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吃午饭的时候,露丝玛丽说她抽不出时间去罗斯公园,她得学习。我们没有逼她。迈克想去是因为那个游泳池,凡妮莎是为了参观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卧室。尽管她能不能得到那些家族文件尚且不知,更何况一些文件已经被毁坏了,但是她仍然决定写那部传记——比尤尔格雷夫太太在世的时候更加坚定了。尤尔格雷夫就像病菌一样感染了她,而这种疾病正在自然发展。
“那里肯定有很多资料,”她边吃边说,“只不过因为还没有人发现它们而已,并不表示它们不存在。也许我该去趟罗星墩。”
“我想你不会找到太多东西的。”
“你怎么知道?”
“我敢肯定,有一些关于他的公开档案。”我小心翼翼地说着,这才意识到露丝玛丽和迈克正在聆听,“他的任命日期、他的住所,等等。”
“对。你在罗星墩的时候,有人谈起过他吗?”
“很少。基本上都是流言蜚语。但那并不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都用得上。”她坐在桌子对面看着我,我感觉这是周三晚上的那次谈话以来她第一次正眼瞧我,“我会写那本书的,大卫,真的会。”
我们安静地用完了午餐。我想去罗斯公园,因为可以见到乔安娜。但这也是我不想去的原因。周三以后我每晚都会梦见她。我尽可能地忘记她,但是即使我清醒了,她的样子仍旧会在我的脑海里徘徊。
三点半,凡妮莎、迈克和我慢慢地走上了通向罗斯公园的车道。迈克带上了泳衣和毛巾,凡妮莎拿着本记事簿,而我捧着一束从牧师公园里采摘的玫瑰花。凡妮莎坚持要送玫瑰。
闷热的下午,却比最近的任何一天都要晴朗。那栋房子映入了眼帘。E型路虎停在干涸的喷泉边。我很不安,潜意识告诉我,我们正在被监视,我们走进了一个圈套。我瞥向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旧屋正下方乔安娜卧室的窗子。
凡妮莎说:“就是这么坠落的,不是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立刻就死去了。我必须去查查当地的报纸,过期刊物里肯定会有相关的报道。”
“我想,尤尔格雷夫一家在尽力隐瞒这一切。”
“对,但还是会有。当然了,最大的问题是报上登的是什么,或者说曾经是什么。也许会有自杀遗书之类的。”她紧揣着她的记事簿,“多么可悲。”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迈克的那双眼睛就在我们身上跳来跳去。他几乎整个夏天都在观察我们。
“你好。”托比站在房子拐角处种着灌木丛的小径上,“这边走。我放了些椅子在游泳池边。”
他穿了一条剪短了的牛仔裤,其他就没了,连脚都光着。头发中分,红色的卷发像瀑布一样。肩膀处的骨头和肋骨都清晰可见,他的身子比我想象的还要消瘦,几乎没有体毛。接着我想起他总能轻易就让人忘记他有多年轻。
“露丝玛丽没有一起来吗?”
“她要学习。”凡妮莎回应道,“她列了一个有我手臂这么长的假期读书单。”
“真可惜。”托比领我们进入了灌木丛,“对了,乔安娜要我替她说声抱歉,她病倒了。早上醒来她就觉得头特别疼,后来疼得越来越厉害了。”
病倒在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旧屋楼下的卧室。我既失落又安心。感谢上帝,她不在这里。然而我这么想的时候,指甲掐进了手掌心,我竟然这么希望见到她。
我们来到了平台边的小径上,草地已被修剪成不平整的残茬。我们的左边,房子东面高耸入云。我们一步一步小心地走在参差不齐的草坪中。
“我考虑要将这里大变样。”托比说,“我希望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可以在这儿玩门球。”
对此我将信将疑。灌木丛中有鼹鼠丘和蓟树桩。原先平台下的花圃已经长满了荆棘,荆棘还蔓延到了草坪上。我突然感觉充满复兴力量的托比要开始一件多么疯狂而又复杂的工作,他的智慧难道不足以让他明白,修整整个罗斯公园耗资会多么巨大吗?还是说他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的自信,以至于坠入了幻想之中?又或者仅仅只是他的年龄还没磨光他的志气,随着日渐成熟,永无止境的妥协还没有击倒他?
“天哪。”迈克吹了声口哨。
他走在我们前面,最先看到了游泳池。粉刷一新的泳池在石纹洞里闪闪发光。如今的它看上去比被废弃时大了许多,水清澈蔚蓝,池子周围铺着一圈石板,不仅除了草,还清扫干净了。修整过的小营房,还有在暴风雨的那个下午保护了露丝玛丽和我的长廊,都在阳光下散发出清新可人的光芒。跳板被翻新过或者重装了。
“不差吧,嗯?”托比说,“要小心地照料奢侈品,生活必需品则要自食其力。”
小营房旁边有四把排成一列的帆布躺椅。其中一把躺椅边放着一台收音机、一只大型雕花玻璃烟灰缸,还有一本平装小说。
凡妮莎和我都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赞美。托比笑了笑,把手抬高伸向头顶,这个动作突然让我很不自然地想到了吃饱喝足、开心度日的彼得大帝。
“你准备干什么呢?”托比问凡妮莎,“想先看看房间还是先游个泳?或者不如先喝杯茶?”
“我想先参观房间。”
托比笑了。“我恐怕没什么好看的。除非你是能破解心灵感应的巫师,或者做一切巫师能做的。”他转向了迈克和我,“你们也一起来吗?”
我不想再去看那个房间了。我不想去回忆那次经历。除此之外,要是我去了弗朗西斯的房间,就很可能会偶遇乔安娜。但我也不能告诉他们我已经去过那个房间了,因为托比不知道我的那次来访,也不知道我和乔安娜之间的谈话。凡妮莎也不知道这些事情。我看了看迈克,他满心期待地看着游泳池,这给了我一些暗示。
“我留在这儿陪迈克吧,”我说,“看他游泳。”
凡妮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随便你了,”托比说,“小营房里有毛巾。你们确定没问题吧?”
托比看起来很兴奋,匆匆地走了。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出于某些原因想和凡妮莎单独待在一起,但是这想法太荒谬了。他们两人走进了房子。迈克去小营房换衣服,我把一把泳池边的椅子挪到了阴影下。椅子下的石板上有一些湿漉漉的脚印,小小的,裸露的双脚,对托比来说太小了,所以基本上就是乔安娜的。很可能她不久前刚来过这儿。是不是她突然不愿和我们见面?或者是无法应付我?
迈克从营房里出来了,害羞地穿着一条黑色的泳裤。我笑了笑,他猛地跳进了水里,一大片水花溅起。他的小脑袋浮上来,头发都贴在头皮上。
“感觉怎么样?”我叫道。
“很冷。棒极了。”
水里的他显得格外年幼,没有了防备,没有了自大。他背过身子,开始游向泳池的浅端,以一种原始的姿势前进,水声很大,却没怎么前进。看着迈克,我也向前站到了泳池边。我听见身后有些声音,轻得几乎被浪花的声音覆盖了。我转过了身。
乔安娜坐在那张先前被我挪到阴影里的椅子上。
这一秒我愣住了。我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像足了傻瓜,还大张着嘴巴。乔安娜的外套长得盖过了脚踝,衣料应该是上等的棉布,也可能是丝绸。从腋窝到大腿有一道长长的开口。外套里面是一套绿色的比基尼,从外套上的印子来看还是湿的。她微笑地看着我,这个笑容暗示着我们共同的秘密。
“托比说你病倒了。你的头痛好些了吗?”
“我不头痛。”她张开双臂,这个姿势让她的外套彻底打开了,一览无遗的除了比基尼,还有她高耸坚挺的胸部,“他觉得我的状态不适合接待客人。”
“那么,我很高兴看到你没事。”
“过来坐吧。”
我回头瞄了一眼游泳池。迈克已经到了对岸,现在正往我们这边回游。乔安娜向他挥了挥手。和乔安娜说话没有什么不妥的,我告诉自己。迈克监督着我们。虽然我们并不需要监督。我坐到了乔安娜身旁,试着不去看她的眼睛。她的声音略微有些含糊,眼白肿胀充血,我猜想她或许吞了些毒品。这也能解释为何托比不愿让她来见我们了。
她的眼睛朝我一瞥,又很快闪开。“露丝玛丽没有来?”
“我恐怕她得学习,牛津剑桥的考试很快就要开始了,她很重视。”
“我觉得她是不想看见托比。”
我无话可说了。换言之,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
“我想他们吵架了。”乔安娜接着说,“就在这儿,在这栋房子里。”
一下子寂静了。我抿了一下嘴唇,说:“什么时候?”
“星期三。前一天他开车带她去了伦敦。但是星期三他们来这里了。”那双碧绿的眼眸又滑到了我的脸上,这一次它们没有溜走。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说:“你不必告诉我这些的。”
“我必须说。之后我看见她飞奔到了车道上。哭了。”她咬了一下嘴唇,“我也搞不懂。我只是想尽点力。我认为你应该知道。”
我不敢肯定是不是能相信她。臆想很可能是一种心理疾病的信号,但另一方面,她说的和星期三下午发生的事情太吻合了。还有凡妮莎对露丝玛丽不安的推测。
“别让托比知道我告诉你了这些事。”乔安娜的声音顿时紧张起来,“他会迁怒于我的。”
我们看了迈克一会儿,看着他游向我们这里。他爬出水面,蹦上了跳板。他回过头,确认我们有没有在看他,接着跃进了池子,这次的水花比先前更大了。
“我和露丝玛丽不同。”
我吓了一跳,看向乔安娜。“对不起,我不明白。”
她的手指甲陷入赤裸的前臂。突然她伸出手,抓向我。好像被蜂螫了一样,我猛地抽开了手。我们四目相对。
“你明白我说的话吗,大卫?”
我看了看迈克,他在水下游着。我回转过身子,她没再碰我,却朝我这儿斜倾了一点。她在笑。我很想摸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胸部。
“不。”我低声喃喃。
她不再继续注视我了。她的目光越过我,看向了屋子。
凡妮莎和托比从草坪那儿向我们走来。凡妮莎被托比的什么话给逗乐了。远远望去,他们就像同龄人。如果说作为夫妻,那么她和托比要远比她和我相配。
他们从草坪上走下来。我站起来,突然有个念头,也许他们从屋子里的某扇窗子看见了我们。可能托比或者凡妮莎看见了乔安娜摸向我的手。
“你认为这样比较好吗?”托比走出草坪后对乔安娜说,“晒太阳未必对你的头痛有好处。”
“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她坐回到帆布躺椅上,似乎要阻止任何可能将她从椅子上撬走的意图。她问凡妮莎:“你感觉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房间如何呢?”
“一个非常孤独的地方。”凡妮莎说。
“从窗户跳下,长距离的下坠。”托比冷冷地补充道,“要喝茶吗?”
我们端着开裂的杯子喝茶,吃着袋装的消化饼干。迈克在水里游来游去,他为我们提供了观赏对象,用以填满这片寂静。四处都很安静。我心底想盯着乔安娜的欲望差一点就表露出来了。
最终,我们该走了——我要做晚课,幸好这次集会不止三个人。克利福德兄妹都走到车道来送我们。
“哦,对了。”我对托比说,“今天早上的礼拜后,我和奥黛丽·奥利芬特谈过,听说你能在祭祀上弄点算命活动,她很高兴。”
“神秘的女士。你的命运掌握在她的手上。”他莞尔一笑,“还有你的祭祀,请原谅我的双关语。”
迈克听懂了这个玩笑,突然大笑起来。
“她会在这周和你谈谈细节问题,”我说,“你真是太好了。”
乔安娜就站在她哥哥的身后,说出“好”这个词的时候,我竟情不自禁地看向了她的脸。她的眉毛挑了起来,好像就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着:好?你在说笑吧。
我们与他们道完别后走上了车道。
“这回值吗?”我问凡妮莎,“你得到了些什么吗?”
“不是具体的东西。但是很奇怪,当我站在那个房间里,透过那些窗子往外看时,好像突然一下子与他拉近了距离。好像之前我对他只是略知一二,但现在我理解他了。我知道这听来很荒诞,但这的确就是我的感觉。”
“我明白。”我对乔安娜也是这么想的。
“水怎么样?”凡妮莎问迈克。之后一路上我们都在聊游泳池。
我打开了牧师住所的前门,首先迎接我的竟然是酒精的味道。我们走进了起居室。露丝玛丽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的声音震耳欲聋。在她旁边的小桌上有一瓶甜雪利酒,几乎喝光了。
第二天是星期一,八月二十四日。尤尔格雷夫太太的葬礼安排在下午举行。当然,多萝西·波特出席了,还有奥黛丽·奥利芬特和尼克·邓肯。另外还有半打子人,清一色的年迈女性,有几个我不认识。全是陌生的脸孔,这根本不像个葬礼,除了邓肯,没有人是代表家族而来的。
没有人,是的,除了那些狗。多萝西问过我能不能带美女和野兽进教堂,这真是个奇怪的请求,如果提问的是别人,我肯定得拒绝。于是,它们就懒散地趴在教堂西侧的洗礼盘下。多萝西坐在它们旁边。美女偶尔打个鼾,若不是这样,我还不会知道它们在哪儿呢。后来,它们在场的唯一标记就是在躺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大摊尿。结束后多萝西的丈夫把它们载上车,带去了位于大农场巷上的新家。
多萝西、邓肯与我将棺材运到了火葬场。奥黛丽带领其他送葬者去了教堂大厅。我们随后也跟去了,发现他们都在小口喝茶、小声交流。这是我接手过的最安静、最悲伤的葬礼之一。
一切都结束后,奥黛丽试图向我抱怨那些狗在教堂里的行径。我想躲开她。我感觉自己需要点新鲜空气,我好像要窒息了。往家走的路上我遇见了玛丽·文特纳,她问了些关于葬礼的情况,可我却咕哝了一句抱歉就从她身边离开了。
我知道我该回牧师住所了。我要写信,要打电话,奥黛丽还在烦我每月给教区杂志投稿。从上个星期开始,我就放任自己,任凭工作堆积。管理一个教区的事务真是乏味得让人忍无可忍,毫无新意可言。新鲜的是现在的我无法无视这种乏味,从而继续工作。
突然心血来潮,我掉头走进罗斯公园的大门。我立刻穿过教堂,向右拐,按照露丝玛丽某天指示的路线,也就是在卡特的牧场发现毛发和血的那天。我有种奇怪的预感,一切都失控了,而我已经来不及去追寻事情的来龙去脉。
片刻过后,一切仿佛都得到了缓解,我看见乔安娜从卡特的牧场走来。她身上穿着我以前见过的一条绿裙子,脚上是一双凉鞋。她看到了我,一下子飞奔起来。我张开双臂,她冲进了我的怀抱,自然得好像多年如此。她的身体结实而温暖,她的手环住了我的腰。
我们站了很久,没有动过。我心里的恶魔在说,没关系,毫无性暗示,你在安抚一个朋友、一位教民。如果我任凭这一情形发展下去,是的,我会犯下天理不容的罪孽,不再配当一名牧师。但是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什么都不必担心。乔安娜只是纯粹地把我当成父亲,孤儿总是渴望有一位父亲。不必多想,那样的想法只是我自作多情。我那友好的心魔体贴地指出:如此甜蜜的事情,怎么会是坏事呢?
“大卫,看着我。”
我低头看向乔安娜那绿色的眼睛。我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她摇摇头阻止了我。
“吻我,”她说,“请。”
我弯下腰,服从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