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杯酒 阿佛洛狄忒/阿佛洛狄特 神秘的遗嘱

8:00,PM,晚宴桌上,该见的人悉数到场。

帕特里克和泰伦斯一样,都穿了格外正式的燕尾服,只不过后者的眼眶依旧红红的,虽然人在这里,情绪却明显进入了放空状态。伊冯娜一袭淡金色鱼尾晚礼服,长发烫了复古的大波浪斜披在右肩,唇红齿白的一个古典美人。桑荞借了她的一条白色希腊式单肩长礼服,长发辫了一个松松的龙骨辫,发尾结成一个偏右的歪髻,插了两朵香槟色的玫瑰花苞,秦枳吃了药已经睡下,没有出席。

季晴川携桑荷一道出场,这是时隔月余之后,姐妹俩的第一次见面。季晴川穿了件浅豆绿色衬衫搭配成套的黑色阿玛尼,又用墨绿色薄款长丝巾点缀在西装与衬衫的边缘,贵气十足偏又带一点谦卑的傲慢,也算是他的一贯风格。而桑荷则是一套樱花粉色的公主式长裙,肩部是新颖的小斗篷设计,十分抢眼,裙摆由层层叠叠的轻纱拢起,点缀零星花瓣,看起来饱满又轻盈,长发微卷,首饰是成套的粉红色碧玺,走起路来像是徐徐微风卷起花叶纷飞,赏心悦目的美。

伊冯娜的眼睛眯起来,眼前的桑荷虽然尚未完全脱去婴儿肥,不及桑荞轮廓鲜明,但实在纯真得宛若一注清泉,就连情绪低落的泰伦斯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而她只是挽紧了季晴川的手,笑容明朗,与所有人一一招呼。

“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伊冯娜在桑荞的耳畔抱怨,而后者就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两人耳语谈笑起来,完全无视了桑荷的存在。

桑荷抿紧嘴唇,依着季晴川坐了下来,不悦地向着姐姐的方向瞥了一眼。

“很抱歉要各位在百忙之中来到翡翠庄园,我在今天受雨果·佩蒂特先生的委托向各位公开他的遗嘱。”季晴川一声轻笑,桑荞心中大概已有了眉目,但同时她又感觉到了一些疑惑,就她所知,杰特从来没有与雨果签署任何于公于私的法律合同,不知为何关于遗嘱一事,最终竟然会委托了他。

说出遗嘱这两个字,眼前的三个人明显都表现出了不约而同的紧张。

“首先,我希望各位少安毋躁,我们按照雨果希望的流程一步一步来。”带着一贯的从容,他打开手边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铁盒,里面一封密封完好的信函,以及一瓶药水,一把小巧的钥匙。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蜡封的信函,里面除了一封亲笔信之外,还有一张貌似空白的纸条。他首先将纸条放进铁盒,然后将整瓶药水倒了进去,最后,他将钥匙放进自己的口袋,信函递给了泰伦斯,“雨果的遗嘱不在我身上,而是在这座庄园的某个地方,存放位置在这张纸条上,药水显影需要四个小时,所以直到今晚十二点整,我们才能拿到存放遗嘱的盒子,然后用我手里的这把钥匙打开它。在等待的时间里,我们先来看看雨果有什么话想要对各位说吧。需要申明的是,这是雨果的亲笔,包括我在内没有任何人知道内容,现在就请泰伦斯为我们大家朗读一下。”

情绪低落的三少爷不明就里,接过那封信,清了清嗓子,不大的声音就在奢华的晚宴厅内回荡起来——

给我最亲爱的孩子:

像是这样与你们对话,或许还是第一次。我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你们也知道,我的一生没有任何罗曼史,我实在是一个乏味的、毫无生活情趣的老头子。

我很感激你们在过去近三十年的岁月里给予我的陪伴与安慰,尽管金钱的世界里很多纷争,我们最终无法像一般正常的父子一样相处,但我并不后悔,身为成年人,我们都必须为自己说过的蠢话和做过的错事负责,不是吗?

我名下的东西不多,几乎全部与红酒相关,这个酒庄,与我毕生的收藏,是我可以留给你们的全部。

但在此之前,我要向你们忏悔,为我一生之中无法弥补的罪孽。

像泰伦斯一样,早年的我,实在是一个不走运的年轻人。在法国学成之后,我迟迟无法赚到我人生的第一桶金,我做过贸易、跑过黑市,之后为了谋生,又学做了珠宝鉴定,就在那个时期,我遇上了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中国女人,带着神秘的东方魅力,即使贫困潦倒也丝毫无法掩饰她清高孤洁的独特气质。我对她一无所知,除了她的名字,“兰”,以及她的一双美到像是艺术品般的双手。

找到我的时候,她已经非常憔悴,很快就要不久于人世。

她带给我一颗稀世珍宝,也是现存于世的最大一颗粉钻。实际上,这枚钻石是1660年在印度著名的克鲁尔矿山采到,取名阿佛洛狄忒,爱神。这颗神奇的钻石有着独特的荧光,像其他宝石一样,在紫外线照射下,它可以隐约发光,可是当把紫外光源移走之后,这颗钻石就会散发出独有的红色磷光,也因此被世人称之为“恋人之血”。

她告诉我这是当年她与自己的恋人相爱时对方所赠,后来他们辗转分离,兰一个人带着五岁的孩子,无论生活多么艰辛,都没有将这颗钻石变卖。但此刻,她深知自己的病情已经无力回天,无依无靠的她打算将那孩子送入孤儿院,并留下一笔积蓄,以便孩子成年之后,可以足够生活之用。

那一刻,我却做出了人生之中最糟糕的决定,我告诉她,这颗钻石只是一枚拙劣的复制品。至今我仍记得当时她脸上的表情,是失望、震惊、不敢相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用了极少的现金留下了那颗钻石,之后转手卖出,换来了如今的这座翡翠庄园。

几年之后,我的经济情况大幅度好转,便开始四处寻觅她的下落。当然,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于是,我在当时遇见她的威斯康辛所有孤儿院走访打听,知道那一年共有三名五岁的亚洲孩子被送入其中,起初,我想在他们的嘴里问出母亲的名字,但很遗憾,他们当时还都年幼,在孤儿院生活几年之后,很自然地忘记了关于双亲的一切。

我别无他法,只得将他们三人一起收养,是的,那三个孩子就是我如今的儿女,帕特里克、伊冯娜,以及泰伦斯。

在那之后漫长的人生中,我做出了各种努力,来确认究竟谁才是她的孩子。感谢上帝垂怜,在我人生的最后关头,终于得偿所愿,当然,这个人就在在座的各位之中,想到你们此时正在聆听我人生最后的心愿,这让我十分快乐。

此刻,我将把全部财产,留给这个孩子,以此偿还我一生的罪孽。

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又老又穷的雨果

泰伦斯有些颤抖的手指放下信函,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与此同时,帕特里克和伊冯娜的表情更是好不到哪里去,宴会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良久,帕特里克放下执着香槟的手,冷笑出声。

“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这种拼运气的结果,雨果真是老糊涂了,他不知道翡翠庄的价值吗?如果留给了门外汉,毁于一旦只是迟早的事。”

“雨果只是想得到死后的安宁罢了,”伊冯娜摇了摇头,“不知道那颗阿佛洛狄忒到底有多美,有生之年真想亲眼见上一见。”

泰伦斯仍然没有说话,他实在是个不善言辞的年轻人。

“很好,很好,”季晴川的眼神之中也有不同以往的疑惑,几次与桑荞眼神交汇而后又马上分开,最终,他笑起来,再次出面主持大局,“我说我们能不能振作起来,进入第二个步骤?雨果希望今天能在这里举行一次盲饮会,由我本人随意在酒窖挑选一支红酒,由你们三位来品鉴。”

无人反对,他便礼貌起身,向着酒窖的方向走了去。

望着杰特的背影,帕特里克的眼睛眯起来,显然对于这个提议表现出了一点兴趣:“我真希望他能挑到一支隆河谷酒。”

桑荷有些疑惑地睁大了眼睛,倒是泰伦斯出面为她解释:“再好的波尔多酒在这个季节也会变得单薄,涩度上升得厉害,尤其是10℃左右打开,简直面目全非。”

“最好是教皇新堡的一等老酒,”伊冯娜托住下巴,微微扬起嘴角,“如果是10年以上的玛歌白亭就更完美了。”

桑荞笑了起来,提起红酒的兄妹三人,到底仍旧是这个行业之中的佼佼者啊。她欠身与伊冯娜打了个招呼,走到洗手间去补妆。而桑荷见状,便也随着跟了上去。

“你来这里做什么?”桑荷双手抱肩,出现在桑荞的身后,“杰特现在已经有我了,你不知道吗?”

桑荞懒得回应,对镜翻了翻浓密的睫毛,然后淡淡一笑:“这一套很漂亮。”

桑荷愣了一下,然后扬起了下巴:“你终于肯正眼看我了?”

“不过是对一般人应有的礼貌罢了。”桑荞不以为意,取出粉底开始补妆。

“抢走你的光芒就这么让你难堪么?”桑荷已然气结,“什么时候你才能放低一点你那可悲的姿态?”

桑荞将唇膏收进小巧的菱格手包,直起身来,只在经过桑荷的时候看了她一眼:“你会这么想,才真让我难堪。”

“等等,”桑荷在身后唤住她,沉默片刻,忽然换了一种下定决心似的口吻,“我会超过你的,总有一天。”

“你知道吗?你的眼睛没有从前漂亮,是因为你开始嫉妒了,”听她这样说,桑荞就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人类就是这样苍老的,不是因为经过了岁月,而是愤怒、悲伤、仇恨和怨怼这些东西,幸福的人是不会老的。”

“可你还是很漂亮……”桑荷似懂非懂,几乎是有些自言自语了。

“我?我早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很快你也会。”桑荞回眸一笑,令桑荷忽然觉得全身一颤,然后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脸竟然红了。

她咬住了嘴唇,第一次感觉到来自于桑荞身上的那股致命的吸引力几乎是不分男女的。

她们回到餐桌上的时候,季晴川已经回来。


酒倒出来,色泽并不深沉,很清澈的砖红色。

三人经过了一系列标准流程之后,泰伦斯首先开了口:“入口是淡淡的山楂香气,很清爽,橡木味虽然不重,但一定是法国橡木桶,单宁细腻,樱桃、树莓等红色浆果的肉感很明显……”

回味半晌,像是十分满意于季晴川的选择,泰伦斯最终得出结论:“勃艮第。”

伊冯娜的眼珠骨碌转了两转,却笑着伸出一根指头来,微微摆了摆手:“这个产区应该有点小气候,似乎在山里,雾气还比较大,黏土层比较厚,果实的含糖量不高,土质里含有不少沙砾,附近还有条小河,所以水分涵养得很好。红色浆果的味道淡化之后,有一些蓝莓和薄荷的风味,还有一点香草,余韵很长。要是我说的话,左岸,圣于连。”

桑荷的嘴巴,惊得微微张开来。

“呵呵,”帕特里克却轻蔑地扫视了一下对面的两人,再度呷了一口杯中的红色液体,冷笑起来,“我真不懂你们把雨果教的东西都扔到哪去了,如果说泰伦斯的资质太差我并不觉得奇怪,但是伊冯娜,你却太让我失望了,橡木桶是法国的没错,不可以空运到其他地方么?溪流和山谷遍地都是,就一定要圣于连吗?你们完全没有体会到这支酒不可忽视的入口之后强烈的回暖感,这是美国酒独一无二的特质,黑醋栗、可可、巧克力的风味之外,还有明显的香草香,这是一支地地道道的赤霞珠单酿,属于我们的荣誉,纳帕谷!”

说完这些话,他不容分说地揭开了蒙在酒标上的软布,答案揭晓,金凯 2006,帕特里克胜。

“你还是老样子,不肯给别人一丁点机会呢,”伊冯娜似乎对于这个结果并不奇怪,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不过好在我们今天在这里,拼的是运气而并非实力,不是吗?”

“真的是这样吗?”帕特里克精致的眼眸里忽地闪过一抹冷酷的微光,“从我们很小的时候起,你就已经是这样的性格,容不得任何一个人落单。看到泰伦斯学不会雨果教的东西一个人受罚,你就装作自己也听不懂,陪着他一起饿肚子、干粗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你会有点长进的……”

说完这些,他没看伊冯娜吃惊的表情,也不管泰伦斯瞬间无地自容的脸色,却偏过头去望向了季晴川:“现在信也读了,酒也喝了,雨果到底还想玩什么花样?”

“没有了,从现在起是自由时间,”季晴川拿出了之前一并从酒窖取回的另外两支酒,“雨果为你们三人分别准备了一支酒,希望你们可以在今晚好好享用,泰伦斯,不好意思,我们盲饮时用的这支金凯 2006是你的,伊冯娜的这支是克鲁斯·格拉斯沃2009,至于帕特里克,剩下的这支波尔多·北-卡内·夏琳2004,是你的。”

说完这些,他在西装内袋里拿出了一块黑金做旧的怀表:“还有两个半小时,零点钟声响起的时候,我会准时在这里等候各位,届时将再没有任何奇怪的过程,我会正式公开雨果的遗嘱。”

“倒霉!”帕特里克铁青着脸色拍案而起,“我没有心情陪你们继续玩下去了!”

伊冯娜则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回头对季晴川眨了眨眼睛:“我们在这里像猴子一样被你耍了整个晚上,不会到了最后,什么也得不到吧?”

泰伦斯忽然有点不安地望着姐姐:“雨果不会的,我相信他。”

“相信他?”伊冯娜双臂抱肩靠上椅背,似笑非笑地牵动了嘴角,“我现在只觉得雨果把我们叫来这里的目的,不过就是为了抓住最后的机会再羞辱我们一次罢了。”

“你错了,”泰伦斯却霍地站起身来,双手牢牢握紧,“雨果没有抛弃我们,两年前,当他得知自己的病情之后,亲手做的最后一支酒不是传统红白酒,而是一支粉红起泡酒啊,他一向没有这种经验,我陪他一起像个初学者一样,不断改进配方,一起采集、压榨,现在二次发酵已经完成,还有不到一周就可以出厂了!”

帕特里克和伊冯娜的表情出乎预料地一致,他们面面相觑,而泰伦斯的眼眶再一次红了:“他为这支酒取名阿佛洛狄忒,他说它就是我们三个人对于他的意义啊……”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已然气结的帕特里克不怒反笑,“起泡酒对于雨果的意义?我用他的原话回答你——扯你王八孙的球蛋!”

说完这句话,他大步离开宴会厅。

伊冯娜望着兄长快速消失的背影,又回头看着泰伦斯,终于苦笑一声:“我想,我比较同意帕特里克。”

然后,她也起身离开,并带走了那瓶属于她的克鲁斯·格拉斯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