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幕县十里桥村位于东平市以南三十公里的糊涂河北岸,自古以来就是塞外鱼米之乡,故而也算富庶。只是这几年东平市在广幕县城搞了个什么“云计算信息中心”,吸引了村里不少人去打工。有点儿学识的年轻人去当技工,上一点儿年纪的就干点儿穿光缆挖人井的粗活,收入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这一来村里的全劳力就少多了,影响不少工作。
此时正值农历四月中旬,天气却已然悄悄热了起来。临近傍晚的时候,村支书丁茂坐在村口自家门前的石头墩上抽烟,他望着踟蹰天幕的夕阳,正琢磨着村里的琐事发呆。蓦然,一辆SUV警车由远及近地从地平线处迤逦驶近,车虽开得不甚飞快,却掀起漫天的灰尘,将远近都朦朦胧胧地遮掩起来。
丁茂觑着眼看到汽车在自己面前停住,走下一个模样周正的年轻后生,穿着湖蓝色的夹克衫,背着黑色的皮挎包,鼻梁上还架着防风用的平光眼镜,显得精明干练。后生径直来到丁茂面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盒烟,边给他递烟边说道:“大叔您好,请问村支书家咋走啊?”
“我就是村支书,你有什么事哩?”接过香烟,丁茂心底的敌意多少收敛了一些,只是目光中还带着些不信任。年轻的后生弯下身子,边给他点烟边介绍自己的情况:“我是《东平民警》杂志周末法制版的编辑部主任,我叫李子平,想来咱村了解点儿情况,出个专刊。”
说着,这个叫李子平的后生从口袋里掏出个深蓝色的什么证件在丁茂眼前迅速地晃了晃,然后又郑重其事地塞回了口袋。丁茂虽然没有看清,但凭着经验觉得这人穿得这么讲究,开着这么好的警车,八成是城里的大干部没错,没准儿还是管警察的头儿。于是,刚才还警惕的精神防线一下子就松懈下来,人也自然多了。
“哦,警察主任?来采访?”丁茂憨笑着打量年轻人问。就见对方很恭敬地点了点头,从车上拿出一张《东平民警》周末法制版说道:“我们想策划一期关于咱们东平市各郊县浪子回头的专刊,就是那种改造情况不错的后进村民这几年的思想生活状况,所以需要了解了解情况。”
丁茂这时候才多少明白对方的来意,只是他来的这个时间段可不太凑巧,因为马上要天黑了嘛。他抬头看了眼昏晦的天空西边,指着远处的一处房子道:“那就去村委会谈吧,怎么这个时间来哩?”
李子平道了谢,把车又往路边靠了靠,说自己有点儿事耽搁了。两个人边走边说,听丁茂先把村里的后进村民和他们的情况一一做了介绍,最后就听李子平翻了翻手机里的材料,问赵健是不是他们村的村民。
“赵健?”正给李子平倒水的丁茂听到这个名字有些吃惊,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可不算后进哩,这人挺先进的,又老实,还开了个养殖场。就是交友不仔细,有个后进分子的朋友。”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丁茂看到李子平明显留神了。
“他还有后进分子的朋友?谁啊?”
“谁没有几个狐朋狗友嘛。”丁茂笑道,“赵健一直和苗杰交好,那家伙就不算啥好人。”
丁茂见李子平有兴趣,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原来在十里桥村,这苗杰在村里算是后进典型,从小就好偷鸡摸狗。他爹娘离婚早,这孩子跟着酒鬼老爹也没学好,小学毕业就没再继续念书了,开始是在广幕县城打零工,后来干脆去了东平,不知道在干什么,反正隔三岔五地就往家带人,不是不三不四的流氓,就是流里流气的女人,反正都不是什么好鸟儿。他二十一岁那年他爹脑出血去世,这家伙更成了脱缰的野马,干脆找了个有夫之妇在家里过起了日子,直到这女人的汉子提着棒子把他俩赤条条地堵在家里。
“那后来呢?”李子平饶有兴趣地问道。
“打起来了呗。这苗杰不好对付,一个人提着菜刀竟然把对方两人都砍伤了,听说那女人的汉子差点儿没了命。好在村里出面制止,你看我这儿的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说着话,丁茂指着右胳膊肘上的一处刀伤说道,“那天情况凶险啊,我带着赵健和几个年轻后生想拉开他们两拨人,好几次都没拉开,那男的——就是那女人的汉子跟疯了似的,非要扑上去和苗杰拼命,我一个没拦住,他就被苗杰一刀劈脑袋上了……”
“这苗杰练过武吗?”李子平给丁茂点烟的空当儿打断了他的话头,丁茂抽着烟摇了摇头,否定道:“没,就是打架多,下手狠。我接着就报警了,等你们警察来了以后就把他们都带走了。再后来苗杰被判了几年徒刑,前年这不才出狱。”
“他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了。”说到苗杰,丁茂的话里话外是贬多褒乏,听得李子平一个劲儿低头做笔记,直到写得差不多了,他才问丁茂,苗杰这段时间是不是在村里。
“前几天见他回来了两次,这几天就不清楚了。前年出狱以后听说他一直在塞北市给一个老板开车,后来和老板闹了点儿矛盾就不干了。”
“在塞北市开车?”
“对,怎么说东平还是小地方,不像塞北市机会那么多。现在人们都咋说来着,打工不就得去‘塞北上广深’吗?”
“那个赵健现在在家吗?”
“在,他家开养殖场,啥时候都在家,去他那儿方便。”
“那要不然支书带我去和他聊聊?”
“中,现在走呗。”丁茂说着站起身,才出门就被李子平神秘兮兮地拽住了。他们回到李子平的汽车跟前,丁茂就瞅着他从车里取出两条大中华香烟:“支书,你拿上这两条烟。”
“这话咋说的,我不能拿。”
“拿上吧,这是我个人孝敬您的。”李子平不由分说地把烟塞给丁茂,又催着他先把烟放回家,二人这才拐上前往赵健的养殖场的路。此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整个天空像是被蒙上一层厚厚的蓝纱,模模糊糊地透着几点稀疏的星光。路两旁的人家里偶尔传出几声公鸡啼叫,继而伴着车鸣犬吠和童叟啼咳声悠然传来,仿佛整个村庄都开始睡意蒙眬了。
赵健是个长得很敦实的青年,看样子不超过三十岁。丁茂领着李子平进屋的时候,他和老婆孩子正在吃饭,见村支书带着陌生人进屋,他一下子就被弄得紧张兮兮,站起来直勾勾地瞅着二人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还是丁茂一句话打破了沉寂:“哎,我说你个傻小子,咋看我来了还犯愣了,猫尿又灌多了?”
“支……支书啊,我还没喝哩。”
“没喝愣啥神儿,我给你介绍介绍。”说着丁茂拉过李子平说道,“这是城里来的警察主任,专门给咱村做专访的,要和你聊聊后进分子的事,到时候杂志上一登,你小子不也上回报纸吗?”
“后进分子,我?”赵健被丁茂问蒙了,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赵子平及时做了补充:“就是和你聊聊,做个相关资料补充,每个村都有几个人,像你们村的苗杰,还有……还有谁来着?支书?”
“还有好几个哩,马登奎、李计强不都是后进吗?”
“哦,进屋坐吧。”赵健搔着后脑勺把他们让进里屋,沏茶点烟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说到正题。赵健听完李子平的来意,想了好半天,直到一根烟抽得差不多时才说道:“苗杰出狱以后就一直给外地老板开车,后来听说因为工资和老板闹了点儿纠纷,就不干了。好像前几天老板才把剩下的工资补给他。”
“什么单位你知道吗?”
“好像是塞北市的什么物流公司,挺大的单位,老板姓孙。”
李子平听到这里蓦地解颐颔首,说道:“你说这几天老板把工资发给他了?”
“应该是吧,前一阵儿他跟我借一万块钱说急用,三天前他回来时就还给了我,我问过他,他说是老板把工资补给他了。”
“他现在在家吗?”
“应该不在。”赵健说到这儿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看了眼丁茂,直到丁茂告诉他有话就说的时候,他才道,“不过我有他家的钥匙。因为他不常回家,所以我有时候帮他做做卫生啥的。”
李子平没再说什么,只是问支书丁茂,一会儿等赵健吃完饭方便不方便去苗杰家拍几张照片。丁茂想了想,还是决定让赵健给苗杰打个电话。
电话最终没有打通,见李子平照相心切,丁茂遂让他先去照,反正赵健这儿有钥匙。而在前往苗杰家的路上,李子平问起了赵健的生意:“养殖场怎么样?”
“还好。”
“没买辆车?”
“买了两辆,货车我经常开。小车前一阵儿借给苗杰了。”
“哦,他没车啊?”
“没有,借车的时候他说那个老板又给他找了点儿活,临了会把钱全给他。我当时还劝他别又让人骗了工资,这几年骗子多。”
苗杰的家位于十里桥村偏僻的东南角,离赵健的鸡舍不远。他们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只能远远看到一个模糊的院落和坐北朝南的四间平房。院里稀稀疏疏地堆了些柴火,地倒扫得干干净净。
开门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点儿小麻烦,好像苗杰家的门锁因为长时间不用而生锈了一般,虽然费了点儿劲,好在最终还是打开了门。不过在赵健看来这门前几天还不是这样:“咋和上次我家门被撬过的时候一样?”
屋子里很干净,甚至显得有些落寞。除了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以及简单的桌、椅、床外,空无一物,甚至连电视机都是老款CRT阴极显像管式21英寸的康佳电视,给人的第一感觉仿佛是穿越回了十五年前,无论是家具、家电,还是顶棚的报纸都是那个时代的典型产物。
丁茂见李子平在屋子里转了几圈,随便拍了几张照片后,就要离开的样子,不过好像屋里也的确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拍。不过当他们转到厨房的时候,垃圾桶里几张被撕碎的复印件材料引起了李子平的注意。当他拿出这些东西在桌子上拼好的时候,丁茂看到那好像是几个人的简历一类的东西,还有模模糊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下面都用碳素笔潦草地写着名字:孙玓霖、赵津书、林罗和马宇姚。
照完相,李子平默默地把这些东西放回垃圾桶,又返回客厅看了看,最后他们在三屉桌的抽屉里找到了另外一份装在牛皮纸纸袋里的完整材料和照片,这次照片里的人是个挺漂亮的中年女人林秀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