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没有听见他走进门来的声音。他也不确定,她是在看书还是在打瞌睡。他静静地站着,欣赏着她坐在她的扶手椅上,脚放在壁炉边的这一画面。
宽大的长袍在火光中,发出闪烁的微光,那微光是玫瑰彩虹麻织品产生的绯红色调。吉塞拉柔软的黑色头发,在阴影之中显得更深了,但是,火光使得她的脸透着红晕——通常,她的脸色都很苍白的。由于女人的眼睛闭着,她的眉毛和眼睫毛,形成了两对深色相对应的新月形,光滑得像中国书法家的画笔一样闪着光。
多少个夜晚,在夜深人静之时,拜佐尔·威灵医生回到家里来,来到了这个房间。对一位工作繁忙的精神病医生来说,一个人住的时候,可以随自己高兴来去自如,不用按照规定的时间吃饭,还有只要自己喜欢,便可以读书读到半夜,这些是有好处的。
但是,拜佐尔·威灵医生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更好。他穿过房间,来到椅子旁边,俯身轻轻地吻了那张温暖的脸颊,轻声呼喊道:“吉塞拉。”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黑色的睫毛颤动着,微笑着睁开眼睛。拜佐尔·威灵的嘴唇从她的脸颊上,滑到了她张开的嘴唇上,整个房间沉寂了一会儿。最后他绕过椅子,走到壁炉前的地毯上,坐了下来,紧握着吉塞拉放在大腿上的双手,说道:“你收到我要福耶尔检察官转达给你的口信了吗?”
“我的上帝呀,是的!……”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激动地大幅度挥舞着手臂,“我在保罗家的时候,他给我打了电话。那时候你不在这里,我和他们一起吃了晚饭,然后,保罗把我送了回来。晚饭吃得很好。真遗憾你错过了。辛西娅很担心你。”
“我希望你不会,是吗?”
“我知道你能照顾好你自己。”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点头说。
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点头说道:“这就是我喜欢跟你结婚的原因。大多数的妻子都会撅嘴生气,还有追根究底。而你甚至都不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并不意味着我不想知道。”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对拜佐尔·威灵医生回以微笑,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拜佐尔·威灵医生于是便将整个故事,说给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听了……
“所以,我的冒险就变成了一场意外事故,错误的喜剧变成了恐怖的悲剧。当那个管区的警察,到达饭店的时候,他们都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我,但是,幸好凶杀组有个人认识我,他给福耶尔打了电话。”
现在,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完全清醒了。她在椅子上起身坐直,眼神中充满了对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关心,她说道:“餐厅里有朱尼伯为你留的三明治,还有一壶热咖啡。”
“我不饿。”
“那么,告诉我,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接下来的事情?”
“肖小姐说了些什么?”
“我最亲爱的孩子!……”拜佐尔·威灵医生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孩子?”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迷惑不解。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你真的相信福耶尔,今天晚上,他会去盘问肖小姐吗?”
“为什么不会?”
“我们离开吉玛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肖小姐已经八十多岁了,而且她还是个残疾人。她也刚好是曼哈顿最富有的地主之一,而且,跟那个承包商休伯特·堪宁很熟。”拜佐尔·威灵医生认真地说道,“福耶尔检察官确实打过电话了。她的侄子布林斯利说,肖小姐不可能过来接电话——她已经吃过止痛药睡下了。福耶尔问布林斯利,是否认识杰克·杜根或是拜佐尔·威灵,他没有提到冒充我的杜根已经死了的事实。布林斯利回答说,他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对名叫杜根或者拜佐尔·威灵的人,他一点儿也不关心。肖小姐的那个陪护夏洛特·狄安小姐说,拜佐尔·威灵医生是肖小姐的一个朋友,但是,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杰克·杜根这个人。所以,福耶尔已经约好,明天去见肖小姐。他现在还能做些什么呢?”
“可怜的小杜根!……”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知道今天晚上,他来过这里吗?”
“这里?来过这栋房子吗?”拜佐尔·威灵医生皱着眉头问道。
“这是我的猜测,”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坦白地承认道,“但是,当我回到家时,朱尼伯说,有一个男人要见你,就在你出门之后——当那个小个子男人知道,你现在不在家时,他看起来很不安。他没有说出他的名字,或是留下口信。”
“所以,这就是杜根今天晚上,会出现在这附近的原因了!”
“但是,这太不可思议了!……”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激动地大声喊道,“为什么一个骗子,要来拜访他要冒充的人呢?”
“有很多原因。”拜佐尔·威灵医生幽默地打着响指,冷笑着说,“也许他认为,在国外冒用我的名字,会比较安全一些。而今天晚上,他忽然听说我回来了,所以,他来这里认罪忏悔,预先阻止事情败露。”
“但是,他究竟有什么目的,一定要冒用你的名字呢?用虚构的名字不是更安全吗?”
“对一名职业侦探来说,这种做法似乎十分不专业。”拜佐尔·威灵医生承认道。
“你认为,他看见了你离开这栋房子,然后,就跟着你去了那个烟草商的店里,是吗?”
拜佐尔·威灵医生摇了摇头,说道:“不,我确信,直到我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并有约克夫人为我担保的时候,他才知道我是什么人。”
“难道你认为,这整件事情,都是她在背后指使?”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激动地嚷嚷着,“或者在那儿的纽约的亿万富翁之中,刚好有人认识你,难道这纯属巧合?”
“在你说起‘纽约的亿万富翁’的时候,你想到的是不是布鲁克林、布朗克斯、威廉斯堡,还有市郊这些地方?”拜佐尔·威灵医生忽然说道,“但是,你和我是住在纽约的一个小镇上。我沿着第五大街走下去,看到的人中,不会有两、三个人我不认识,就跟走在主大街上一样。在吉玛家做客的人,都是我和你有可能认识的人——曼哈顿的华盛顿广场,和八十年代之间的一些地方,都有和那些人有关的传言。要是我没有碰到,一眼就能够认出我的人,我会更加惊讶。”
“我想你是对的,但是……我对约克夫人产生了兴趣。”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点头说。
拜佐尔·威灵医生大声笑道:“她也对你感兴趣。她要我带着你去看一看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而且,你可以趁机去问一问她,知不知道什么地方,是没有鸟鸣的。”
“没有鸟鸣?”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好奇地反问道。
“确定,就是这个问题。”拜佐尔·威灵横很认真地点着头。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起身,去拿她那本牛皮纸封面的《济慈》诗集。
“‘湖中之草都已经枯败了,没有鸟鸣……’”她朗读道,“杜根是错误地引用了这句话吗?”
“我相信是的。”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地点着头。
“他肯定是觉得,这句话有某种象征意义,”霍恩埃姆斯继续说道,“不然,他也不会将他的最后一口气,浪费在说这句话上。也许他试图要告诉你,有关某个‘无情的妖女’的事情,而对他迷糊的头脑来说,要描绘出这样一个女人引用这句话,似乎是最快捷的方式。”
“他完全是在引用这句话吗?”拜佐尔·威灵医生沉思着说道,“或者是他只是在告诉我,一个没有鸟鸣叫的地方?由于他没有能够在活着的时候,告诉我那个地方——还有时间——我不可能知道他的意思。”
“时间一定是现在,春天,这个时候,你才能期望听到鸟鸣声。”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兴奋地说道。
“那么地点呢?”
“有可能是任何地方。就算是在城里,在车辆的噪声响起之前的清晨,你也能够听到燕子和鸽子的叫声。”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大声强调着说,“要是你知道杜根最近这几天,都去过哪里就好了……”
“如果……”拜佐尔·威灵医生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将他的脸颊斜靠在了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的膝盖上。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的手指,轻轻地触摸着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头发。霍恩埃姆斯审视着威灵医生的脸说道:“你说杜根跟你,长得完全不像,无论是在外形上还是心智上,难道不是吗?”
“我希望如此。”拜佐尔·威灵医生忽然睁开眼睛,咧着嘴笑着说道,“我有我自己的缺点,但是我不会抱怨。”
“那么,他期望怎么来使其他人相信,他就是你呢?”
“他一定知道,他要面对的人,都不会一眼就认出我来,”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所以,他就想靠运气赌一把。在和那些人打交道的时候,他不会碰巧遇到一眼就认出我来的人。今天晚上,他的运气用完了。就算我不在场,约克夫人也会在他说,自己是拜佐尔·威灵医生的那一刻,知道他就是一个大傻骗子。”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温柔地说道:“也许,这就是他今天晚上,非死不可的原因。”
“你很怀疑罗莎蒙德·约克。”拜佐尔·威灵医生吃惊地望着老婆。
“我很有可能是妒忌!……”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坦白地说道,“但是,她不是唯一一个在杜根死之前,就略微知道真相的人。当通报第十三位客人是‘拜佐尔·威灵’的时候,马科斯·吉玛医生和肖小姐两个人一定都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因为两个人都会觉得,他们已经跟威灵见过面了,而且,原本只期望有十二位客人到场的。”
“即使那样,他们也不知道杜根是谁,”拜佐尔·威灵医生摇着头说道,“他们只知道他不是谁——除非马科斯·吉玛医生能在今天晚上,早些时候就找到侦探证,比他跟我们说,他找到的时间还要早点。”
“奥特完全有可能,找到那个证件,然后告诉马科斯·吉玛医生,不是吗?”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笑着说。
“不。杜根在那儿的时候,奥特根本没机会,单独跟马科斯·吉玛医生说话。”拜佐尔·威灵医生摇头笑着说,“我一直注视着吉玛医生,因为我预计,他会随时指控我是闯入者。跟杜根打过招呼之后,马科斯·吉玛医生便和肖小姐聊天去了。还有他跟约克夫人、杜根,还有我都说过话。”
“那些彩色的玻璃杯,很可能是波西米亚的……”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的眼睛,注视着炉火的最后灰烬,突然说道,“这就用到了‘所以’这个词,那个死板的宴会仪式,通报客人的名字,两、三组鸡尾酒摆放在托盘上,依次呈送给客人——如今就连保罗和辛西娅。也都会让他们的客人。在小型的酒会上。自己拿自己想喝的酒。而那些人的名字——吉玛医生、曼夫人、奥特……全都是德国人的名字,难道不是吗?”
“是的,吉塞拉·冯·霍恩埃姆斯夫人。”拜佐尔·威灵医生得意洋洋地调促道。
“我不是德国人,我是澳大利亚人。而且,我有很充足的理由讨厌德国人。我的意思是——那些猪狗不如的纳粹分子。”
“我敢说马科斯·吉玛医生不一样。”拜佐尔·威灵医生摇头晃脑地说,“否则的话,他就不会在战后拿到签证,搬到这个国家来了。”
“我可不那么相信这一点。”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的眉毛,厌恶地颤动着说道,“如今纽约出现了一些非常奇怪的人,拿着完美的护照,还带着固定不变的、殷勤的微笑。对我而言,马科斯·吉玛医生听起来就像是浮士德式的人。而奥特——正如你所描述的那样,是一个古怪的人。更多的是一个仆人,而不是一个朋友——撒旦的‘密友’。”
“既是撒旦又是纳粹?仅仅是因为可怜的马科斯·吉玛医生,有一个德国人的名字吗?”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说道,“对我而言,他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一个正值壮年、精力充沛的人,机智敏捷,聪明,和蔼可亲,亲切的外表之下,有一股冲劲和坚毅。他可不是一个好惹的人。”
“可怜的杜根!……”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叹了一口气说道,“他在那群人之中,陷入了难以掌控的局面。让一个出租车司机来接他这种事,是多么天真的想法呀——如果他真的陷入了危险的话!……”
“而且,这根本就不起作用。”拜佐尔·威灵医生摇着头同意道。
“你确信吗?”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微笑着说,“在罪案发生以前,你就被卷进了这起案件。”
“现在对杜根而言,这是小小的安慰!……”拜佐尔·威灵医生将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揽在了怀里,说道,“让我们暂时忘记他……”他亲吻着她说道。
正午的太阳明亮地,照耀着他们的早餐桌。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正在倒咖啡,朱尼伯则将一份晚报的早晨版,放在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的盘子旁边。拜佐尔匆匆地看了一眼最新的报道,报道上写的是:一名参议员声称,一名内阁官员是共产主义者。
拜佐尔·威灵医生又迅速地浏览了一下,据说是本世纪最伟大著作的书评——本月的第五篇——然后翻到了社论那一页。
拜佐尔·威灵医生的目光,在扫过一篇死亡报道的标题时,忽然停了下来。他的眼睛看着标题的时候,脑子里几乎没有装进一个字:“凯瑟琳·肖小姐在睡梦中与世长辞……旧式纽约家族的领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