见。
食盒,汤,碎勺。哪里来的眼睛?
“在哪里?”她蹲下身子仔细打量。
于是她就看见了那只眼。它被盖在了一片银耳下。
这是很漂亮的一只眼睛,睫毛细密,随孔热亮,现在上面却污了滑腻的汤汁。柳絮本喜欢把羹炖得浓稠一些,现在却觉得无比恶心。她用指尖括着眼睛的一角,拿起来,捋去上面的液体。
“那里面还有很多。”文秀娟胸口的起伏渐渐平复,但喉间的肌肉还在痉挛,声音怪异。这是一张被剪碎的两寸报名照。除了这只眼睛,碎脸的其他部分仍在汤里。
柳絮的惊恐蔓延到神经末梢,皮肤发麻。她盯着那只眼睛,恍然间竟然有剪子剪进脸颊的疼痛感,清晰,锋利。作为一个旁人犹有如此强烈的冲击,文秀娟……柳絮往旁边瞥了一眼,文秀娟的十指纠结缠绕在一起,几近扭曲,全然变成了青白色。那双手一定冷得像冰。
骇然之后,柳絮的第一反应,是疑惑这些碎片是怎么被放进食盒里的。
熬汤的时候不可能,她一直在炉边守着。
“你中间上过厕所吗?”文秀娟问。
柳絮愣了一下,自己的确去过一次厕所,但那一分钟两分钟顶多了。厕所离二一七房没几步路,那个人必须在柳絮进入厕所后的第一秒钟从某处冲出来,飞奔入寝室打开锅扔入碎照片,并赶在柳絮从厕所出来前消失在走廊里。况且柳絮留了个心眼,上厕所时,把寝室门带上了,这里面还得加掏钥匙开门的时间。
几乎不可能。即便那个人真能特工般完成这一系列高难度动作,也得付出一整个下午在旁窥视的代价。回头只要问问还有谁缺了课,她就会立刻暴露。冒这么大的风险只为了扔碎照片吓人,傻子才干。
“而且我把汤倒进食盒里的时候,也没发现汤里有这些东西。”柳絮说。
那么就是在之后的时间里下的手了。
然而在之后的时间里,柳絮的视线从没有离开食盒超过十秒钟——哪怕是在和师兄说话时。
最后司灵她们熄灯出门的时候,有那么一小会儿没看清楚,顶多十五秒钟,等她冲出去跑近了,即便还是看不清楚,但至少能确定并没有人靠近食盒。
最重要的是,那段时间寝室里其他五个人都在,那个人没办法在其他人的眼皮底下做这样的事情,除非五个人都是同谋。
但现在碎片就在那里,眼睛、鼻子、额头……它们粘浮在汤的表面,沾染着和下毒人同样黑暗神秘的气味,来无所踪,让人心里生出绝望。
柳絮心里又是恐惧又是愤怒,文秀娟却拿起食盒的盖子端详。“你看。”她说。
盖子反面粘了四五块碎片。柳絮一—揭下来,是缺了一小半的嘴唇、耳朵、面颊等等。
食盒里的汤并不很满,大概三分之二的样子,这些碎片是怎么粘到盖子上去的?
“你把汤倒进去的时候,注意过盖子吗?”文秀胡问。
柳絮愣了一下,犹疑着回答:“我不确定,不记得了,可能没怎么注意。”
“但只有这一个可能了。”文秀娟说。
食盒是偏白色的半透明塑料,碎照片底朝外粘在盒盖背面,并不会显得特别突兀,没留心的话,的确很可能忽略过去。食盒盖紧之后,汤的热气把粘着照片的胶水熏化掉,一部分碎片就会掉进汤里。也许那个人会希望所有碎片都掉下来,可最终大部分还是留在盒盖上。
“是昨天晚上。”文秀娟说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半夜里,我们都睡着了的时候。”
“可是……她能想到在食盒上粘照片,为什么她不直接……”柳絮没说下去,但她的意思表达得很明显了。为什么不直接下毒呢,比如一丁点粉末或者抹在盒底的液体,柳絮觉得自己多半会忽略过去的,除非这种毒有明显的颜色或冲鼻的气味。
文秀娟却盯着碎照片看,然后,她把汤里的碎片也尽量挑出来,开始拼图。
她拼到一半的时候,柳絮就捂着嘴巴惊呼出来。
那不是文秀娟的照片。是她自己的!
那个人针对的并不是文秀娟,她看穿了柳絮和文秀娟的把戏,这张碎脸,是警告。
照片最终被发现是柳絮借书证上的,如果柳絮今天下午真的去了图书馆的话,就能发现借书证上那触目惊心的一块空白。
柳絮坐在床上,借书证紧紧在手里攥着。她心里还想着自己被剪碎了的脸,恐惧一股一股往外涌。她忍不住哭起来。
文秀娟推门而入,把洗干净的食盒放在一边,挨着柳絮坐下。她轻抚柳絮的头发,掰开柳絮的手,把借书证抽出来。她用笔在那空白处勾勒出一张俏丽的脸蛋,点上眉眼,以及向上翘的嘴,然后还给柳絮。
柳絮被逗笑了。
“是那个人怕了,只有怕极了的才会做这种事情。”文秀娟故意压低了声音说。
大约十一点半,走道里轰隆隆响起来。声音在二楼楼梯口分流,女孩们卷裹着酒气窃笑和碎语,脚步凌乱。叮当的钥匙声响了好一阵,然后门猛地被推开,随之涌进来的那股子味道,让瞻在床上的柳絮忍不住想跳下床去打开窗。她没有动,上铺的文秀娟也没有。她们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仿佛早已熟睡。司灵大声地问她们睡着了没有、夏琉璃呕吐、刘小悠大哭,这一切都未能惊扰她们,直到一小时后,这种种的此起彼伏缓了下来,渐渐停歇。三点二十分,柳絮起夜归来,在长桌边久立。隐秘的气息一重一重把她包裹,她在黑暗的中心想着,会是谁呢。
白色床帐在眼前飘动,窗半开着,她不记得是谁开的了。
平日里熟悉的那些脸,在这夜里,在这床帐中,是什么模样?窥视的欲念慢慢浮起来,这是邪恶的诱惑,柳絮想。
她沿着长桌往里走,刘小悠正打着轻呼,平日里她不这样,大概是酒精的原因。
呼声停了。一只手从帐子里探出来,搭在柳絮胳膊上。
床帐被风吹开,露出刘小悠的半张脸,她坐了起来,一只眼睛瞪得很大,布幔飘回来,把她的脸挡住。
“我去关窗户。”柳絮轻声说。
那只手慢慢松开。柳絮关上窗回到自己的床铺躺好,过了一会儿,她总算能听见自己心跳之外的声音时,刘小悠的呼声正有节奏地响着。
“昨天我们犯错了。”文秀娟说。这是周五的早晨,通常像这样的上课路上,都是柳絮说,文秀娟听,今天反了过来。
“我们犯错了,不应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们回来的时候,你该发作的。如果你发一通脾气,问谁把你的照片剪碎了放在食盒里,大闹甚至大哭一场,就可以观察她们是什么反应。”
柳絮嗯了一声。
“你觉得不对吗?”文秀娟放慢了脚步。
“啊,哦,不好意思。”柳絮一抖,怯怯看了文秀娟一眼。
文秀娟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昨晚她们都喝醉了呀。”柳絮说。“醉了更好,酒后吐真言。而且她们也未必都醉了,如果你是那个人,你敢喝醉吗,你就不怕喝醉了乱说话露出马脚?所以很可能有人在装醉。如果昨晚大闹一场,谁真谁假,就能看出来了。”
“夏琉璃都吐了,她是真喝多了吧。”
“也许。”文秀娟的语气听起来并不确定。她怀疑所有人,也许柳絮除外,这种怀疑深切到无法用一次醉酒的呕吐打消。想必哭泣也不行。
“可是我昨天根本想不到那么多,我……”
“当然。”文秀娟握住柳絮的手。两只冰凉的手。
“当然,我可不是在怪你。别担心,是那个人怕了,才这么干的。记住,是她怕了,不是我们!”说完,她的手紧了紧,像是要把自己的信心传递给柳絮。
“你知道我看到碎照片时,在想什么吗?”柳絮低着头说,这一路她都没有让脖子真正挺直过。
“直到那时候,我才真的感觉到那个人就在身边。我能嗅到我能触碰到,离我只有一寸远。她在看着我们,就像一条蛇,又软、又冷、又滑的蛇。她就在那儿,真的就在那儿。”
文秀娟沉默不语,过了一阵,她松开手,插回口袋里,轻声说:“是真的,没错,是真的。”
这时她们走到教学楼下。
“你先进去。”柳絮忽然说,“我有些事。”
说完,她返身沿原路跑了回去。
这是她第一次上课迟到。足足迟到了二十分钟。而前一天药理学的逃课也是第一次。这一个星期,柳絮觉得自己突破了许多次界限,各个方面的界限,有好的,有糟糕的。她想自己正慢慢从父亲的巨大阴影里走出来,开始看见自己影子的模样,初次见面,不免陌生。
病理课的罗教授不太讨人喜欢。她是个长相刻薄的中年女人,看五官,年轻时大约是个美人,现在眉眼轮廓却被岁月雕刻过度,显出凶相。相由心生,大家都说她一定生活不幸福。并且她课上讲太多理论,甚至在讲病例的时候也像在讲理论,令人昏昏欲睡。
在她讲到脑动脉粥样硬化的时候,辅导员金浩良出现在门口。他向罗教授打了个招呼,罗教授往他身后看了眼,就停下了讲课。
“柳絮。”金浩良喊了一声。
柳絮深呼吸,慢慢站起来。
半个身子从金浩良身后斜出来,是寝室楼的管理员。她盯了柳絮一眼,然后向身旁的警察确认:“刚才就是她打的电话。”
文秀娟吃惊地看着柳絮,柳絮冲她笑了笑,然后走了出去。
柳絮被领到一间没人的办公室里,一路上金浩良不停地问,说柳絮你报的什么警,怎么会有人要害文秀娟,怎么她自己不报警,你搞错了吧,你说话呀……
柳絮不说话。她的四肢都是僵硬的,走路的姿式像牵线木偶。她既紧张又兴奋,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惧和茫然。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对的事。
她早该这么做了。
金浩良对柳絮的态度极不满意,这和他印象里的柳絮大不一样。他没比学生们大几岁,碰上这样的事情,一时也乱了方寸。见柳絮不答,他又去问楼管。楼管是个话痨,绘声绘色形容起柳絮先前怎样打电话报警。警察说这事情就交给我们警方解决,等我先和这位同学聊过再说。金浩良离开办公室前,叮嘱柳絮让她有一说一柳絮知道他的潜台词是别惹事。我也不想惹事,柳絮想,可事情临头,只能面对。办公室的门关上了,房间里只剩下柳絮和警察。
“你报的案,按照程序,我在这里给你做个笔录。”警察说。他年纪不大,戴了一副眼镜,验孔圆圆,有些和气又有些斯文。柳絮想起了郭慨,其实两个人长得一点都不像,只是郭慨在读警校,以后也会是个警察。
问过姓名年龄家庭住址,便进人正题。警察说你电话里讲有人下毒害你的同学?柳絮说对的。下一个问题就把她问住了。
“你那个同学自己不报警啊,要你来报?”
柳絮怔了怔。
“如果有人来毒你,你会等着其他人去报警?要么你那个同学不知道自己被下毒,就你知道?”
说到这里,圆脸警察笑笑。他的问话有些调侃,但语气近于陈述。柳絮觉得不舒服起来。
“她当然知道的,可能她太害怕了,所以…”柳絮其实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又或者是文秀娟的勇敢令她没有去向警方报警?
警察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记录下来后,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下去。
“证据有吗?”
柳絮又是一愣,她不太适应这样的问答。“你报警电话里说的那些,怀疑同班同学里有人下毒,这个怀疑你有没有证据?”
柳絮把矿泉水的事说了。
“这瓶水我还留着呢。”她说。
“一瓶水”警察说。
“是一瓶有针眼的水。”柳絮强调。
“一瓶有针眼的水。”警察写下来。他受过的训练让他注意到了柳絮的表述:“这么说,你不确认水里是不是真的有毒。”
柳絮想起毒理实验室的化验结果,只好摇头。
然后她又说了碎照片的事情。警察记录着,柳絮注意到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
“太可怕了。”柳絮强调了一句,她想尽量把自己的感受传递给对方,“当时我简直喘不上气。”
“会是恶作剧吗?”
“不是恶作剧,绝不只是恶作剧。”柳絮急了,于是她又说了绳结的事。
警察让她打个绳结看看,一时找不到绳子,警察解下鞋带递给柳絮。
柳絮能感觉出警察的不信任。他没说出来,但也没掩饰。
这很关键,柳絮对自己说。把绳结打给他看,这样他就会相信!
但她竟打不出来了,手指纠结着不听使唤。
她急得要跳脚,心里越急手上越僵。警察抱手看着她,柳絮感觉到了那种目光,于是她更慌乱了,居然打出了个死结。柳絮额上憋出汗来,脸皮通红,在她努力要把死结解开的时候,警察却把鞋带要了回去。
“行了,我看你越解越死。”他说。
柳絮恨得想把自己的手指切掉,她弯腰解了自己的鞋带,这次终于成了,在警察把死结解开的同时,她打出了那种绳结。
她把绳结递给警察,警察看了看又还给她,问:“你平时真的经常打这种结吗?”
柳絮用力点头。
“这结打起来很麻烦啊,你不会每次都打这样的结吧,会不会有时为了方便,就打普通的结?”
“不麻烦的,我……我平时打起来很快的。偶尔我也会打普通的蝴蝶结,但那一次,我肯定打的是这种。”
警察又在笔录上记了一笔,然后问:“还有其他的证据吗?更确切的证据。”
柳絮摇头。她觉得这样的问法不好,虽然没有其他的证据,但现有的这些已经足够确切了。
她摇头只是针对前一个问题。
在她想分辩一下,以免误会的时候,警察义问:“有谁是你特别怀疑的?”
柳絮心里闪过司灵的名字,但这种事情没证据不好乱说,于是她只好再摇头。
警察合上笔录,拿眼一瞧柳絮。柳絮很认真地和他对视。他没说什么,但脸上那种笑已经说明一切。他走到门外,让金浩良去把文秀娟叫来。
“你不相信吗,你觉得这都是我编的,我脆想出来的?”警察一回来柳絮就问。
警察笑笑,“我还需要了解更多情况。”
短暂的沉默后,警察又开始问一些问题。他像只是随口问问,因为这次他没有记在笔录上,内容更多是柳絮的个人情况,比如是不是比较敏感,此前包括中学阶段有没有过类似的怀疑,在班中人缘如何,有没有同学之间的纠纷。柳絮一一回答,心中却越发郁结,终于放大声量说:“这是真的,警察同志,这是真的,有人要害文秀娟!”
“噢。”警察并不为所动。
“你坚持说有人要害文秀娟,她做了些什么事情,很招人恨?”
“当然不是,她人好极了,她是我见过最最优秀的。”柳絮无法接受别人对文秀娟为人的怀疑,刚才累积的不安和愤撇爆发出来。可她随即意识到,这样说其实只能让警察对下毒的真实性更加怀疑,正要补救,敲门声响起。
文秀娟到了。
她进来的时候,深深望了柳絮一眼。柳絮和她对视,冲她点点头,提住了她的手。“你到门外等一下。”需察对柳絮说。文秀娟轻轻拍了拍柳絮的手,让她松开。出门的时候,柳絮听见身后警察的发问。“你同学刚报的警,说你被人下毒,是真的吗?”
“没有,没有的事。”文秀娟如此回答。柳絮惊讶地转回头,她看不见文秀娟的表情,只能看见她背在身后的双手。
“请你先出去。”警察说。“秀娟,你怎么这样说!”
文秀娟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她的手指在另一只手的指节间移动着,那种韵律让柳絮堵得难受。
警察站起来,走到门前把门拉开。站在外面的金浩良一把把柳絮拽了出去。
金浩良开始问很多问题,但柳絮都没有听见。间歇里,是隐隐约约的门背后警察的声音。对话很短,很快,虽然听不清文秀娟的话,可只有一种回答能做到这点——否认,否认,否认。
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出去了,柳絮突然虚弱下来,全身没有一丝力气,背靠在墙上慢慢滑下去,最后蹲坐在地上。她想笑一笑,又想哭,最后都没能做到。
金浩良弯下腰,拍着柳絮的肩膀,又说了些什么,然后他的声音停止了,鞋子移出了柳絮的视野。
门开了。柳絮听见一声沉重的吐气,白色的圆头短靴停在眼前。这是双优雅漂亮的皮靴,大概今早还被擦过,泛着柔和的光亮。柳絮从未这么近地看它们,以至于鞋头的磨损和皮面上的细小划痕都遮掩不住了。她甚至发现其中一只的拉链头颜色和拉链不同,是重配上去的。柳絮抬头去看文秀娟,一阵微风在鼻前掠过,她竟走了。白色的长裙急促地摆动,最后她跑起来,逃离了柳絮的视线。
而后警察和金浩良又分别对她说了几句话。
这段记忆模糊不清,反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好像金浩良先说要处分她,后来看她魂不守舍。又自己把话圆了回去,让柳絮以后注意团结。金浩良话还没有讲完的时候,柳絮就跑掉了。她跑回寝室,从自己的箱子里翻出那瓶用塑料薄膜层层包裹的矿泉水,骑着自行车出校门。那个警察正在辖区派出所门口抽着烟和同僚说话,柳絮上去把矿泉水往他怀里一塞,扭头就走了。
这个周末柳絮没有回家。她扯了个不高明的谎,说解剖学教授特意开放实验室让她解剖,补上落下的进度。她爹让她好好练,下刀别犹豫,然后又说起郭慨,说见不着可惜了这小子在警校学得不错,但也没关系,估计他会来学校看看你。柳絮第一次冲她爹嚷起来,说别让他来我没那么想见他你能别撮合吗我要读书我不想谈恋爱。她说出这些自己都吓了一跳,听见电话那头“砰”一声响,准备挨骂,不想柳志勇拍完桌子说行,不喜欢就说出来,然后挂了电话。柳絮捏着听筒傻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再拨回去。周六是个晴天,上午十点钟,柳絮坐在松树林里的青石条椅子上。这儿是树林边缘,有太阳,落在身上很暖和。
萧声如诉。文秀娟很早就坐在这儿吹箫,柳絮是顺着箫声找来的,现在她吹的,是一曲《胡笳十八拍》。初听时,幽幽之声压进心里,绵绵密密,缠得她透不过气,又通心彻肺,直让她想哭。听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好像沉到了底,终于触着了坚实的土地,不再飘飘荡荡的没着没落。
文秀娟的手指在洞箫上挪移着,让柳絮想起昨天她背对着自己,指尖在骨节间跳跃的样子。
昨天,一直到中午吃饭,柳絮才再次见到文秀娟。那顿饭柳絮没有说话,这是她第一次生文秀娟的气。
文秀娟说对不起,对着警察她说不出来。自己的身体医院查不出任何被下毒的痕迹,那瓶水又没检出有毒,这一切都没有证据,警察会觉得她在脂想,剪碎的照片会被当成恶作剧,而她会被当成一个笑话。
是的,一个笑话,柳絮当时想。报警的事已经传遍全班,没多久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单只坐在食堂里,就已经有许多怪异的目光看过来。
那顿午饭文秀娟说了很多,包括她的担忧。
这是全校最炙手可热的委培班,顶着光环,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事情闹出去,不论结果怎么样,都不是一句给班级抹黑可以形容的。而她是班长,她也不想让委培班变成一个笑话。她想自己把那个人找出来,制止她,有什么矛盾,私下里解决就好。大家都还年轻,都会变成大医院的医生,要去治病救人的。
我想她也不会真的想要杀我,甚至可能她也并没有下毒,只是做出下毒的样子,来给我心理压力。你知道,心理压力过大,也会对人造成生理影响。文秀娟对柳絮笑笑。
柳絮注意到她拿着勺子的右手在极轻微地颤动。那不像是紧张或害怕引起的颤抖,不是。有太多可以反驳的地方了,但柳絮却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一起走出食堂的时候,她对文秀娟说:
“你变得不像你自己了。”
今天早晨,柳絮对昨天的这句话感到后悔。
她在萧声中走入松树林,坐到文秀娟的身边。从前听见的时候,觉得是哀哀柔柔的美,而今天,却被摧动了魂魄。知道和感觉到是全然不同的,就像她看见碎脸的那刻一样,箫声引领她触及了身边女孩内心的一角。她知道,一个正被谋害着的人,会无比恐惧彷徨,而今,她感觉到了。
感觉到的时候,柳絮就对昨天的一切释然,并且愧疚起来。自己竟然为那种事情埋怨不满。如果自己在文秀娟的位置上,受到她那样大的压力,还不知软弱成什么样子。
日影缓缓移动,柳絮想,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个画面的吧。随即,这画面就被一枚飞来的篮球击碎了。
篮球擦着鼻尖飞过去的时候,柳絮完全没反应过来。球狠狠撞上旁边的松树,反弹到文秀娟的腿,蹦跳着被另一株树阻了路,才停下来。
《胡笳十八拍》戛然而止。
柳絮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她是被吓到了,站起来往外面的篮球场上看。
球场上没球的那组人恰是同班同学。张文宇、钱穆、费志刚和马德,球不知是谁扔的,张文宇站得最近,正单手叉腰望过来,冲柳絮匆了勾手。
“自己过来拿!”柳絮大声喊。刚才那球势大力沉,平平地飞过来,不像是传球失手。张文宇迈开大步腾腾腾走过来,这期间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变得很僵:他捡了球要走,柳絮忍耐不住说:“你这样球砸过来很危险哎,也不说声对不起。”
张文宇“哧”了一声,说:“对不起啊,报警小姐。”
他抱着球扭头而去,没两步又转回来,走到文秀娟面前。
“你还记得项伟吗,你是不是已经把他忘记了?”他居高临下盯着文秀娟问。
柳絮知道项伟,他就是上学期委培班被甄别后跳楼的那个学生。在那之前,他和张文宇钱程一起,参加过几次校内的三对三篮球赛,是固定的搭档。
可是张文字为什么这样问?
“你想听我说什么?”文秀娟反问,“所以刚才你是没扔准对吗?”
费志刚跑过来。
“打球去打球去。”他说着把张文宇推开了。张文宇拍着球回了篮球场,临走嘴里叨叨:
“吹吹吹,吹得让人打球都不安生。”
费志刚道歉:“传球失误,传球失误,没吓到你们吧,真不好意思。”
柳絮被张文宇前头一句“报警小姐”呛红了眼眶,费志刚又特意对她说了对不起,他盯着柳絮像是有其他的话讲,最终还是没说,转身跑了回去。
文秀娟站起来,准备回去。柳絮愤愤不平,说不能就这么走,你吹得这么好听,这帮粗鲁男人不懂欣赏。
文秀娟摇摇头,说:“不是因为他们,我自己气短了。”
柳絮一时没听懂,文秀娟摸了摸她的头,扬扬手里的洞箫说:“吹这个也是很费力气的。”
她淡淡笑着的脸上爬着不正常的潮红,柳絮看得差点哭出来。
周日又是好天气,最高温度十六度,让人难以相信再过一天就入十二月。不过气象预报说,这可能是一九九七年上海最后一个暖和日子了,接下去要下一阵子雨,气温会迅速逼近冰点。两个人骑着车顺着四川路到了延安路,前头是刚造好的高架,星期五才通的车。文秀娟说骑上去吧,这个出格的提议震了柳絮一下,她嘴上说着会不会被警察抓下去,心里兴奋起来。只是她又有另一重担忧,长长的高架桥上匝道,骑上去很费力,而一路骑来,文秀娟已经吃不住劲歇过一次了。
“快点快点,想象有警车在后面追我们。”文秀娟大声说着,把车踩得飞快,就像她最健康时那样,让柳絮要很努力才能跟住。机动车一辆接着一辆从她们身边超过去,有按喇叭的,也有男人隔着车窗冲她们笑。
两辆自行车爬升到了最高处,默着她们向前伸展的虹桥仿佛直通向了江中央。正前方是黄色的江水和对岸新建起来的几幢高楼以及电视塔,都反着光,江风卷着腥味吹过来,却是海的味道。骑到尽头,就见到一条向左去的优美圆弧,自行车顺弧而下,外滩迎面扑上来。
“真漂亮!”柳絮大声说,“我看见外白渡桥啦。”
前面的文秀娟陡然松了车把,展开双手。
“飞下去了!”她说着扭头看柳絮。
“小心,小心,别这样。”柳絮被她的动作吓坏了。
文秀娟笑着转回头,依然保持着双脱把的姿态,猎猎江风把她稳稳托着,太阳光笼住了她整个人。
忽然之间,柳絮就不为她担心了。她想试试自己能不能也这样飞翔,但刚松开一只手,就觉得车头开始摇摆。她连忙重新双手握把,羡慕地瞧着文秀娟的背影。在她的概念里,只有疯玩的男生才会杂技般双脱把骑自行车,没想到文秀娟这样优越家庭的好女孩也会这招。
她开始按动车铃,丁零零零。文秀娟终于恢复了握把,也把铃按起来。两辆车扯着这串铃声,转眼就俯冲进外滩的一片光亮里去了。车甩在一旁,两个人坐在情人墙边。文秀娟还在喘气,她汗出得比柳絮多一倍,头发都湿透了,一缕一缕紧贴在头皮上,格外显得少。“很多人都说东方明珠丑极了,我倒觉得还好。”柳絮说。
“嗯。”
“等过几年,对面起更多的高房子,沿着江岸站满的时候,一边新楼,一边旧楼,中间渡轮扯着汽笛,外滩就更好看了。”
“嗯”
两人又安静坐了会儿,柳絮问:“你家里知道吗?”
“我家里……有点复杂。”片刻沉默之后,文秀娟回答。
“所以现在只有我们两个?”
文秀娟点点头。
事情会变得越来越危险,柳絮想。文秀娟应该求助,不要有那么多顾忌。家人、老师、公安,要有更多的力量来保护她。
“我会没事的。”文秀娟说。她没有看柳絮,却仿佛能猜出她的想法。她的手安静地放在膝盖上,声音里有一种底定。这底定是柳絮从未具备的,她想里面一定有道理,而这才是文秀娟该有的样子,于是便也安然放松下来。
太阳照得哪儿哪儿都没有了阴霾,这样的日头底下,让人只想静静待着。游人在身边来回,远处背景里多了几只海燕。会好起来的,柳絮想。别辜负这样的好日子,许是今年最后一个了。不开心的事情,明天再说。
第二天就降了温,雨时下时停,一直到周三还没止住。
柳絮在自习教室看书,雨渐淅沥沥打在窗上,声音很冷。
完全看不进书,离九点还有五十分钟。
她又偷偷数了一遍自习教室里的人数,除了文秀娟之外,钱穆、马德、费志刚、司灵这四个人不在。
她不确定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是破案专家,她甚至不爱看推理小说。所以她想不清楚,那个人现在应该在这儿,还是不该在这儿。
所以只能等九点。
她心烦意乱,然后感到了异样。不舒服的感觉来自左边,可左边什么都没有,只有墙和窗户。尽管很清楚这一点,她还是不自觉地往那儿警了一眼。隔着雨水模糊的玻璃,有张脸正在看她。是司灵。
司灵敲了敲玻璃,示意她出来。待柳絮推开窗问什么事,她却已经撑着伞走开了。
柳絮把书放进课桌隔板,走了出去。司灵在教学楼门口打电话,用她那部招摇了很久的诺基亚滑盖手机,全医学院可能就这么一部。见柳絮出来,司灵用掌沿磕上手机滑盖,打起伞朝外走。
“什么事啊。”柳絮在后面问。
“做你喜欢的事。”司灵在前面回答,语气不太和善。
“什么啊。”柳絮摸不着头脑。司灵走得飞快,她问了几次,司灵却不肯说明白,只让她跟上。
一下雨松树林间的小路就不见了,她们踩着泥走进林子。很黑,林子里没有灯,柳絮几乎看不见司灵的背影,仿佛已经融入黑暗里,只听见一下一下的脚步声,不由得害怕起来。
“去哪里?”她又问。
司灵没回答,她快走几步,进了一座凉亭。
这松树林里的亭子很有名,林子里传着的各色故事,有大半是围绕着这座亭子发生的。白日里柳絮还没觉得什么,现在司灵站在亭子里一言不发,让她心里直发毛。
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一缕火苗亮起,司灵点了支烟。她吸了一口,问柳絮:“就这儿了,你满意不?”
“啊?”
“装什么呢。星期一中午,你约了琉璃在大草坪边谈心。”未尾两个字司灵拿腔拿调地拖长了音。
“星期一吃过晚饭,你又和雯雯在四教走廊里谈心。昨天下午是赵芹,今天中午是小悠,你那么爱谈心,一个个挨过来,也该到我了吧。我来给你挑个地方,这死人亭不错,适合谈心。”
司灵阴阳怪气地说。
这亭子上没有牌匾,原本无名。但流传最广的一则故事,是说一天晚上有学生碰到个背靠着柱子坐在亭子里的人,以为是教授上去打招呼,结果是几天前解剖楼里遗失的尸体。这样子的传说还不止一宗,从解剖楼跑到亭子里的死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于是这亭子就被学生们暗自称作死人亭。死人比活人多,或者死人比活人更喜欢的亭子。
司灵说死人亭适合谈心,显然是话里有话。
因为柳絮谈的这个心,就是关于杀人的事情。
当然柳絮没有那么直白,她遮遮掩掩、迁回躲闪。但能考进医学院的人脑子都好使,更何况精英荟萃的委培班。当柳絮笨拙地让话题围绕文秀娟打转的时候,谁会不联想到她上周五报警说有人要对文秀娟下毒的事情?
夏琉璃是第一个,阻力还不大,等到了和战雯雯聊天的时候,就能感觉到明显的不耐烦。赵芹态度很好,她是一贯的有礼貌,但柳絮猜她心里不会舒服。今天中午刘小悠表现得最直接,甩下一句“等你做了警察再来盘问”就掉头离去,把柳絮留在原地抹眼泪。她明白自己的人际关系已经降到冰点。
柳絮原计划接下来就找司灵聊,不想司灵主动找上门来了。
“你先去找其他人谈,把我放在最后一个,是不是觉得我嫌疑最大?我平时不和文秀娟讲话,看起来和她矛盾很大,你是不是就觉得我要毒死她?”
司灵猛吸几口烟,然后把烟往雨里一扔,气势汹汹地问。
“不是的。”柳絮辩解得很无力,因为她确实觉得司灵的嫌疑最大,所以下意识就把她放到了最后。在这个雨中的死人亭里,她被司灵道问得无处可逃。
她下定了决心要帮助最好的朋友,哪怕文秀娟自己在警察面前退缩了。她想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在成为一名坚强的有责任感的女性。于是她鼓起了莫大的勇气,要去和每个人谈话,来分辨谁最有可能是那个人。
但我真不是这块料,柳絮心想。因为她竟被司灵问得心虚起来。
“就是我。”司灵声音忽地低沉下来,她向前逼了一步。
柳絮向后退,直退到亭子边缘。
司灵咯咯咯地笑,这笑声在死人亭里打着圈,妖异又疯狂。
“我索性就告诉你,下毒的人就是我。你知道文秀娟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吗?她的头发会一根根掉下来,直到头顶光秃秃一根毛都没有;她的脸一天天肿起来,然后溃烂,东一摊西一摊,烂肉里爬蛆;到最后,眼珠子就松掉了,有一天早上醒过来就大叫,我怎么看不见了怎么看不见了,因为眼珠子已经掉在床褥上了。你知道我是怎么下毒的吗?每天晚上,我等她睡着了,就爬起来,把毒气喷到她帐子里。你睡在她下面,难免要沾到一点。你有没有觉得验上发痒,身上有地方像蚂蚁爬,我告诉你,你也不远了。”柳絮明知道司灵在吓她,还是浑身发麻。她真的觉得脸上痒起来。
她忽然听见身后窸窸窣客,猛回头,颈骨“咔”地响了一声。雨中树林里有黑影在动,柳絮吓得大叫一声,司灵却说你来得真慢。来的是费志刚,他收了伞进了亭子,认出柳絮,说对不起,没吓到你吧。
“也不差你那点吓了。”司灵不屑地说。
“咳,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费志刚有些错博有些尴尬,他本以为这是自己和司灵的独会。“我们在谈心呀。”司灵说,“我在给柳絮形容呢,我是怎么给文秀娟下毒的。”
“你开什么玩笑,这种话也能乱讲!”费志刚吃了一惊,语气变得急促严厉。
司灵哼了一声说:“讲讲怎么啦,许她乱报警还就不许我讲了?她这是把我当嫌疑人呢,故意留我到最后一个。”
“不是的,你别误会。”
“我误会了?倒也是,你只是把我留到女生的最后一个,你是不是还要去和男生一个一个谈心呀。所以我这不是给你叫来一个了吗,两个一起谈效率高。回头你们单独谈心,嘿,我可不放心。”司灵说着瞟了费志刚一眼。
司灵话里夹枪夹棒,柳絮挨了这一顿,忽然也硬气起来,说:“你们和秀娟同学几年了,看着她这么一点点虚弱下去,怎么都不关心?说她被人下毒,不是没根据的。”
“有根据怎么她自己不去报警,有根据那天警察怎么没理你走了呢?”
柳絮憋了一股气,本想把矿泉水和碎照片的事情讲出来,但司灵一句话又把她堵了回去。没错,警察都不理会的根据,再讲也只是徒惹笑话。她捏紧了拳头,过了今晚就会不一样,等到了九点钟……对,就快到九点钟了。
司灵说哑了柳絮却不罢休,说:“谈啊,怎么不谈了。你是不是想问我对文秀娟印象怎么样啊,我回答你很糟糕;你是不是要问为什么感觉糟糕,我就是看她不顺眼怎么样。我还告诉你这班里看她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夏琉璃喜欢她,你以为刘小悠喜欢她,不管她们嘴上怎么对你说,我坦白告诉你没人喜欢她。是不是觉得每个人都有下毒动机啊,切。”
“灵灵,够了别说了。都是同学。”
“我怎么不能说,我怎么不能说?就许这个丫头片子把我当嫌疑犯,还不许我讲两句了?别说我,没准她把你也当嫌疑犯,她把所有人都当嫌疑犯要挨着个儿审呢。你什么立场啊,合着我把你叫来,你去帮她说话?你爱被她审是不是,你爱当这个嫌疑犯是不是?”
费志刚摊着手,唉嗅地叹气。柳絮默然不语,遭遇如此激烈的争吵她向来没有反抗能力。司灵的情绪却愈发地高亢起来,近乎于歇斯底里,已经全然不顾同学之间的情面。
“柳絮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进的这个班,你该去看看医生是不是脑积水脑萎缩小中风矢状沟横断,有病就得早治别祸害别人。谁没事去给文秀娟下毒,你一个人发癔症自已去墙角玩儿去,别在这里造谣生事。”
柳絮熬着这一顿骂,脸烫心跳,血轰隆隆像沸腾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说我走了。这三个字淹在骂声里也许没被听见,柳絮说完就转身,拔脚出了死人亭。
我不是逃跑,她想,只是快要到九点了。费志刚在亭子里叫她,司灵还在继续,柳絮只顾往林子外面走,不停有松针掉落在头发上。她想起伞落在了死人亭里,当然不愿再回去拿,隐隐约约费志刚和司灵像是争了起来。柳絮描着心头的一团毛躁,迎着雨奔向解剖楼。
真是冷漠,她想,真是冷漠。都觉得下毒的怀疑太荒谬,都不想自己被怀疑,但文秀娟的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这是摆在明处的,怎么没见一个人真心着急呢。
这几天的谈话她几乎没有收获,那些室友只想躲开,问起谁和文秀娟有矛盾,没有,都没有,甚至连司灵这么明显的冤家对头都没人主动提。
其实她们谁都不关心,她们只关心自己。这样也能成为好医生?
柳絮冲进了解剖楼。
解剖楼走道里的灯是彻夜长明的,整个学校里,独独这幢楼如此。都说是为了驱楼里的阴气。
其实通常没人会在晚上进解剖楼的,毕竞那一扇扇门里的解剖台上,都躺了露着骨头流着肠子的尸体。
走道只两米宽,白茫茫在面前铺开,却有了空旷的感觉。柳絮看了眼门牌,101,她要去的是117。
福尔马林的味道终年不散,这气珠仿佛钻进了四面的墙灰里,浸润了教室单薄的榆木门和红漆,连惨绿钢窗都不放过。有时会有一种错觉,这楼就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一具尸体。
怎么会是惨绿的钢窗呢,柳絮打了个冷战,定睛看去,身边的钢窗分明是黑色的,只不过表面浮了层日光灯光。
她往前走去,心里猜测着,在117等着自己的,会是谁。
所以并不能说这几天的谈话没有收获。今天傍晚她的寻呼机收到了这样一条留言:今晚九点解剖楼117见面,事关文秀娟。留言人方先生。
同学里没有谁姓方,柳絮也记不起自己认识的人里有谁姓方。但这无关紧要,显然是个假姓。就连性别也可能是假的,寻呼台小姐才不管打电话的人是男是女,告诉她要怎么署名,她就会一字不差打到你的寻呼机上。
会是那个人吗?
长廊上一串湿淋淋的泥脚印。独自行进的感觉,让柳絮总想回头看身后。每走一步,她就愈发感到孤单无助,感到自己的软弱。她没和文秀娟商量这件事,因为文秀娟下午请了假,到松江去看一名据说很厉害的老中医,至今未回。
如果她有寻呼机就好了,柳絮不禁想。
她刚经过了109室,看样子,117室在走道的那一端。
福尔马林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除了走道,所有教室的灯都关着,门也是。
门上有玻璃窗可以望进去,柳絮总觉得每扇门后都有人在看着她,但她不敢回看,只是向前走,步子越来越急。
如果是那个人怎么办,她会杀了自己吗?尽管知道这样的猜想很荒唐,但柳絮还是忍不住去想。
更可能的,是某个知情人,一个告密者,所以选择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
走廊尽头。
116。柳絮又看了一遍,没错,是116。
怎么不是117,是写错了吗?
116室暗着,柳絮慢慢伸出手,按在门上,推。
推不动。她去转门把手,锁着。
在一个不存在的地方会面,真是无聊的恶作剧。但等等,或者……是那个地方吗?
福尔马林的味道已经很浓烈了。
其实,还能往前走的。紧挨着解剖楼,有一幢平层的房子,两者之间,有通道相连。柳絮继续往前走,到走廊尽头左转,那儿有四级向下的楼梯。再往前,经过一小段更狭窄的没有窗的走道,就进到了那幢平层的房子里。这赣房子只有一个房间,房间外是比过道宽敞不了多少的大堂,通往户外的门虚掩着。柳絮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是她从没有来过。房间的入口紧闭着,那是两扇嵌在灰白色墙里的钢门,柳絮往门的上方看,没错,117室。
但其实没人这么叫这个房间。它有另一个名字——尸池。解剖课上的那些尸体,就是从这里拖出来的。
柳絮浑浑噩噩,仿佛大脑都被浸在了福尔马林液里,完全无法思考。不知是什么推着她,走到了钢门前,伸手去推。
门丝毫不动。这是当然的,尸池惯常都是锁着的。
柳絮松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大约是可以离开了。但是她瞧见了门上的红字——“拉”。
她握住了门把。
门把阴湿,柳絮吓了一跳,抽回手。掌心全湿了,腻了一层无色的液体,凑到鼻前嗅嗅,似乎也无味,或许是被福尔马林的味道遮掉了。她随后发现另一只手也是湿的,原来出了这么多手汗。
第二次抓上门把,柳絮试着拉了一下。她没有用很大力气,但门被拉动了。也许这门并不是钢的,只是木门外包了一层,所以并不很重。
门里是更强烈的白光,尸池的灯全亮着!柳絮像是被人当头一击,上身后仰,差点晕过去,然后咳嗽起来。和外面的福尔马林气味比,门里扑出的那股子味道简直是固体。咳嗽的声音震天的响,还有回声。柳絮咳壮了胆气,把门拉开,走了进去。
柳絮半眯着眼睛,以手掩鼻,用嘴呼吸,还是觉得辣。呼吸声很响,响得近乎喘息,在这座满是死腐气息的空间里,“啃嗒”声清晰可闻。
只有她一个人的喘息声,听不见别人的。顶上一排排上百支灯管放着静寂的光,照着一人高的尸池。这就像座建在平地上的游泳池,当然比标准泳池小一些,里面盛的也不是水,而是一整池的福尔马林。尸体们就泡在福尔马林里,不管他们曾是有洁癖的优稚女士还是终年田间劳作的农夫,现在都赤裸地浮在池里,哪怕是谁的脚指头顶着了谁的眼珠子,也都再没了抗议的资格。
其实柳絮并不能看见池里的情况,池壁高过了她的眼睛。有铁梯可以爬上去,那铁都锈了,被腐蚀得厉害。
尸池是这大房子里的唯一“摆设”,池壁和墙之间还有三米许的空间,就成了绕着尸池的四方形回廊。这回廊分明要比先前外面的走道宽敞,但站在这儿,无时无刻能感受到尸池坟墓般的压迫。
“有人吗?”柳絮气息细弱,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一半,并不比她的呼吸声大多少。她吸了口气,又开口问了一次。这次声音响多了,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没有人回应。或许那人还没来,或许那人不会来。
柳絮在门口踌躇了会儿,沿着左边回廊往前走。她总要绕一圈才能安心,否则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在哪个她看不见的角落有人藏着。
尸池的外壁是水泥本色的,灰黑发暗。柳絮矣着墙走,尽量离尸池远一些。每次到转角的时失,她都特别紧张,等转过去,前方空荡荡并没有人,才松一口气。
转过第三个直角,前方还是没有人。再一个转角,就要回到大门口。这时,她却听见些响,很难说那是什么声音,像是另一个人的呼吸,又像是轻起轻落怕被听见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一下地从哪儿传出来。
在这个房间里,声响会盘旋着带着回声绕出来,所以柳絮判断不出,这是从她前方出来的声音,还是背后。她迅速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也许在前面。
她想问一声“谁”,又不敢出声。她怕极了,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心里空洞洞,好像心脏波挖掉了一样。她一步一步往前挨去,挪到了回廊转角,没停下来,一步就跨了出去。
心脏突然间猛跳起来,一阵密集混乱的鼓点把她淹没,那不像是心跳声,仿佛心脏泵集了大量的血液,大江大河般在耳边流过。
柳絮背靠着墙强撑着没有软倒。过了很久,其实可能只是几秒钟,她镇定下来。眼前是白光下的一条走道,什么都没有,那响声也不见了。
也许是幻听,她想。
当她走回到大门口的时候,那声音又出现了。
柳絮几乎要推开门逃出去。
“谁,谁在那儿?”她终于大声叫出来。
回声停歇的时候,那声音也消失了。
大门边的墙角放了几支一头嵌了铁钩的竹竿,不知是派什么用处。柳絮拾起一根,长枪一样端在手里,向前走。走到转角,她先拿枪头伸过去,胡乱晃了几下,身子再慢慢转过去。依然是干干净净的一条走道。可是那声音又出来了。
这次柳絮听得稍清楚了些,是脚步声。
仿佛有个人在这四四方方的回廊里和她捉迷藏,柳絮走到这边,她就躲到那边。
柳絮大口地喘着气,一发狠,向前快步冲去。那细细密密的声音时时从她沉重的脚步声里冒出来,但她又绕了个圈回来,眼前却还是空空的走道。
柳絮端不住竹竿,一头拖在地上。她单手撑着尸池喘气,看见铁梯就在旁边,决定爬上去。
站得高了,视觉死角会少很多。
爬上去就看见了尸池的真面目,池内的大部分区域,都被一块块长方形的浮板盖住,这是为了避免福尔马林过快挥发,在浮板的缝隙间还能看见一些肢体。邻着铁梯的一小块地方敞开着没盖浮板,浮着四具棕色尸体。尸体背朝上,身上缠了绳子。柳絮现在知道手里竹竿的用途了,是勾尸体用的。
柳絮的视线没在这些尸体上过多停留。她沿若尸池的边走,现在回廊的大多数地方都在她眼皮底下了,如果那个发出声音的人身材不过分矮小的话,应该……想到这里,柳絮忽然觉得,脚步声那么轻巧的人,会不会是个小孩子?
而小孩子,正是喜欢和人捉迷藏的。
她打了个寒战,打摆子一样从脖子抖到了脚脖子,差点没跌进尸池里。什么样的小孩子会在尸池边和自己捉迷藏?
她不敢再想下去,持着竹竿往前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看不见的那些回廊死角在她眼皮底下徐徐展开。
没有人。
整个房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一个活人。
有水声。像是有条鱼,轻轻在水面上打尾。
福尔马林里哪来的鱼。柳絮扭头看去,在尸池靠中央的地方,有一小块没被浮板盖住。
刚爬上来的时候,她记得自己扫过一眼,池子中央有这块空水面吗?
那儿只有一具尸体,一样的背朝上,缠着绳索,长发,像是个女人。和其他用来解剖的尸体不同,这一具,似乎年轻得过分。
而且尸体背上,有一块长方形白色的东西,是纸吗?
那纸上写着什么吗?
柳絮走到离尸体最近的地方。伸出竹竿,试着把尸体勾过来。
很难。她试了好儿次,明明已经搭到了维尸体的绳子,却又滑开。认准了,差一点,认准了,还是差一点。她忽地醒悟过来,尸体在动。钩子搭上去的时候,尸体会动一下,所以就滑开了。
身体已经冰得没有半点温度,心跳又不见了。她张开嘴叫,可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或者有股力量把她的嘴塞住了,她根本就没叫出声来。
起风了,哪里来的风?她扭头正见到大门缓缓合拢。是谁进来了,还是谁出去了。手里的竹竿晃动了一下,她把脸转回尸池,竹竿搭着的女尸,已经翻了个面,脸朝上。那脸,她非常熟悉。
柳絮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尖叫声,她叫得撕心裂肺,竹竿在手里变得很沉,脱手掉进尸池里。手疼,不知什么时候被毛刺拉伤了,她摊开手,看见血。她隐隐约约知道不好,但已经来不及,这血铺展开向她一扑,一切都旋转起来,她失了重心,翻进尸池里。
浮板分开,池水把她淹没,那仿佛不是福尔马林,就只是水,冰冷沉重的水。她闭了眼睛,拼命地挣扎,却指挥不动自己的手和脚。周围那些没了生命的躯体围上来,她记起了那张脸是谁,是文秀娟。
她能看见周围尸体的脸,分明紧闭着眼,却还是瞧得清清楚楚;年轻的文秀娟,年老的文秀娟,男的文秀娟,女的文秀娟。她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么恐惧,这恐惧来自周围的一个个文秀娟,这恐惧里夹裹了狰狞充满了绝望,却奄奄一息衰弱无力,即将和她的生命一起远去。众多尸体中的一具动起来,伸出手,掐住了柳絮的手臂。柳絮没有半分挣扎的力气,就这样任由自己被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