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区的工作还在继续。通常大部分的工作我都很乐意去做。一周接着一周,教堂服务的节奏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从相对的公开事务到我私人的祷告。婚礼、洗礼和葬礼交织在一起。
某种程度来讲,我还是满意的,人们在实践着已近两千年的传统:通过教堂礼仪,在现实和永恒之间架起桥梁。稍有不满的是,教区事务中关于乡村那一块——学校和养老院,慰问病人,以及一个教区牧师永远无法回避的无数会议。
罗斯公园曾是村子里最大的房子,现在是养老院。它属于布拉姆利家,但经营惨淡,客人越来越少,越来越老,越来越虚弱。他们的办院方针对我没有直接的影响。一九六九年到一九七〇年的那个冬天,罗斯公园里发生的一系列死亡事件让人愈发沮丧。有时候,我走路或者驾车去那儿的路上,会感觉好像黑暗中有股真空的力量要把我吸进去,那是一种精神上的黑洞。
露丝玛丽从学校回来过圣诞节。她又变了。寄宿制学校的作用就是:每一次她回家来都像是一个陌生人。对此我是颇有微词的,但我发现她似乎出落得越来越标志了,正渐渐地变成一个古典的英国美人,金发,碧蓝的眼珠,高挑的眉毛,五官端正。
她回到家的第一个晚上,趁着晚饭后洗碗的当儿,我跟她说了关于凡妮莎的事。我说话的时候看不见她的表情,因为她的头正好被餐具柜挡住了。她也没说什么,把勺子整齐地放进抽屉里,一个叠着一个。
“怎么说?”我问。
“我希望……”她顿了一下,“我希望你能快乐。”
“谢谢,亲爱的。”
她的话很正式,也有些夸张,但总比我害怕的那些要好。
“你什么时候结婚呢?”
“过了复活节吧,在你回学校之前。凡妮莎和我想问你是否愿意在六年制的最后一年转去更近一点的学校,这样你就能走读了。”
“不需要。”
“这完全取决于你。或许你认为待在熟悉的地方没那么多麻烦,那里有你习惯了的老师、朋友,等等。”
露丝玛丽蹲在橱柜旁,将一堆盘子放到一块儿。一个隔着一个,很有规律地收好。我还是无法看见她的脸。
“露茜,”我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容易。对我们两个来说都实在太久了,不是吗?”
她什么都没说。
“凡妮莎不想当一个邪恶的后妈。你和我之间不会有变化的。真的,亲爱的。”
她还是没有说话。我蹲到了她的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那么,”我敦促着,“你怎么看呢?”
她终于看向了我。让我恐惧的是,我看到她的眼里浸满了泪水,而她的脸早已哭红。这一刻她丑极了。茶巾从她的手里滑到了地板上。
“我怎么看有什么关系?”她说,“你想怎么做就会怎么做。总是这样。”
圣诞来了又去。凡妮莎和我公布了婚事,这在教区里引起了一阵恐慌和流言蜚语。我们定下了婚礼的日子——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六,露丝玛丽回学校开始夏季学期之前。
“为什么不再早一些呢?”与凡妮莎商量时间时我说。
“我觉得太匆忙了。”
我从头到脚扫视了她一番。欲望会产生饥饿感,我的体内有一个空洞,号叫着想得到满足。“但愿我们不必再等下去。我要享用你,这话听着荒谬吗?”
她笑着摸了摸我的手。“顺便说一句,我和露丝玛丽聊过了。非常好,她似乎很为我们开心。”
“我很高兴听到这些。”
“‘我真心祝愿你和我的父亲能够幸福。’这是她的原话。”凡妮莎皱着眉头,“她总是叫你‘父亲’吗,这太正式了。”
“她想这么叫,我记得她总是这样,打从一开始就是。”
“是不是因为你是牧师?她对宗教服饰很感兴趣,对吗?”
“一定是因为在神圣气氛中成长起来的缘故。”
凡妮莎哈哈大笑。“我想教士是不该开宗教的玩笑的。”
“为什么不呢?上帝赐予了我们幽默感。”
“继续说露丝玛丽,她同意做伴娘了。”
婚礼会在里奇蒙举行,彼得·哈德森答应前来主持。至于其他人,我们仅仅邀请了凡妮莎在牛津的朋友,以及我刚到罗星墩时就认识的阿普尔亚德夫妇。新年时凡妮莎和我陪他们夫妇过了一天。
“他们看起来很平凡,”在驾车回里奇蒙的路上她对我说,“不戴硬白领。你们认识很久了?”
“很多年了。我们住在罗星墩的时候,亨利还问我们租过一间房子。”
“所以他们认识珍妮特?”
“对。”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对凡妮莎说过我的前妻珍妮特,当然没有说全部,但是说了一切与凡妮莎和我有关的。
“迈克很漂亮,”她继续道,“他几岁了?”
“快十一岁了吧。”
“你很喜欢他?”
“很喜欢。”我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下去,“他是我的教子。”想想这也不足以说明我为何喜欢他。迈克和我的交流很少,但从他幼儿时起我们就很享受彼此的陪伴了。
“他们来过罗斯吗?”
“很少来。”
“我们得请他们过来住上一阵儿。”
我看了她一眼,笑了。“我会的。”
她也笑了一下。“很奇怪不是么?这不仅仅是我们的婚礼,还是我们的朋友和亲友的婚礼。”
一月,露丝玛丽返校了。紧跟着的星期六凡妮莎和我在一起。既然我们有了自己的家,就得计划一下凡妮莎搬进来后该怎么布置房间。我们觉得露丝玛丽在的时候做这些实在不得体。吃完午饭,门铃响了,奥黛丽·奥利芬特的来访并没有让我意外。
她穿着一件对她来说实在太小了的粗花呢大衣外加一件半透明塑料雨衣,打扮成了一个邪恶的幽灵。
“对不起,打扰了,”她说,“我想问问你最近见到过彼得大帝吗?”
凡妮莎从厨房出来,打了声招呼。
“彼得大帝,我的猫。”奥黛丽解释给她听,“我很担心它。它可是把牧师住所当作第二个家的。”
我漠不关心地倚靠在门上,想阻止她闯进客厅。“很抱歉,我们没有见过它。”
“水开了,”凡妮莎说,“你要喝一杯茶吗?”
奥黛丽从我身边溜过,跟在凡妮莎后头进了厨房。“彼得大帝到这儿来得经过大公道。交通状况越来越糟糕了,尤其是在高速开始施工之后。”
“猫很会照顾自己。”凡妮莎说。
“我希望我没打搅你们。”这么说无疑太故意了,奥黛丽有些含沙射影,眉毛拧动时更增加了这种可能性,“我想你们正在忙吧?”
“喝完茶后再做事也不迟。”凡妮莎说,“书卖得怎么样?”
“好极了,谢谢你。圣诞节卖出了六十三本,我就知道人们会喜欢它的。”
“你为什么不帮奥黛丽脱了外套?”凡妮莎提议。
“人们想了解所住的村子。”奥黛丽接着说,允许我帮她脱下了塑料雨衣,“我知道这里变了,但罗斯仍然是一个村庄。”
变化?一个村庄?我想起了北边的水库,穿过教区南部的高速公路,还有围绕着草坪边上那些郊区房子的大海。我端着茶碟进了起居室。
“没留下太多,”凡妮莎说,“我说的是村子。”
奥黛丽看着凡妮莎。“哦,你错了。我来告诉你。”她示意凡妮莎往窗外看,看车辆、道路和草坪。“那就是村庄。”她接着指向左边牧师住所的车库,“这里和左边分别是牧师住所和花园,右边是圣·抹大拉的玛利亚教堂,再往右就是罗斯公园和一条河。如果你穿过石桥,继续走到大街上,就会来到尤尔格雷夫太太住的老庄园主家。”
“我得带你去见见尤尔格雷夫太太,”我对凡妮莎说,试图转移话题,“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我的雇主。”
但是没用。奥黛丽转向了草坪,指着马利克的小集市,小集市正好位于大公道旁边,也就是草坪的西北边。
“我还是小孩子时,那儿是村里的铁匠铺。”她用一种高得骇人的声音大笑,嗓子里生出一种抑扬顿挫的调调,“当然,打那以后有了些变化,但我们不都这样吗?旁边是我小小的都铎村屋。你知道的,我在那里的二楼出生,窗户在左边。然后就是皇后像,我想它甚至比都铎村屋还要久远。”
我们都看向了皇后像,那座建筑在过去的一百年里被修整了无数次,基本上已失去了原貌。曾经的小酒馆如今成了一家专供牛排、炸薯条和廉价酒的小餐馆。周末的时候,地下室里放的迪斯科吸引了方圆几英里的年轻人,当然奥黛丽一直有所抱怨,抱怨那些噪音。
“我小时候那会儿,候车亭可不在那里。”奥黛丽继续说道,“那时有一个更漂亮的茅草顶。”
公车候车亭在草坪上,正好位于小酒馆对面。那是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地下油库,最大的用途就是给群住在庄园农场公屋的年轻人提供了一个避雨地。
“当然庄园农场大道也有了些变化。”奥黛丽指了指坐落于草坪东北角的庄园农场公屋,又做戏般地收回手,“我们习惯在仓房上的小溪旁野餐,”她小声地嘀咕着,“就在那个地方,美丽的野花开满整个春天。”
仓房早就没了,小溪也已被抽干。然而她的一番话让我们都觉得那些东西还活生生地存在着,但庄园农场公屋不能算在里面。多亏了她,过去才变得有意义,好像至今仍旧鲜活。
她的手指又挪向草坪的东边,伸向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建造的别墅群,这可是对郊区化的挑战。然后她又指向图书馆,以及摇摇欲坠的教堂门廊。“那里有一排很美的屋子,是十六到十七世纪的建筑。”
凡妮莎与我四目相对。我张开嘴想说话,但为时已晚。奥黛丽的头已经转到了南面,转到四栋独立的爱德华式房子,房子的花园一直延伸到后面的罗恩河。其中的两栋隔成了公寓,一栋作为办公室出租,第四栋里住着文特纳医生一家,还有他的诊所。
“一位退伍的孟加拉枪骑兵上校过去就住在最里面的一栋楼里。二号楼里有一位很出色的律师。三号楼住着尤尔格雷夫的某位表亲。”
一团黑色的东西沿着窗台飞奔,一只爪子拍打着玻璃窗。彼得大帝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里。
“哦,看!”奥黛丽说,“它多聪明呀!”她俯下身,让自己的头与彼得大帝平齐。“你知道妈咪来找你了,对吗?所以你来找妈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