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断地冲刷着挡风玻璃,接着胡乱回弹至路虎长长的引擎罩上。汽车在牧师住所车道的砾石路上打了个滑,便驶出了前门外。天色阴暗,有些人家已经开了灯,这可比平时早多了。
“你有时间喝杯东西吗?”露丝玛丽的声音从小小的后座传过来,听上去就像她老了十岁,尽管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她还有些颤抖。
“那太好了。”托比转过身,把我也带入他们的谈话中,“我真的没有妨碍你们吗?”
“一点儿也不。”我说道,我也不得不这么说。
我们三人挣扎着冲出了车子,跌跌撞撞地往前门走去,托比为露丝玛丽和我撑起一把黑色雨伞。这是一种殷勤的姿态,但是起不了太多遮雨的功效。我打开前门,我们三人钻进了门厅。凡妮莎打开厨房门。迈克就在她身后的桌子旁坐着,面前是一个盘子。
“我正打算去分发寻人启事呢。”她微笑着说,“你好,托比,你救了他们,对吧?”
“是的,他救了我们。”露丝玛丽回答道,她仍旧渴求一种成年人的尊严,“现在我们想请他喝点东西予以回报。”
凡妮莎的目光投向了我,但是我并没有表现出反对的意思。“当然可以。到起居室来吧。大卫,看来你和露丝玛丽都得去换身衣服。”
露丝玛丽想开口说什么但还是作罢了。“我马上就回来。”她说完脸刷地红了,然后有些笨拙地飞奔上楼。
“你最好留着这个。”托比对我说,拿出了装有烟草罐和空苹果酒瓶的尼龙购物袋。
“那是什么?”凡妮莎问。
托比对她露齿一笑。“线索。”
我简要地向凡妮莎解释了一番,然后便上了楼。我在换衣服的时候听见从浴室传来好比尼加拉亚瀑布般的水流声。
我回到了楼下,脑袋探进厨房。迈克还在吃那一大碗苹果碎。
“一切都顺利吗?”
这孩子的嘴里塞满了,只好点点头。
“我们要去起居室了。你想来的话就一起吧。”
迈克咽了一口东西下去。“谢谢您。”他又乘了一勺。我关上了厨房的门。该怎么去和孩子沟通?像迈克这样的会让人更容易将他当做成人而非他实际的年龄来对待:他的沉着,也许吧,他小心翼翼的眼神和迟钝严肃的笑容。
我走进了起居室。凡妮莎因为托比的一些话而大笑着,伴随着真诚自然的愉悦。她转过头来,我已经很久没见她这么高兴了。
“我们在喝金汤力呢,”她对我说,“我也给你倒了一杯。”
我坐了下来,慢慢地喝了一口。
“凡妮莎在和我谈她的书,”托比说,“绝妙的素材,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本签名本了。”
凡妮莎脸红了。“在那之前还有很长一段路呢。”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是露丝玛丽进来了。短短的时间里,她已经变了样。她洗了澡,还洗了头发,换上了一条青绿色的灯芯绒短裙和一件紧身长袖T恤。手腕上戴了银镯,喷了香水。
“我可以喝下一杯金汤力。”她用一种装腔作势的口气说道。
“你再说一遍。”我开口。
凡妮莎已经站起来了。“我去拿酒,好吗?”她并没有特别针对谁而说这句话。她面向放酒的手推车的方向,目光扫过屋子里除我之外所有人的脸。她生气了,无声地命令我不准干涉。
“我喜欢你的手镯,”托比说,“乔一直想要个这样的。”
“这是摩洛哥手镯。”露丝玛丽解释道,“有七种不同款式,一周七天每天戴一种。”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话,我看着凡妮莎倒了一茶匙的琴酒在一个长颈玻璃杯里,又加了些汤力水。她把玻璃杯递给了露丝玛丽,露丝玛丽举起杯子说:“干杯。”要不是我了解她,还真会以为露丝玛丽有醉意了。但是人会像酒精一样灌醉你。
凡妮莎坐在了我旁边。“对了,你出去的时候有人找你。多萝西打来电话。”
“我刚在尤尔格雷夫太太家见过她。”
“就在你离开之后。那位老太太希望你星期一早上去拜访她。”
“听上去像是命令。”我设法说得像在开玩笑,尽管尤尔格雷夫太太偶然爆发的命令早就深深地激怒了我,“多萝西有没有说原因?”
凡妮莎迟疑了一下。“显然和喂鸟台有关。尤尔格雷夫太太想告诉你——啊,喂鸟的人是谁。”
凡妮莎的意思很明显了。她是一个谨慎老练的女子,在许多方面都是一位理想的牧师夫人——够讽刺了吧。露丝玛丽正在询问托比关于他那辆路虎的油耗问题,之前她可从未对此有过兴趣。
“她有没有告诉多萝西那人是谁?”我低声说。
凡妮莎摇摇头。“听上去多萝西什么都不知道。”
“我可不知道她会用掉多少汽油。”托比皱起了眉头,我猜想可能女人会非常着迷于他这个姿势,“我只是喜欢操纵它,而阀盖下的东西对我来说太过神秘了。”他转向了凡妮莎,然后接着说,“说到神秘,我原本就想向您请教一些关于那位诗人的事。他非常吸引我,你知道的,因为他曾住在那间屋子里。”
“还死在那儿。”露丝玛丽冷冷地说。
“还死在那儿。”托比咧着嘴冲她笑了一下,很快又转向凡妮莎,“乔在她有的一本选集中找到他一首诗,叫《陌生人的审判》。昨晚我读过了,但是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它到底在说什么?题目是什么意思呢?”
“没人能确定。”凡妮莎说,“不知道尤尔格雷夫太太什么时候才会让我去查看日记的相关部分。普遍认为是中世纪的审判事件。被告席上的女子被控犯有从异端邪说到谋杀的一切罪名。最终她被判有罪,烧死在了火刑柱上。”
“有点像萧伯纳的《圣女贞德》?”托比说,声音就像是一名正在补课的聪明大学生。
“某种程度上是。但是记住,这是一首叙事诗,而不是戏剧。像济慈的《圣·艾格尼丝之夜》或者布朗宁的《阿伯特·沃格勒》。尤尔格雷夫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帽子下。里面还有一个相当恼人的狭隘主题。问题是审判是何时开始堕落的,接着一切才瓦解。要弄清楚无疑是很困难的,弗朗西斯几乎暧昧晦涩到了固执的程度。”
“他可能是在《公祷书》里找到的标题。”我说。
凡妮莎的表情变得很生动。她是一位学者,是一只聪明的猎狗,却屈尊做了一个地区出版商。“哪儿?”
“我想是在诅咒的仪式里吧。我看看我能找到不。”
我去书房取了一本祷告书。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我再回到起居室时,露丝玛丽已经站了起来。她的杯子空了,搁在桌上。“交给你了。”她说,“我最好还是去做功课吧。”她转身就走了,随手带上了门。
“她最近读书非常用功。”凡妮莎说,似乎是在为露丝玛丽的鲁莽离开而道歉,“下学期有牛津剑桥的入学考试。但她现在是在放暑假啊,难道不是吗?”
“在这儿。‘对神之愤怒和裁定罪人的诅咒或谴责。’有不少诅咒,有点像十诫的翻版。冤枉寄居者和孤儿寡妇的,必受诅咒。”
“它实际上是从哪儿来的呢?”凡妮莎问。
“也许来自某个中世纪的灰色星期三仪式。但是从源头上讲,它可能始于《旧约全书》。要是你想知道,我可以查查。”
“好呀。”凡妮莎对托比报以微笑,“你一定感觉相当乏味。”
“没有。”他礼貌地回道,“你弄清楚了诗人的用意后记得告诉我。”
“我还盼望着能去看看那栋房子呢——尤其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房间。你打算怎么弄游泳池?”
“下周他们就要开始准备了。”托比瞥了窗外一眼,“我们需要的是好天气。”
他的酒喝完了,凡妮莎想再给他倒一杯,但他摇了摇头。“我真的该走了,谢谢您。我不想把乔安娜一个人丢下那么长时间。”尽管这么说了,可他身子还陷在座椅里,他看看凡妮莎,又看看我。“其实,我有些话想对你们说,”他缓缓道来,“现在可能是个好时机。你还记得我提过乔安娜不太健康吧?好吧,实际上是,我们的母亲死了。服药过量,真的。是可怜的乔发现了她的尸体。”
“我很遗憾,”凡妮莎说,“为你们俩。”
他对她笑了笑。“之后她就有些神经衰竭了。”他有点犹豫,“显然,她和以往不同了。我认为我该留点心。因此,要是万一她行为古怪了些,你们知道那是为什么。”他看了看表,“我真的得走了。”
凡妮莎和我目送着他离开。我冲着楼上喊了一声,让露丝玛丽知道托比要走了,但没有人应。
凡妮莎在托比身后喃喃地吐出了一个词:生气了。
“不要打扰她了,”托比说,“我可不想让她分心。”
我们看着他像个舞者一样从雨中跳进车子。路虎的发动机发出轰鸣,当车子滑出了我们的车道后,凡妮莎说:“这并不是一辆车,对吧?这是长在车轮上的生殖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