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俱乐部坐落在高地上,从这里可以远眺长岛海峡。绿树成荫的草地和修剪齐整的树篱笆,向下延伸至马球场和靠近水边的高尔夫球场地。长长春夜的暮色中形成了一道夜景,勾画出一扇极大的窗子的圆形顶部的轮廓。站在玻璃窗户后面,可以看见舞者们像鱼缸里的鱼儿一样,无声无息地滑行着。一阵阵微弱的华尔兹音乐声,从另外一扇开着的窗户中传出。
“噢,这简直是一派仙境!……”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激动地大声喊道。
辛西娅·威灵一看见她的弟妹,她那俊俏的脸就变得冷酷、僵硬起来。因为如果她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敬佩之情,那她的朋友们,就会给吉塞拉贴上“质朴无华”的标签。
“这里真是一个令人厌烦的地方,”辛西娅·威灵警告道,“但是,你那别出心裁的丈夫,想要故意碰巧,跟堪宁家的人见见面,那么……这个地方正好。”
“拜佐尔·威灵医生本质上,是一个自然主义者,”保罗·威灵表示,“就在不久之前的晚上,在马科斯·吉玛医生的家里,看见他们之后,他就想看一看,他们居住地周围的生活圈子。他在哪儿能找到,比休伯特·堪宁和伊斯尔达·堪宁,更具有代表性的物种呢?”
“什么物种?”辛西娅·威灵好奇地问。
“当然是郊区的酒鬼啦。”
黄昏之后,酒吧里明亮的灯光,使得外面的黑暗退却了许多。保罗·威灵点了几杯白酒,接着就邀请了吉塞拉·霍恩埃姆斯一起跳舞。辛西姬更喜欢坐在吧台上消磨时光,而拜佐尔·威灵医生就坐在她的旁边。他瞥见远处一对瘦削的肩膀,还有一个留着一头灰白头发,但是梳理得十分整洁的头。
这对肩膀拜佐尔·威灵医生感觉很熟悉,但是,直到他转过头说“晚上好”,拜佐尔·威灵医生才认出这个人来。
“辛西娅,你认识布林斯利·肖吗?”拜佐尔·威灵医生问了一句,辛西姬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么,我就来为你介绍吧。”拜佐尔·威灵医生兴奋地指着辛西娅·威灵说,“这是威灵夫人,我的嫂嫂。”
布林斯利·肖邀请辛西娅·威灵夫人一起跳舞。
拜佐尔·威灵医生又点了一杯白酒。当酒送来的时候,他问酒保:“休伯特·堪宁先生和夫人,今天晚上在这儿吗?”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见过他们,先生。他们通常九点之前都在这儿。”
“也许他们现在,正在舞池里跳舞。”拜佐尔·威灵医生推测着。
酒保微笑着说道:“如果他们在这儿的话,他们会待在酒吧间里。”
事实上,直到快十点的时候,伊斯尔达和休伯特·堪宁才走进俱乐部。拜佐尔·威灵医生第一次看见他们,是在通往大厅的拱门那儿。伊斯尔达的礼服,吸引了威灵医生的注意力——她穿着一身简短的朱红色蕾丝抹胸紧身礼服,配以颜色同样鲜红的缎面长衬裙。虽然堪宁夫妇一直没有,在这家特别的酒吧出现,但是可以肯定:在那天晚上的早些时候,伊斯尔达去过另外一间酒吧。
很难说清楚休伯特·堪宁是一个怎样的人。他肉乎乎的脸红红的,但是,他的眼睛里却透着冷漠。
伊斯尔达·堪宁夫人爬上一只高脚凳,然后,她用一个小孩子在冷饮柜台点一杯巧克力时,特有的大而热情的声音,点了一杯汤姆利乔酒(一种甜酒)。她旁边的休伯特·堪宁什么也没有说,但是,那个酒保给他拿来了一杯加量的白兰地,很显然他长期以来,就是点的这个。
伊斯尔达·堪宁夫人用她明亮的黑色眼睛,慢慢地扫视着整个酒吧,随后,她把目光落在了拜佐尔·威灵医生身上。她咧开涂成朱红色的嘴唇微笑着,露出了她的大牙。她跟休伯特·堪宁说了几句话,休伯特·堪宁便向威灵医生微微点了点头。
辛西娅·威灵眼睛眯着看着拜佐尔,拜佐尔·威灵医生知道,她是在想:“我可怜的小叔叔,竟然有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朋友。”
在休伯特·堪宁的妻子鲜艳的礼服和洪亮的声音,将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他们那个方向的时候,就连休伯特自已也似乎觉得,有一些过于惹人注意了。
一根修长的手指轻飘飘地扶在拱门上,从舞池慢慢移了过来——那个人就是布林斯利·肖。他一看见伊斯尔达·堪宁,便立即加快了脚步。他亲切地微笑着。伊斯尔达·堪宁夫人伸出双手,而布林斯利则热切地握住了它们。接着他转过身去,轻轻地拍了拍休伯特·堪宁的肩膀,就连堪宁也对他微微地笑了笑。
现在,注视着堪宁夫妇的目光少了许多。布林斯利·肖的父亲,曾经是沙鸥俱乐部的一名特许会员,在那儿,他对伊斯尔达·堪宁的赞许很有分量。但是,为什么他会赞许她呢?也许是因为他在老姑妈家,待了这么多年以后,对他来说,伊斯尔达似乎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发现。
此刻,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和辛西娅·威灵两位女性都在跳舞,而保罗则找到了他自己的朋友。拜佐尔·威灵医生沿着吧台,瞥见休伯特·堪宁也是一个人。他的眼睛正盯着一个空玻璃杯的杯底,仿佛那是一个水晶球,而他是一个透视者,正看得出神。
拜佐尔·威灵医生拿起自己的酒杯,然后移到伊斯尔达·堪宁留下的空位上坐了下来。休伯特·堪宁没有抬头,说道:“我妻子说,在几天前的某个晚上,你在马科斯·吉玛家出现过,但是,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我是拜佐尔·威灵。”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说。
休伯特·堪宁转过头来,盯着拜佐尔·威灵医生看了看,说道:“就是那个在地方检察署工作的威灵?”
“是的。”拜佐尔·威灵医生得意地点头笑着说。
“你在这儿做什么?”
“娱乐放松一下自己。”
休伯特·堪宁竖起一根手指,酒保知道这个手势的意思,因为他马上又拿来了一杯加量的白兰地。
“对我的妻子感兴趣吗?”拜佐尔·威灵医生低声询问道,“很多男人都是这样的。”
“她非常迷人。”
“那么,你对她不感兴趣。”休伯特·堪宁哈哈大笑了起来,没有一丝兴奋,接着,堪宁便将他杯中的酒一口气喝光了,对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发生兴趣的时候,他会说她漂亮或者是令人厌恶,而不会说她‘迷人’。噢,不!……就连我也不会说伊斯尔达迷人,而我很可能几乎和你一样不喜欢她。”
虽然休伯特·堪宁说话不是含含糊糊的,眼神也不呆滞,但是,现在,拜佐尔·威灵医生很确定他喝醉了。
休伯特·堪宁掐掉了雪茄的一端,然后点燃了雪茄,一边说道:“那天晚上在马科斯·吉玛医生家里,我没有注意到你,我不知道你就是拜佐尔·威灵医生,我也不知道有人会被杀。”他吸了一口雪茄,“你喜欢在地方检察署工作吗?”
“是的,否则的话,我是不会接受这份工作的。”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口问道,“你喜欢政治吗?”
“我不参政。”休伯特·堪宁面无表情,和他的声音一样呆板,他说道,“我不希望公众们,窥探我的私人生活。我也一直无法理解,那些人为什么想要成为办公候选人。”
“也许是因为他们喜欢权力。”拜佐尔·威灵医生随口推测。
“权力?……”休伯特·堪宁跟往常一样,微微地笑了笑——只是一边嘴角苦涩地弯曲了,他说道,“不是他们拥有权力,是那些在幕后,让他们当选的人有权力。”
“而你就是其中之一?”拜佐尔·威灵医生挑衅般地问。
“我不会承认任何事情。”休伯特·堪宁那双冷漠的眼睛,再一次转向了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但是,那就是我要做的——如果我想要权力的话。”
“那么,你想要权力吗?”
“谁不想呢?”休伯特·堪宁叹了一口气,反问道。
“你要得到权力的欲望,到了什么程度?”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休伯特·堪宁面色微变,口气僵硬地质问道。
“我们生活在一个政治暴力的年代,”拜佐尔·威灵医生看似轻松地说道,“我想知道,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会不会为了权力而杀人。”
休伯特·堪宁摇了摇头说道:“不用杀戮,你也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权力。我可能会去杀人,但不是为了权力。”
“那是为了什么?”
“每一个杀人犯,而为之杀人的东西——精神的平静。”
“有些人杀人,只是为了金钱。”
休伯特·堪宁哈哈大笑了几声,严厉地说道:“有些人必须拥有金钱,才能够得到精神的平静。杀人犯在具体细节上,或许不尽相同。他们会为了金钱或者贪欲,害怕或者复仇而杀人,有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但是,从本质上而言,他们都是在释放压力,都在寻求精神的平静。”
“一个人一旦杀了人,他又怎样能拥有精神的平静呢?”
“你说的是悔恨?也许只是害怕被逮捕?”
“两者都有。”拜佐尔·威灵医生嘟囔着。
休伯特·堪宁又一次大笑了起来,哈哈地说道:“一个强壮的人,他不会感到懊悔,而一个聪明的人,是不会被逮捕的。”
“那么你是相信,一个强壮而又聪明的人,拥有足够的金钱,买到所有显而易见的防护设备,就可以在不被逮捕的情况下,随心所欲地杀人了吗?”
“当然!……”休伯特·堪宁毫不犹豫地、自信满满地说道,“拜佐尔·威灵医生,在现代这个世界上,没有聪明才智加上金钱,还做不到的事情。假如你拥有财富,而且了解你周围的路,杀人就和你买到一个流产的胎儿,和一盎司可卡因一样容易。一切都有黑市交易。这不光彩,但是,这是一切事物都有的发展方向。”
休伯特·堪宁说完,又一次竖起了一根手指。那个酒保又为他拿来了一杯加量的白兰地,之后堪宁说道:“一个聪明的人,不会试图改变事物,他只会尽力减少自己的损失。”堪宁转动自己的酒杯,接着抿了一小口酒,继续说道:“你曾经想过,你可能会成为卫生专员吗?”
拜佐尔·威灵医生顿时吓了一跳,接着他记起了,那几杯加量的白兰地。现在休伯特·堪宁的大脑,一定已经沉浸在了酒精之中,就像是标本缸中浸泡的大脑一样。居住在大脑皮层上的检查哨兵,也已经在自己的岗位上睡着了。
“这是一项索然无味的管理工作,”拜佐尔·威灵医生轻轻地说道,“这对我一点儿吸引力也没有,而且,我也不需要过多地钱。”
舞厅里的音乐声消失了。随着舞者们漫步回到酒吧,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传来了一阵一阵的欢声笑语。
休伯特·堪宁用漠不关心的眼神看着他们,冷淡地说道:“我讨厌人群。你们为什么不都到我家里去?你们可以在那里度过今天晚上。”
拜佐尔·威灵医生有点惊讶地发现,“你们都”这个词语包括了布林斯利·肖,还有他自己的伙伴。
一幢平顶的房子,面对着满天星斗,笔直地矗立在一座小山包顶上。房子两边种植着柏树和杜鹃花。休伯特·堪宁打开一扇侧门,带着他的客人们,走进了一间长长的、屋顶很低的房间。整个房间的装修华而不实,就好像一个用红色和绿色油彩,画出来的圣诞礼物一样。
房间里有一张台球桌,一张乒乓球桌,还有几张牌桌,但是最显眼的,就是一张漆上了深红色油漆的吧台。休伯特·堪宁已经直接朝吧台走了过去,显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就好像他有几天都没有机会喝任何东西了。
保罗·威灵随手拿起了台球桌上的一个主球,说道:“来玩这个怎么样,辛西娅·威灵小姐?……我们已经有一年没有玩过了,我们同吉塞拉·霍恩埃姆斯较量较量吧?”
“如果你想的话。”辛西娅说道,她没有试着隐蔵自己,这一整个晚上的疲倦。
“我从来都没有玩过。”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坦白地说道。
“让我来教你吧!……”布林斯利·肖轻快地离开了伊斯尔达·堪宁身边。
这是一个快乐的秘密情人,有计划的错误指导,还是已经追逐到了的情人巧妙的躲避,而不是还在追逐的情人?
“就剩下我和你了,”伊斯尔达·堪宁夫人抬头看着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她正坐在绿皮沙发上,调着一杯白兰地和苏打,“休伯特·堪宁已经到了他的舞台上了,除了酒精,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她朝休伯特·堪宁看过去,看见他胡乱选了一只高脚凳,便坐了下来。他举起他的酒杯,再将酒杯放下,每一次他都将酒杯,放在不同的位置。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入迷地研究着由交错的环,组成的那条链子。
“你确定你自己不想再喝一杯吗?”伊斯尔达·堪宁夫人这样询问拜佐尔·威灵医生。
“是的,谢谢!……”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坐在了伊斯尔达·堪宁夫人的身边。
拜佐尔·威灵医生第一次真正看清楚了她的脸。她擦着浓浓的眼影,刷了厚厚的睫毛膏,还涂了红红的唇膏。在这张扭曲得几乎如同埃及人的面具一般的脸蛋蛋的下面,掩藏的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儿的天真模样——细长的眼睛,矮鼻梁,厚嘴唇,还有高颧骨。
“你很聪明。我和休伯特,我们喝得太多了。”伊丝尔达·堪宁夫人微笑着说,“他不会为此烦扰,但是,我会为此担心,因为这是我变胖的开始。而到目前为止,我还无法停下来,这就是我去找吉玛医生看病的首要原因。”她喘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请不要告诉休伯特,说我是吉玛的病人,休伯特还不知道这个情况,他认为吉玛只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从来没有打算,要告诉你这些情况,但是,这就是酒精对人产生的另外一个影响——会让人变得轻率。”
“吉玛帮到你了吗?”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问。
“没有太大帮助。他说酒精提供了我所需要的所有能量,所以,我吃下去的那些食物,都储存在了我的身体里,堆积成了脂肪。但是,和休伯特在一起生活却不喝酒,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这已经成为我们每天晚上,必须会做的一件事情了。”她咯咯地笑着说道,“我们就像老农夫说的那样:‘嘿,小甜心儿,我每月都要定期去一次镇上买醉,天啊,我是多么恐惧这件事情呀!……’我已经对喝酒和休伯特,感到十分厌烦了,他根本不理解我。”
伊丝尔达·堪宁夫人说着,将她绯红的脸上的一缕凌乱的头发,蛮横地向后面拨了拨,然后,她带着一声醉酒后的叹息,朝拜佐尔·威灵医生斜靠过去,对他说道:“就连马科斯·吉玛也不理解我,但是,我觉得或许你能够。我希望有一天能在镇上遇见你,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人。”
这不是一个诱人的邀请。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睫毛膏混合着眼泪,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了几条痕迹。唇膏已经干了,在她的嘴上结成了块,有些弄脏了她的牙齿,使得她洁白的牙齿上,突然沾染了红色。她的空酒杯的边缘上,留下了另外一些污迹。
“你们会去拜访马科斯·吉玛医生,另外的一个理由是什么?”拜佐尔·威灵医生询问道,“你说喝酒只是首要原因。”
“我说过吗?”她的头太晕了,以至于无法生气。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吗?”
伊丝尔达·堪宁夫人的眼睛中,透露出迷迷糊糊思考的神情,她语无伦次地说道:“我不知道我说过些什么,我需要再来一杯。”她费力地爬起身来,朝着吧台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拜佐尔·威灵医生则朝台球桌走去,去观看台球选手们打球。就连坐在高脚椅上的休伯特·堪宁,也转过身来,观看这场几乎是平手的结局。
似乎已经可以确定,保罗和辛西娅会赢,但是,在最后一刻,布林斯利·肖忽然成功打进了漂亮的一球,蠃得的分数刚好可以,让他和吉塞拉·霍恩埃姆斯险胜一场。布林斯利为自己和自己的搭档感到高兴。
“嘿,现在想要报仇吗?”他向保罗和辛西姬挑衅般地说道。
“改天再打吧,现在太晚了!……”辛西妞说道,“今天晚上我们必须开车回纽约去。”
“那么,就来一杯饯行酒吧!”休伯特·堪宁大声地喊道,“白兰地加苏打酒,还是苏格兰威士忌?”
当他们围着吧台,聚集起来的时候,拜佐尔·威灵医生注意到,伊斯尔达·堪宁突然不见了。几分钟以后,他穿过房间,来到通往其他房间的唯一一扇门前,希望那儿没有楼梯或者其他陷阱,等着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因为伊斯尔达·堪宁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快要醉倒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发现了楼梯,然后,他摸着黑下了楼。很显然这幢房子是依山而建,而游戏室则是在上层。到了楼下,他摸索着开关,最后找到了一个。按动开关让灯亮了。
房间里空荡荡的。寂静中的某种声音,令拜佐尔·威灵医生心里感到很不安。他站着不动,试着探听伊斯尔达·堪宁发出的声音,然后,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周围。他所能听到的,只是外面猫头鹰的呻吟声。
用“房间”来描述这个广阔的空间并不合适。这间房就是一位现代建筑师所称的“客厅兼用餐的地方”。有一位建筑师,似乎相信他那一代人,都遭遇过集体幽禁的恐惧,因此,他们都很有可能在潜意识里,反感地下防空洞的建造。每一面外墙都是一扇巨大的厚玻璃窗,可以让人“融入到大自然中去”。
这里是休伯特·堪宁和伊斯尔达·堪宁夫妇都不会感兴趣的地方,屋内没有延伸至屋顶的线条,只有从一面墙,延伸到另一面墙的分隔线。屋内只有几个壁橱,所以,这个房间更应该称作储蔵室,它们以奇怪的角度,不清不楚地将生活用餐区域,和做饭洗衣区域——也叫做厨房的地方——分隔开来。当然,还有就是,没有“门”这种可以用来开关的古老东西。
难怪休伯特·堪宁和伊斯尔达·堪宁都有一点儿厌烦彼此了。长期亲密无间的生活,被无情地强加在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身上。
现代的室内设计师,秉承了现代建筑师的风格。房间里没有图画,没有书架,也没有火炉。只有笨重的、没有扶手的椅子和半圆形的沙发,围绕着一个巨大的电视机,随便地摆放在这里。颜色都是那种众所周知的、“很明艳”的色彩——绿黄和黄绿不规则地交错在一起。
房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把扶手椅,扶手椅上覆盖着染成粉红色底、兰花色晕的粗麻布。拜佐尔·威灵医生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这间房屋内,不容忽视的一个元素,整个装饰中的重点;虽然这种特殊的颜色组合,几乎无法引起人们的重视。一切都沉浸在寂静、阴冷、刺眼的荧光灯之中,一切都没有投下阴影。
寂静中某种东西,轻轻落下的撞击声,将拜佐尔·威灵医生的注意力,吸引到了一条通往走廊之路的入口处。这里都是旧式的门——其中有三扇门都微微地开着口,但是,只有一扇门中露出了灯光。威灵医生朝那扇门走去,在门口停了下来。
灯光是从墙壁上的,一组磨砂玻璃中发出来的。那张桃红色大床的床头板,是用夹棉丝绸缎子做的。伊斯尔达·堪宁夫人脸部朝下,四肢不自然地伸开,呈十字形状躺在床上,仿佛她是被人扔在那儿的一样。一只手臂悬挂在床边,手指几乎碰到了地板,乱成一团的黑色头发,胡乱地垂落在手臂旁。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布娃娃一样软弱无力,一样不真实。
拜佐尔·威灵医生发现自己突然犹豫了片刻,再回过神来时,他赶紧朝她走了过去。
镶在墙壁里的衣柜的最下面,一个抽屉开着。一堆雅致的浅色系内衣,被粗暴地推到了一边,露出一个鞋盒。盒子里是空的,盖子在地板上,在伊斯尔达·堪宁夫人的指尖旁边,还有其他的东西,仿佛那是她倒下的时候,一直抓着的东西。
拜佐尔·威灵医生曾经在犯罪学的书籍上,读到过类似的东西。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书中通常将这一类的东西,描述得甚为粗糙,而这一个却是精心制作而成。
它跟小洋娃娃一样大小,却是一个男人的形象,穿着一套棕色的花呢服装,干净整洁。一件白色的亚麻布衬衫,一条深红色的领带。虽然鞋子不是用皮革,而是由毛毡做成的,却完全是仿造男士的鞋做的。一针一线都很齐整,是由一位心灵手巧的女裁缝师,手工缝制而成的。那洋娃娃的头上甚至还有头发——黑色的头发,男士的头发。
拜佐尔·威灵医生抚摸着那张灰白色的脸,不出他所料——那表面很油腻,被涂上了蜡。眼睛和洋娃娃的眼睛一样,白棕色相间的玻璃安在上面,看上去是一脸茫然的表情。但是,这张脸被模仿和刻画得如此巧妙,以至于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是打算用来代表谁的——休伯特·堪宁。
一颗单独的黑色珍珠的短帽针,被插进了洋娃娃的左胸处,那里正是活人身体的心脏所在的地方。插得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尖端穿过娃娃的身体,竟然从身体后面突了出来。房间里没有壁炉,但是,有一个桌子模样的打火机。它的火焰可以熔化一尊蜡像,一点一点的,一天一天的。
拜佐尔·威灵医生表情冷漠地站了一会儿,细细品味着这栋房子的现代化风格,和这一最古老的迷信之间,所存在的巨大反差——通过这种象征式的娃娃的仪式来谋杀。
所以她活着,而她的身体却在腐化堕落。
而且,为了一个象征性的仪式,她召唤黑夜的来临;
而这个象征性的仪式,是被允许的。
于是,她建造了一个祭坛。
然后,为她的幻象之光服务……
但是,光线是多么昏暗呀!
还有那被人遗忘的祭坛,又是多么地黑暗呀!……
走廊里,较远处响起了一盏灯的开关声。拜佐尔·威灵医生迅速将洋娃娃捡了起来,扔进了鞋盒,然后将盒子塞进了最下层的那个抽屉里。但是,他又花了一些时间,将抽屉慢慢地关上了,这样的话,就不会发出声响了。
当休伯特·堪宁拖着摇晃的步伐,走到门口的时候,拜佐尔·威灵医生正倚靠在床边,感觉着伊斯尔达·堪宁夫人缓慢而平稳的脉搏。
“她晕倒了?”休伯特·堪宁激动地问。
拜佐尔·威灵医生点了点头,说道:“她很有可能是摔了下来,撞伤了自己,但是,现在,我发现她睡着了。”
“你的意思是,她喝醉了?”
“到明天早上,她就会好起来了。”
休伯特·堪宁带着呆滞而痛苦的眼神,看着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如果你有一个像伊斯尔达这样的妻子,你会做些什么?”
拜佐尔·威灵医生随便地想了几件,如果他跟伊斯尔达结婚了,他会被逼着做的些事情——可是,没有一件是令他非常愉快的事情。
“今天晚上,让你卷入这种事情里来,真是太糟了。”休伯特·堪宁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正好相反,这是一个有趣的夜晚。”拜佐尔·威灵医生笑着说道,“今天晚上,你让我思考了许多。”
休伯特·堪宁扶着门框,一边稳定住自己,一边说道:“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几个小时以前,布林斯利·肖试图让我感到害怕,今天晚上,你的妻子试图——要和我做朋友,而你试图贿赂我。最奇怪的地方就是,我不知道你们这么做,都是为了什么。但是我会查明真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