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国栋巡逻回来,看到安保办公室里多了一个穿着便装的青年男人,又高又瘦,人倒是显得很精明的样子。他抬表看了眼时间:凌晨一点三十分,正好与上岗后巡视厂区一圈的时间相等。
“您就是李警官吧?”唐国栋拿捏着这人应该就是白天于部长交代的晚上要过来问话的警察吧?果然这个叫李伟的年轻人微笑着起身回答了唐国栋的问话:“我是李伟,您就是唐队长吧?”
“啊,我是晚班保安队的队长,您坐。”唐国栋从茶几上的茶叶罐里取了点儿茶叶给李伟沏茶倒水,然后又接过对方递来的香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找我有事?”
“嗯,想和你聊一个人。”
“谁啊?”虽然嘴上这么问,其实唐国栋心里多少知道李伟一定是冲着失踪的田云峰来的。果然,李伟的下一句话就提到了他的名字:“你们原来的安保部长田云峰,我听说他和你一样常年夜班。”
“对。”既然人家有备而来,唐国栋遂决定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我媳妇身体不好,瘫痪在床,我白天要照顾她,所以也是常年夜班。”
“那田云峰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领导,我不敢问。”
“他也在这里工作?”
“在啊,他在旁边那个办公室值班。”唐国栋说着指了指隔壁空荡荡的部长办公室,“其实晚上用不着安保部长,以前都是队长带队。就是田云峰来了以后主动要求的,他是董事长亲戚,也没人说什么。”
“你们有交流吗?”
“有时候有。”
“说点儿什么?”
“田部长不喜欢说话,老有心事一样地抽烟。他烟抽得挺凶,经常整夜整夜地想事情,我总感觉他心事重重的。”
“你没问过他?”
“我不敢问,一般都是他主动说。我记得他刚来的时候我还真问过他一次,那好像是2009年的冬天吧,他想事想得出了神,看上去愁容满面的。当时挺晚的了,他办公室还开着,我就进去说田部长有啥心事啊,说着还给他递了一根烟。田部长看了看我说没啥事。我就说我天天看你好像有啥心事一样,要是能说就说出来听听呗。”
“他说什么?”李伟显得挺重视唐国栋的话,一直在做笔记。
唐国栋看对方如此认真,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他开始没说什么,就和我抽烟。后来眼看一根烟都快抽完了,他才说,老田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说,你讲呗。于是,他就给我讲了个故事。”
“说说。”
“好,不过他的故事讲得细,我只能想到多少说多少吧。”唐国栋回忆着说,“田部长说从前有个财主,家里有一个祖传的金佛,据说这金佛传了好多代,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当时中原正在打仗,兵荒马乱,所以财主总睡不好觉,怕有人抢他的金佛。于是他就带着一家老小来到西部一个挺大的镇子住了下来,这里相对安全,也没人知道他有金佛。可是离镇子几百里的山上有一伙强盗,经常下山来打劫,在这里竟成了常态,居民们也习以为常。”
唐国栋说到这里喝了几口水,继续说道:“财主一看强盗非常厉害,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抢到自己头上。这金佛若落到他们手里,一来对不起祖宗,二来也会断了子孙后代的饭碗,要知道他们家几代人都是靠金佛发的家,留钱不如留佛。何况这东西不仅值钱,应急时还能典当不少银两,甚至还能聚众当地僧尼,算是佛家至宝。无论哪一样拿出去都能暂渡难关,转危为安,所以决不能失落。”
“之后呢?”李伟问道。
“财主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倾家荡产地拿出一笔钱以有强盗为名组织一支军队,名义上用来维护当地治安与强盗作战,实际上是作为自己的私人武装保护家宅安全,而军队的银饷却是镇上募来的。有了军队以后,财主就派人找到强盗,说如果他们保护自己就把军队的一部分银饷作为贡品交给他们,换得市镇平安。强盗的聚集地周围有好几个镇子,有时候他们也顾不过来,就答应了财主的请求。作为交换,强盗有时候也象征性地来镇里做做样子,每次都被财主的军队打了回去,由此相安无事。谁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财主家里有传世金佛的消息终于被他军队里的一个军官知道了,此人悄悄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强盗。于是强盗首领决定在某个月圆之夜去财主家将金佛抢走,然后带着它遣散强盗远走高飞。”说着说着唐国栋突然住口不语,低头喝起水来。
“然后呢?”李伟奇怪地问道。
唐国栋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到这儿的时候我也问田部长,可他竟然说没有然后了,故事到此为止。”
李伟听闻此言哂然一笑,叹道:“那你怎么看?”
“我问他为什么没有了,他说财主还在想办法。”
“这是什么意思?”
“是啊,我也问了。他说当时给他讲故事的老师就说这是个无尾的故事,要学生们自己想结果。我这才恍然大悟,估计是孩子们在学校的作业,他正替家里的子女想故事答案呢,就说财主带着军队和强盗打一仗不行吗?田部长说既然强盗都知道了,那镇子上的人迟早也是要知道财主家有金佛的,那时候他们一定会遣散军队,所以打不得。”
“那跑呢?”李伟说。
“兵荒马乱能去哪儿?去哪儿能不被人知道金佛的事?”
“把金佛扔了?”
“更不行,我当时这些答案都说过,但田部长说这是个无解的故事。”
“他就因为这事发愁?”
“可能吧,他本身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吧?有人有点儿事就愁,有人有多大的事也不愁。你看我家里条件不好,媳妇还是残疾,可我什么时候像田部长那样愁过?我觉得他天生就是那种人吧。”
“他和你说过别的什么没有?”
唐国栋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他就和我聊过这么一次,所以我记得挺清楚。而且他这个人平时还喜欢看书,然后就是发呆、发愁,好像在想什么一样,一愁就是七八年。”
“看什么书?”
“挺杂的,大多数我都看不懂。我记得有一次都凌晨三点多了,他屋里的灯还亮着,我就过去瞅见他正在看书,见我进来也没收起来。我就过去看了看书名,好像里面有个人名,可我没记住。就问田部长这书是讲啥的,他和我说了个词,是什么‘阴人’。我就琢磨着这家伙不是看啥法术鬼怪之类的书吧?”
“书名是什么?”
“你听我说啊。后来过去好几年了,我在家吃饭,我儿子在看电视。他上高中了,喜欢看《百家讲坛》,当时讲的就是田部长看的那个人,叫‘王阳明’,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于是就和我儿子说这人是不是个道士或巫师啥的,要不然就是仵作吧?”
“什么意思?”李伟显然也没听懂。
唐国栋就喜欢别人迷失在自己的故事当中,带着得意笑道:“我儿子也这么说的。他说,爸人家是挺有名的哲学家,你咋说是仵作呢?我说,你不知道,我们部长前几年就看他的书,当时《百家讲坛》还没播这个王阳明呢,部长和我说这人是‘阴人’。我儿子当时就笑了起来,说我听错了,人家说的是‘隐忍’,是王阳明提出的一种精神。”
李伟这时也方恍然大悟,指着唐国栋笑道:“唐队长,你还真逗,连我都被你绕进去了。”
唐国栋感叹地点了点头:“部长就是部长,虽然说是董事长介绍过来的亲戚,可人家还是有些真凭实学的,要不然能读这么难懂的书?”
“是啊,这个人很难懂。”李伟感叹道。
唐国栋见李警官丝毫没说田云峰的下落,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了,便探过头问道:“李警官,我们部长到底去哪儿了?我问于部长,他说我们部长失踪了。”
“说说你对田云峰的总体印象。”李伟没有回答唐国栋的话,而是抛出了这么个问题。
唐国栋抽了几口烟,想了半天才把一直对田部长的看法抛了出来,之前他没敢和任何人讲过:“说实话,直到今天我才敢和你们这么说,我觉得他的精神有问题,最起码不是特正常的那种。你想,一个人长年累月地忧愁满面,除了读几本不多的书就是搁那儿愁,有啥心事似的,这能算正常人?就算是正常人也愁出毛病了吧?”
唐国栋说着话觉得有些热,走过去将窗户打开,任凭夜风吹入,摩挲着发烫的脑门儿继续说道:“我最近知道了一个名词,还是听我儿子说的,叫抑郁症。听他说好多有钱人都得了这病,我估计这就是钱多了闹的,愁得不知道咋花呗。田部长虽然不算多有钱,可和董事长是亲戚,估计他家里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准是有房有车愁出来了病。我估摸着他得了抑郁症以后不知道和谁说,所以天天在书里找安慰,就那个王阳明啥的,后来看找不着干脆不找了,寻个地方一抹脖子或一上吊,听蛐蛐叫去了,多自在?”
唐国栋说得唾沫星子乱溅,就觉得这辈子都从未如此痛快地说出过这么精彩的言论。就见李伟也频频点头,为自己的发言而喝彩道:“说得好啊,唐队长觉得田部长最终是自己寻了短见?”
“这个我可说不好,只能是瞎猜。不过我觉着根据我对他的了解八九不离十。”
“你对他了解多少?”
“就这些,刚才都和你说了啊!”唐国栋很奇怪李伟为何如此反复,就听他继续问道:“那他家里的情况呢?”
“我之前问过他两次,但他回答得都挺含糊。开始和我说老家只有个十岁的姑娘,一年多以后我再问,他又和我说是一儿一女。我估计这儿子是超生,他不敢说。”
李伟点了点头,站起来又发了根烟给唐国栋:“以你的了解,田部长要是去寻短见他会去哪儿呢?”
唐国栋“嘿嘿”一笑,带着得意说道:“我再告诉你个秘密,田部长经常站在咱们这儿往东北方向看,你说东北方向是哪儿?失踪前不久有一次他出去没关电脑,我看电脑上有个什么地方的理工大学一类的东西,我估计他是去外地自杀了,这个你们得好好查查。”
李伟忽然笑了:“为什么要去外地呢?”
“这个咱们就说不清楚了,也许他家和那儿有什么渊源吧,如果知道得细查。”唐国栋信誓旦旦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