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移到看守所好几个月了,案子还是没有结果。开始的时候,王海欣既担心又期盼:担心的是某天突然把她提走判重刑,期盼的却是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快点儿结束。就在这种矛盾交错的心理阴影中,王海欣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不眠夜。再后来,她开始有些坦然了,反正迟早都要面对,自己的担心既然不能改变任何结果,那还何必如此忧心忡忡呢?
所以当她跟着值勤警察来到羁押室的时候,一直以为这就要枪毙自己了。其实潜意识里王海欣知道凭她这点儿事不至于判死刑,也知道她的案子肯定会有结果。可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就如同附骨之疽一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地萦绕,好像一根绳子盘在脖颈间不断加压,越勒越紧。所以她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想,想自己之前的事情,想孙玓霖,想八喜,想妈妈的含辛茹苦和生活的艰辛。
直到推开门看到李伟轮廓分明的面孔的瞬间,王海欣一下子就觉得立时放松了。好像小时候在学校受了天大的委屈突然在校门口见到爸爸妈妈出现一样,她恨不得立马扑到李伟的怀里痛哭一场,可理智与现实都告诉她不能也不可能那么做。她现在唯一可以做到的只有轻轻地站住,然后用饱含所有情感的声音叫一声:“李警官。”
警察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李伟和王海欣二人。
李伟这次没有对王海欣更正对他的称谓,亦没有对谈话做出任何解释,只是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然后扔过多半盒“红云”:“还好吧?”
“还好。”王海欣言不由衷地坐下,迫不及待地点了根烟深深地吸吮,好像了遇到世界上最美最甜的甘露。就这样,王海欣在李伟的注视下,静静地抽完几乎整支香烟,才听他充满磁性的声音响起:“还是孙玓霖的事,想和你聊聊。”
“你说吧。”对于他的要求,王海欣其实并不意外。既然这么长时间自己的案子还没有结果,那就足以说明案件之复杂。无论李伟是不是警察或代表不代表警察对自己并不重要,他能坐在这里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你知道孙玓霖在西宁遇到的车祸吗?”
王海欣迟疑了片刻,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知道,不过我是2010年10月才接任孙玓霖的办公室秘书工作的,之前的事情知道得不多。”
“那以前的办公室秘书是谁?”
“换过好几个,都干的时间不长。孙玓霖在西宁出车祸后近两年没有上班,公司里都是林罗安排的人。他上任以后做过一部分调整,我就是当时接任办公室秘书的。”王海欣说完这番话看到李伟的神色间似乎有些失望,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何总从公司一成立就来了,你可以问问他。”
李伟叹了口气,嘴里像衔了枚苦涩的橄榄:“2010年以前他虽然在君林物流工作,但只是负责具体业务的部长,这些事他也并不知情。”
王海欣听李伟这么说,也只好叹了口气:“2010年之前整个君林的人事变动都挺乱的,你想知道什么,我尽量帮你想想吧,毕竟我接触的资料和人还多些,其他人恐怕更不知道。”
“对啊,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李伟给自己点了根烟,苦笑道,“你给我说说孙玓霖遇车祸前那个姓牛的司机吧。”
听李伟打听这个人,王海欣也笑了:“你问他啊,其实都没什么可说的。去西宁之前孙玓霖自己有过好几个司机,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成心安排,开始是个姓朱的,之后司机姓马,再后来姓杨,最后去西宁之前是这个姓牛的。”
说到这里,王海欣果然把李伟说乐了:“这么有意思?”
“对啊,孙玓霖有时候就和孩子一样。其实他也许真是有意想引起别人的关注。”
“为什么这么说?”
王海欣端起桌子上的纯净水杯喝了口水,舔了舔嘴唇说道:“孙玓霖有家室,有妻子有女儿,可他的生活并不幸福。无论是无时无刻不骑在他头上的三座大山,还是电话里催他买东西、要学费的妻子、女儿,孙玓霖自己都说感觉他就是给这些人赚钱的机器。”
“他这么跟你说的?”
“对啊。”王海欣慢慢地点了点头,“孙玓霖很苦恼,我经常见他一个人下班后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我就过去问他,他就说小王啊,你知道不知道做人很难,做木偶更难。”
“木偶?”
“嗯,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提线木偶,整天被别人摆弄。他和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钱难赚,不能自己做自己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事’。他自己和我也说过,活着太累。”
“私底下他和你聊得最多的情况是什么。”
“他的童年吧。”
“你说说。”
“他说他小时候也有过快乐的时候,和小伙伴们无忧无虑地玩耍,几乎天天都去家门口的小河边游泳,和小伙伴玩打仗的游戏,用他自己的话说想起来就和上辈子的事情一样。有时候他会感叹做生意难,说大老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对于那个姓牛的司机他就没多说过什么,或者他在西宁遇车祸的事?”
“他就说自己是死里逃生,说那个大车司机差一点儿就要了自己的命。至于那个姓牛的司机,他倒没提过什么。”王海欣对李伟的印象非常好,知道他希望得到有关孙玓霖的一切情况,所以非常努力地回忆着自己所知道的一点一滴,“其实我来了以后就感觉孙玓霖是个挺老实的人,虽然受到林罗他们的欺辱,可他从来没有发过脾气。至于你说的车祸我知道的不多,他似乎也不愿意多提。但我能感受到的是,无论是车祸前,还是车祸后,他都是个非常孤独的人。”
“这话怎么说?”
“谁处在孙玓霖的位置上都不会太开心。你想,自己的企业被别人控制,自己沦为给人家赚钱的机器,甚至因为没有能力连老婆都管不住,你说这能高兴得了吗?他缺少爱,缺少关心,唯一的亲人就是他女儿。可孙咛在外地上学,对父亲的关心远远不够,我能感受到他那份深深的孤独感。就像他自己说的‘我没当上老板以前总觉得有钱人多幸福似的,可现在觉得这种有钱人也不过如此’。”
李伟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有一次孙玓霖感冒了,病得不轻。”王海欣又点了根烟,小心翼翼地从脑海中抓取着早已经支离破碎的信息,并尝试重新把它们像拼图一样组装成相对完整的画面,“当时孙咛在外地上大学,林秀玫又回老家了,所以孙玓霖一个人在屋里躺了三四天没上班。后来还是我去他家安排社区卫生室的大夫上门给他打了针,喂他吃了药,他才逐渐好起来。你说,一个这么大的企业总经理,在家病了三天都没人管,要不是我去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这三天他家什么人都没去?”李伟奇怪地问。
“好像就有一个老家的亲戚去看过他,就再没其他人了。平时孙总这人不太喜欢应酬,虽然酒量不错,但更喜欢自己喝。而且他这个人有个怪癖。”
“什么怪癖?”
“他喜欢请楼下几个要饭的叫花子喝酒。尤其是夏天,他那时就穿得特别破,然后在东站他家老房楼下烤点儿串,和周围讨吃要饭的喝得昏天黑地。开始的时候我听别人说过但不太相信,后来亲眼见过两次才知道传言是真的。”
李伟听到这里,微微抬头略有所思地说:“自己有这么大一个企业却落寞至此,孙玓霖真是孤独啊!”
“我想起来了,孙玓霖有一次和我聊苗杰的时候说过以前的司机,好像说他们都是在人才市场招聘的外地人。”
“外地人?”
“对,我记得他和我说苗杰是他招聘的第一个本地司机,要冒很大的风险。我当时还很奇怪,为什么他招本地司机是在冒风险。他没有明确回答,就说本地人对他、对司机其实都不好。我本能感觉他这话是冲林罗他们说的,但又不能明说。然后他又说那些司机里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姓朱的那个司机,驾龄长、技术好,沉默寡言,对他也忠心。”
“他没说这个人为什么会离开吗?”
“我问了啊,他说小朱是黑龙江人,要回去结婚就离开塞北了。”
“说没说他是黑龙江什么地方的人?”
“没有。”
“这些人都没在人力资源部注册?”
“没有,如果经过人力资源部,林罗就知道了,要交保险什么的也挺麻烦。所以包括苗杰在内,孙玓霖个人招聘的人都是他自己发工资,由我做个Excel表,然后发钱给他们,钱都是从办公室的经费里出,直接发现金。”
“就司机是这种情况?”
“还有他们家雇的钟点工和我们办公室的保洁。”
“这么说找到这几个司机完全是不可能了?”
“我猜孙总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不希望林罗他们找到这些人吧。虽然他能直接动用的钱不多,但在我们普通老百姓的角度来看其实也算一大笔钱。他个人设个金库也不愿意让别人发现。”
说完这句话,王海欣把手里早已熄灭的烟蒂扔下,沉沉地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这声哀叹是为了名义上是总经理实际上为傀儡的孙玓霖发出的,还是为了如今竟成阶下囚想到将来无颜见父母的自己发出的。
李伟静静地望着她,什么话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