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拜佐尔·威灵医生从急诊室里走了出来,下楼穿过走廊,来到了靠近大玻璃门的前台,大玻璃门通往救护车的专用车道。

史蒂芬·劳伦斯抬起头来向上看,他的脸上似乎满是皱纹,而且像是被烤干了一样。

拜佐尔·威灵医生摇了摇头说道:“对不起,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现在,还是没有意识。”

史蒂芬·劳伦斯先生将一只胳膊,搭在了他坐的椅子的靠背上,然后,将脸埋在了臂弯里。

拜佐尔·威灵医生看看自己的手表,说道:“总共过去了三十五分钟,还不太令人担忧。而且我用X射线做了检查,也没有发现有骨裂。”

他轻轻拍了拍史蒂芬·劳伦斯先生的肩膀,关切地说道:“你要在这里过夜吗?我可以为你在她房间附近找一间房。”

“谢谢你,我想在这里过夜。”

“我必须回到帕蒂塔那儿去了。”拜佐尔·威灵医生说,“我向你保证,要是有任何变化,我会立刻让你知道。”

玻璃门外面,一辆小汽车在车辆专用道的停车位处停了下来。值班的警察抗议道:“嘿,等一下!……”门外的几种声音,大到足以穿透玻璃。有一个人将嗓门提高到,比其他人都要高的声音,喊道:“但是,我不是一般的记者!我是弗兰克·罗伊德。我认识那个女孩儿!……你得让我进去!……”

弗兰克·罗伊德硬着头皮冲了进来,他的外套松散地搭在肩膀上摇晃着。

“史蒂芬!她……她能够活下来吗?”

“你去问威灵医生吧。”史蒂芬·劳伦斯先生浑身无力地垂下头说。

“我不知道,”拜佐尔·威灵医生无奈地摇头说道,“她到现在还是没有意识。”

弗兰克·罗伊德倒在了一把椅子里,一只手插进他乱纷纷纠缠着的头发里,他开口激动地说:“噢,帕蒂塔·劳伦斯小姐……我得知这一噩耗的时候,几乎无法相信。我们的无线电通信车,就像是警察的巡逻车一样。我们调整成他们的警报声,当然,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获得了他们大多数的编码。我首先就用了事故信号。就跟例行公事一样,当然我几乎什么都听不到。我正在决定,今天的晚餐是吃排骨还是吃俱乐部的三明治。接着通知便来了:‘帕蒂塔·劳伦斯……严重受伤……很可能有生命危险……六十六号车通知史蒂芬·劳伦斯先生……巴罗大街……她现在在默里山医院……’广播里说这些话的语气冷淡而无趣,仿佛这对任何听着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现在有意义吗?”史蒂芬·劳伦斯先生没精打彩地说。

弗兰克·罗伊德的脸涨得通红地说道:“我知道我现在想要什么了。我想要尽快跟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结婚,要是她活下来的话。我能不能见一见她?只一会儿?”

“稍后才行。”拜佐尔·威灵医生伸手制止了弗兰克·罗伊德的冲动,“现在我必须回去看一看她,如果她恢复意识的话,我会通知你们的。”

这家大医院十六楼的那个房间里,还留有白天的最后一丝余晖,帕蒂塔·劳伦斯小姐就躺在那个房间里,现在毫无意识。她的脸沉浸在黑暗之中,日影照射在她的脸上,就好像填补了一个黑洞一样。

“她的脸看起来,就像是死人的脸一样。”一名护士低声说道。

“但是她的脉搏很稳定。”拜佐尔·威灵医生握着帕蒂塔·劳伦斯小姐那纤细的手腕说道,“我要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那个护士出去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坐在帕蒂塔·劳伦斯的床边,听着她的每一次呼吸声,注视着她脸色的每一丝变化,还有眼睑的每一个颤动。最终,劳伦斯小姐的眼皮动了动,睁开来。那双眼睛茫然地看着拜佐尔。

这正是拜佐尔·威灵医生,一直等待的那一刻——帕蒂塔·劳伦斯小姐醒来的这一刻,这个时候,劳伦斯小姐可能十分放松,而不会太过谨慎、小心。

拜佐尔·威灵医生朝帕蒂塔·劳伦斯小姐倾斜着身体,然后,带着温和而又坚定的语气说道:“我想帮助你,劳伦斯小姐。今天下午,你为什么会在沃里克街上?你是一直跟着我去那儿的吗?还是你是在去看望某个人的路上?”

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皱了皱眉头,撇了撇嘴巴,接着又闭上了眼睛。她花了整整一分钟的时间,才让自己的面部表情恢复正常,这是一种自觉意识的表现。

随后,帕蒂塔睁开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拜佐尔·威灵医生的眼睛看。她用虚弱而冷淡的声音说道:“我正在寻找第八大街戏院,我甚至不知道,那条街的名字叫作沃里克。”

拜佐尔·威灵医生不能强迫帕蒂塔,因为劳伦斯小姐有伤在身,而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你想要和你的父亲,还有弗兰克·罗伊德见会儿面吗?”

“噢,是的。他们来了吗?”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的语气里充满了惊讶。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三十五分钟。

拜佐尔·威灵医生给前台打了一个电话,要服务人员将史蒂芬·劳伦斯先生和弗兰克·罗伊德,带到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的病房来。

“我的女儿哟……”史蒂芬·劳伦斯将帕蒂塔·劳伦斯小姐冰冷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

“帕蒂塔!……”弗兰克·罗伊德气喘吁吁地低声叫道。他跪在了床边。他的吻使得帕蒂塔的眼睛里充满了光辉。

帕蒂塔·劳伦斯小姐低声说道:“弗兰克……”

“这就足够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突然起身说道,“现在,她必须休息了,但是,最糟糕的情况还没有过去。”

拜佐尔·威灵医生和弗兰克·罗伊德单独坐在前厅里。拜佐尔顿了顿,开口说道:“你说你的无线电车,在今天晚上,收到了帕蒂塔·劳伦斯小姐发生意外的报警信号?”

“是的。”弗兰克·罗伊德点头说。

“要是让你知道,这根本不是意外,你会感到惊讶吗?”

“你的意思不会是……”

“她企图自杀。”拜佐尔·威灵医生绝情地说。

“噢,天哪!……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时就在那儿。”拜佐尔·威灵医生镇定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的那双激动的眼睛,对弗兰克·罗伊德说道,“我看见她故意试着,奋力冲出马路,让卡车撞向自己。”

“噢!……”弗兰克·罗伊德灰心丧气地说道,“但是……为什么呢?”

“她无法面对未来,她陷入了严重的麻烦之中。”拜佐尔·威灵医生沉痛地说,“比那天下午我跟你谈话时,我意识到的麻烦还要严重。”

“是什么样的麻烦?”

“她知道杜根谋杀案的秘密,而她却落入了某种圈套之中,这使得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她的这个秘密——就连你和她的父亲也一样。”拜佐尔·威灵医生遗憾地叹息着,“但是,要破案的时候,她需要你们的支持。”

“那么……”弗兰克·罗伊德吞下了后面的话,接着又开口说道,“那么,什么时候能够破案?”

“就在今天晚上!……我刚刚给福耶尔探长打了电话,跟他说了整件事情。”拜佐尔·威灵医生自信满满地宣布,“你想要一起来吗?如果你亲眼看到,那种情况的话,事实上,你便更能了解帕蒂塔·劳伦斯小姐陷入了怎样的困境,还有……我希望你能够理解。”

“我没有必要理解她,我爱她。但是,我想要跟你一起去。”弗兰克·罗伊德激动万分地说,“不管是谁对帕蒂塔做了这些事情,如果我能够跟那个人,单独聊五分钟的话……”

拜佐尔·威灵医生大笑着说道:“我不能向你保证,也不建议你这样做。”威灵医生说着,突然站起身来,“那么,现在我们必须出发了,我的车子就在外面。路上我会告诉你一些,关于这件案子的情况。”

弗兰克·罗伊德跟着拜佐尔·威灵医生,穿过那扇宽阔的玻璃门,对他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去沃里克街104号。”

补鞋匠的店里,昏暗的电灯仍然亮着,而且,其他小店铺里的灯也都还亮着。当一个人为自己工作的时候,便不会计较自己的工作时间。

沿着街道,光影横斜,104号的房门,就像是一个阴森的深洞,黑暗且空洞,仿佛与周围的其他事物隔绝了一般。

当拜佐尔·威灵医生和弗兰克·罗伊德溜进那间废弃的房屋时,没有什么路过的人,会去看一眼他们。

在拜佐尔·威灵医生从他的口袋里,拿出手电筒之前,他便关上了房门。弗兰克·罗伊德抬起头来,看着那可怕的楼梯,浑身战栗着说道:“什么,帕蒂塔·劳伦斯小姐来到过这儿吗?”

“很可能没有。”拜佐尔·威灵医生说。

在他们爬楼梯的时候,楼梯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还有东西从手电筒的光中穿过——是一只身体扁平,呈灰色,看起来很贪婪的老鼠。

当他们来到4-C房间的门口时,拜佐尔·威灵医生将手电筒放回了他的口袋里。

“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看到电灯,连一根火柴也没有。”拜佐尔·威灵医生说着,在窗户边停了下来。

透过消防楼梯的栏杆,他们俯瞰着对面街上,通往房屋后面窗子的篱笆和庭院。拜佐尔·威灵医生想起了另外一个时刻,他也觉得这一画面,看起来不太真实了——发光的正方形图案,将如同黑纸一般的房子分割开来。

“一个不太坏的观察点,”拜佐尔·威灵医生打趣地评论道,“一栋空房子,只要不被注意,你随时都可以来去自如,而这个消防楼梯,正好挡住了你站在窗子这儿的时候,无意间露出的脸。但是,我们一定要小心,最后一个用这个地方的人,现在已经死了。”

“什么……是杜根吗?”弗兰克·罗伊德嘟囔了一句。

“是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在杜根的公寓里,发现了他的一些笔记——上面模糊地提到了‘W.S.’。接着,在狄安小姐的帮助下,我找到了一张小字条,肖小姐将它藏在了一本书里。那是杜根从三月二十六日起至四月二十六日,用了某些东西,而开给他的三十美元的收据。那样东西被简单地标注为‘4C104WS’。”拜佐尔·威灵医生情绪激昂地说,“起先我认为,这是一个密码或者一串数字,接着我想到,这不是密码,而仅仅是缩写,因为收据上的缩写,都是没有标点符号的。一个粗心的人很可能,将本来应该分开写的字母和数字,无意中挤在了一起写。我试着将这些字母分开,于是我便得到了4-C104WS——这很明显是一所公寓的地址。接着我从曼哈顿地区的街道地图上,知道W.S.代表的就是沃里克街。”

“但是,肖小姐为什么要保留那张收据呢?而且杜根为什么要将收据交给肖小姐呢?”

“你听说过透支账单吗?”拜佐尔·威灵医生回头望着弗兰克·罗伊德,冲他问道。

“就像是记者的报销账单一样的东西吗?”弗兰克·罗伊德嘟囔了一句。

“不,正好相反。”拜佐尔·威灵医生摇头笑着说,“记者是先为他们执行的任务,垫出使用费用,然后再开账单。而杜根是按月支取一笔钱,用于执行他的任务,接着再交出收据,说明他花了多少钱。任何超支或者额外的开销,都将从他的酬劳里扣除。这是没有资产的人,普遍会用的策略——销售人员、工程师或者私家侦探——独立经营着小本生意的人,这就是杜根坚持要收据的原因。地主不想开收据。因为卫生局已经发出通告说,这栋大楼将被拆毁,这个时候再租房间出去是违法的。这就是地址会用缩写,而房租是三十美元的原因,这间房大约值十五美元。”

“但是,肖小姐看不到收据上写的字。”

“在案件结束的时候,会有人读给她听的。同时,当他们进来的时候,她很认真地要求要收据。”拜佐尔·威灵医生看了看他手表上的时间,他的手表在黑夜里闪着光,他继续说道,“让我看看这架消防梯有多坚固。”

拜佐尔·威灵医生说着,将窗户推了上去,一只腿放在了窗台上。那个铁质的平台,似乎足以承受得起一只脚,紧接着他将另外一只脚放了上去。他将头伸出了窗外,然后站直,说道:“最好快点。”

弗兰克·罗伊德紧紧地跟在拜佐尔·威灵医生后面,然后开始下楼梯。

拜佐尔·威灵医生停了下来,说道:“一个被认为废弃的房子的窗户开着,可能会引起路过的人的注意。”他轻轻地关上了窗子,接着他们便一起下了楼。

消防梯脚下是一个庭院。一些车前草还有一丛杂草,就在凹凸不平、硬邦邦的地面上生了根。一根长管的一端埋在了地里,长管上一根破旧的晾衣绳,摇摇晃晃地悬挂着。他们穿过一堆脏乱的碎布、罐头,还有已经埋在了地里的火柴棒,来到了一排木板栅栏前面,这个木板栅栏的三面,都比眼睛的高度还要高。

木板栅栏跟这栋房子一样,已经腐烂不堪了,因此极不牢固。拜佐尔·威灵医生上去松动了两块木板,从缝隙中看到了水蜡树篱笆的叶子——它很肥厚,修剪得整整齐齐,简直跟这栅栏一样高。

“这是为我们而建的,”拜佐尔·威灵医生低声说道,“我们可以在树篱笆和栅栏之间行走,这样的话,两边的人就都看不见我们了。”

但是,在第一个转角处,木板栅栏和一个铁质的扶手相交成直角。弗兰克·罗伊德停下了脚步,说道:“我们失去了保护我们的屏障。”

“我们还有树篱笆,另外一边没有问题。”拜佐尔·威灵医生说。

穿过围栏,他们看见了一块空地,空地上被常春藤稀疏地覆盖着,被一系列的围栏分成了许多个狭窄的区域。空地之外是一排房屋,星星点点地亮着灯光。透过树篱笆的根部,两个人瞥见了绿色的草坪和一个花床。矗立在这座花园上的,是另外的一栋房子,看上去和其他的房屋一模一样。

拜佐尔·威灵医生曾经在他们走的路上,停下来看着某样东西——那东西像是一个小球,羽毛沾满了泥土,翅膀铺开,爪子蜷曲,眼睛半睁着,眼神呆滞,一动不动。是一只死了的鸟。

弗兰克·罗伊德喘了一口气,惊叹地说道:“这就是那个地方吗?那个没有鸟儿鸣的地方?”

拜佐尔·威灵医生点了点头。

“但是,为什么呢?”弗兰克·罗伊德一脸迷茫地问,拜佐尔·威灵医生冲他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他们继续走着,树篱笆在一丛高高的灌木林处,便到了尽头。到了这儿,还有路前头的一片光提醒着他们,他们已经接近那栋房子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将一丛接骨木树丛分成两拨,接着将这两拨树丛分开。他离房屋的距离,比他预计的还要近。透过大部分的叶子,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房屋的窗户开着,里面点着灯。一个女仆黑色的身影,走进了他的视线,那个女仆正在做餐桌的收尾工作,桌上闪耀着水晶和银器的白色光芒,周围环绕着白色的玫瑰。

正下方的地下室的窗户里,突然射出其他灯的光辉。拜佐尔·威灵医生朝下看进去——那里是一间长而窄的房间,墙壁被刷成了黄色,装饰得就像是一个化学家的实验室一样。正对着稍远一点的墙壁上面,挂着一排小笼子。

一个穿着化学家工作服的家伙,背对着一扇窗户站着,正在脱去橡胶手套。在他将手套扔在一边的时候,他转过头来。灯光照着那个人顺滑的金色头发。

现在,拜佐尔·威灵医生终于看见了马科斯·吉玛医生,那张冷静而意志坚定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