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佐尔·威灵医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看一看凯瑟琳·肖。她的眼睛在她深色的眼窝中,似乎陷得更加深了,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忧郁的神情。然而,凯瑟琳的精神并不差。当那个身穿灰色礼服的女人,关切地向她俯下身耳语时,凯瑟琳的脸上,立刻划过一瞬间的兴奋之情。
马科斯·吉玛医生走近那个小个子男人,说道:“拜佐尔·威灵医生,你终于还是来了。”
“是的,是的!……”那个家伙几乎是气喘吁吁地说道,“很抱歉我来得这么晚。在第三大街上拦出租车,真是糟糕透了,接着,我们又遇到了交通堵塞。我心急如焚,但是我能做些什么呢?”
“不要自己苦恼了。”在吉玛医生将一只手,友善地搭在那个小个子男人的肩膀上时,他的目光朝着拜佐尔·威灵医生的方向,匆匆地扫视了一眼,“我相信这不是你的错。”
对于真正的拜佐尔·威灵医生来说,这简直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由于那个小个子男人,是按照惯例通报了姓名的,所以,马科斯·吉玛一定会相信这个小个子男人,就是真正的拜佐尔·威灵医生。而如果拜佐尔·威灵医生现在声明,自己才是“真正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的话,那么,他这个匿名溜进来的、真正的拜佐尔·威灵医生,就会被当成是冒充者。
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的支持,与其说是帮助拜佐尔·威灵医生,不如说是阻碍。因为她是出了名的不按常理出牌的淘气包,能够肆无忌惮地做出任何让她消遣的言行。
“你正好赶上喝鸡尾酒。”在他摆正插在他扣眼里的栀子花的时候,马科斯·吉玛医生微笑着说道,接着他又调整了一下他的翻领。
“我要来一杯。”那位拜佐尔·威灵医生兴奋地说。
当奥特用一只勺子,稳定住酒壶里的冰块,将酒倒入各个玻璃酒杯的时候,那个小个子男人热切地看着奥特的一举一动。酒壶是银质的,而那十二个玻璃酒杯摆放在一起,就像一园子的郁金香,看上去那么艳丽多彩,每一个酒杯的颜色都不相同。壁炉底石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原来是肖小姐的手杖掉了。马科斯·吉玛是第一个到达她身边的人,现在只剩下那个小个子男人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房间的中央。
“我亲爱的肖小姐!……”马科斯·吉玛医生抓住手杖的手柄,将它捡了起来,接着顺势将手柄交到了肖小姐手中,要她握紧。
“谢谢你,吉玛医生。”她露出了盲人特有的微笑。罗莎蒙德·芬利发出一阵低笑声。
她的眼睛顽皮地忽闪着,说道:“多么令人回味的一幕呀!……当今的世界上有三类人——令人操心的人,令人厌恶的人,还有无趣的人。多年来我都是无趣的那类人,而现在我将度过一个真正令人愉快的晚上。”
“很高兴你认为,这次宴会令人很愉快。”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一阵欢笑声再一次响起,“我碰巧知道,你才是真正的拜佐尔·威灵医生,因为我跟你的兄弟——保罗很熟,我通过他跟你见过面。然而,可怜的吉玛医生不知道,你们中哪一个才是冒牌货。我只是很想多了解一下,那个小个子的男人——冒牌的拜佐尔·威灵医生。他是谁?而你们怎么会这么凑巧地,在同一天晚上来到这里?”
“我是跟随他来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笑着解释道,“因为机缘巧合,我无意中听到他用我的名字,来称呼他自己。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那么,这是你调查清楚的好时机。他朝这边走过来了,看起来活像一只逃脱猎犬追捕的大白兔。他是在躲避吉玛医生,还是躲肖小姐?”
奥特呈上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两杯酒。罗莎蒙德拿了离她最近的一杯酒,酒杯的颜色是淡玫瑰色的。拜佐尔·威灵医生摇摇头,说道:“我不喝酒,谢谢。”
那个小个子男人渐渐地走近了,手里拿着一只深红色的酒杯。罗莎蒙德·芬利向他投以灿烂的笑容。
“嘿,拜佐尔·威灵医生!……”她大声喊道,那股热情显然是在做戏,令人感到滑稽可笑,“能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你一定还记得我,是不是?”
“什么?啊,当然。”那个小个子男人努力尝试,微笑着说道。他的嘴角只是抽搐了几下。
“你知道吗?”罗莎蒙德继续不怀好意地说道,“我原来以为你还在国外呢。”
“你是这么想的吗?”冒牌的拜佐尔·威灵医生花了一点时间,将他的酒杯稳稳地放在了附近的一张桌子上,说道,“我最近刚刚回国。”
“是吗?”罗莎蒙德自得其乐地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在日本,他写信告诉我说,他一个星期之前,还在那儿看见过你。你喜欢那个国家吗?”
“日本?……”说这话时,他的语气中透露着困惑,“噢,是的,非常好。”
“再仔细想一想,我确信,不是在日本的朋友说的。”罗莎蒙德皱起迷人的眉毛,“我想是在柏林的朋友说见过你。”
“好吧,”那个小个子男人咽了咽口水,说道,“战后我去过很多地方。”
“那么,上个星期呢?”罗莎蒙德继续无情地追问道。
“我……我的意思是,或许是上个月。”冒牌的拜佐尔·威灵医生赶忙说,“搭飞机旅行,你知道的,而且高度机密。对此我不能谈论太多。”
“当然不能。”罗莎蒙德转移了她的攻击路线,“那么,如今你回来了,你打算做些什么呢?写作?我希望如此。我读完了你写的所有书,意犹未尽。我一直希望能有机会,跟你讨论海森堡变化原理。”
“那个——啊——海森堡变化原理?”那个小个子男人的样子,看起来恨不得要把罗莎蒙德给勒死,“这……嗯……现在似乎不是,谈论那种问题的时候,不是吗?”他绝望地看着拜佐尔·威灵医生,得意地说道,“我从来不和外行人谈论精神病学,那简直浪费时间。”
“你说得真对!”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同意道,“但是,如果你认为我是一个门外汉,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因为我刚好也是一名精神病医生。”
“噢!……”那个小个子男人稳住气息,仿佛他刚刚在陡峭的楼梯上,摔了一跤一样,说道,“那么,我很乐意找个时间,跟你好好谈一谈那方面的话题。”他满怀感激地瞥了一眼罗莎蒙德,说道,“在没有女士在场的时候。”
罗莎蒙德·芬利似笑非笑地翘起她那漂亮的嘴唇,说道:“我听说过海森堡变化原理,从中我得知,这一原理不应该在女士在场的情况下被提及。但是,由于我不是女士,因此你们正好可以继续你们的话题。”
那个小个子男人审视着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你是一名精神病医生?我确定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难道你不知道吗?我就是拜佐尔·威灵啊。”
那个小个子男人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震惊得发白。接着,他无意识地做了一个反射性的动作,举起他的酒杯,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酒,说道:“我猜想你是在跟我开玩笑。”
“不,我不是在开玩笑。”拜佐尔转过身对着罗莎蒙德说道,“约克夫人可以为我作证。”
“是的。”罗莎蒙德给这一新的转折添油加醋道,“威灵医生和我碰巧是老朋友。”
“那么……”那个小个子男人发狂似的看看四周,“这儿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吗?”
拜佐尔·威灵摇了摇头,说道:“只有我和约克夫人知道。我进来的时候没有让人通报,我不知道这儿会不会有其他人,一眼就认出我来。”
“我非常急切地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儿。”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笑着说道。
那个小个子男人的注意力,仍然在拜佐尔·威灵医生的身上,他紧张地说道:“我……我一直在害怕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到目前为止……你一整天都在跟着我吗?”
“我第一次见到你,大约是在三十分钟之前,在第三大街上的一家烟草商的店里。你知道,我家就在那个街区里吗?”
“当然,那就是我会在那儿的原因。”冒牌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那么,我猜想,在我拦下出租车的时候,你正好走出了那家商店,并且听到了我跟那个司机说,我是拜佐尔·威灵医生。自然而然地,你尾随我而来。因为你知道,我也许会用你的名字,在支票上签名。”
“完全正确,那么,现在我必须告诉马科斯·吉玛医生,你是一个冒牌货。”
“不要!……”冒牌的拜佐尔·威灵医生恳求说。
很久以前,还是少年的拜佐尔·威灵医生,曾经看见过一只被小猎犬,逼到角落里的野兔。现在,那个小个子男人的眼睛里,流露出和那只野兔一样的眼神……
“你能够想出一个,我不应该那样做的合理的理由吗?”
“我可以给你列出几个足够充分的理由,但不是在这里。”那个小个子男人转过头去看了看,确认没有人在他身后,接着说道,“拜佐尔·威灵医生,请允许我私下跟你聊一聊。那么,如果聊过后,你仍然想要公开给我,烙上冒牌货的印记,我也不会有任何异议。这样的要求过分吗?”
“私下?……”罗莎蒙德假装沮丧地大声喊道,“难道我也不能去吗?我看了第一幕,就爱上了这场戏。你不能如此残忍,戏还没有落幕就赶我下台,而且……”
罗莎蒙德·约克夫人停顿了下来,马科斯·吉玛医生朝拜佐尔·威灵医生走了过来。
“我能跟你谈一谈吗?”马科斯·吉玛医生轻声说道,“请恕我们失陪一下,罗莎蒙德。”
“我想我必须离开了。”罗莎蒙德看着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我希望我能再见到你。每个月最后一个星期二,大约四点钟,我一般都会在家,一定要带上你的妻子一起来。”她转身离开时,那件精美的黑色天鹅绒,闪着金色的光。
马科斯·吉玛医生看着拜佐尔,神情严肃地说道:“我一直在等待机会和你谈一谈,希望我们的谈话,不会引起喧闹。既然你不是拜佐尔·威灵医生,那么你是谁?而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
“出了点差错。”拜佐尔·威灵医生开口说道。
“你的意思是你错把我家,当成了这一排的另外一栋房子?”
那个小个子男人的注意力,全都都集中在拜佐尔身上,流露出苦苦哀求的眼神。
“说来话长,一时也说不清楚,”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但是……”
“你叫什么名字,还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必须立刻知道!……”马科斯·吉玛医生不容置辩的语气,将局势扭转成对那个小个子男人有利的一面。
“你一定要知道吗?”拜佐尔·威灵医生转向那个小个子男人,说道,“这儿有个人会告诉你,我不是个骗子——这个人就是你的朋友,威灵医生。我要做的就是赔礼道歉,然后离开这里。”
“那么,如果我报警了呢?”
“这就取决于您了。但是,如果您那么做的话,不可能不引起喧闹。更重要的是……”拜佐尔·威灵医生继续温和地说道,“威灵医生将会跟我一起离开。”
“所以呢?”马科斯·吉玛看着那个小个子男人,转弯抹角地问道,“没有办法能让我,说服你留下来吗,威灵医生?”他的语气中透露着冷酷。
但是那个小个子男人坚持立场,说道:“很抱歉。发生了至关紧要的事情。我不得不和——我的这位老朋友一起走。”
马科斯·吉玛医生抑制住自己的怒火:“既然那样的话,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为要上路的你们来一杯饯别酒吧?不喝?那么我希望你们两个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拜佐尔·威灵医生和那个小个子男人走进了大厅。奥特紧跟其后,帮他们穿上各自的外套。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神却很警惕。
“现在他会去点查调羹的数目。”在他们朝着最近的大街走去的时候,拜佐尔·威灵医生对那个小个子的男人说道。
“吉玛医生掩饰过去了,表现得相当——慷慨大方,”那个小个子男人承认道,“但是,他不喜欢这样的事情发生。”
“当然不会喜欢。他为这次晚宴,邀请了六位男士和六位女士。现在有六位女士,却只有五位男士。这种局面让他太尴尬了。只是有一件事情,肯定比这还要糟糕:客人的人数是十三。”
“要不是你说,我还没想过这个呢!……”那个小个子男人,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说道,“由于你的到来,鸡尾酒会上我们的人数是十三,而马科斯·吉玛总是会刻意避免十三这个数字。”
“谁不会呢?”拜佐尔·威灵医生回复道,“就算是不迷信的人,也会恪守这一信条——只是以防万一。”
穿过大街,一家法国餐厅的灯在薄雾中发出微光,看起来就像是迷雾中一艘船的舱口一样。
“那儿有个安静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儿聊一聊。”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
“好吧,那里挺适合我的!……”此刻那个小个子男人的情绪,似乎很高涨。难道是由于紧张而引起的反作用?应该是假扮其他人的那种紧张感吧。而到目前为止……
没有人坐在正对着吧台的壁厢里。他们在那里的三张空桌子中,选择了其中的一张坐下,那个小个子男人点了一杯马提尼(一种鸡尾酒)。
“这是我喝的第三杯,”冒牌的拜佐尔·威灵医生沮丧地补充道,“在吉玛医生家里,我喝了两杯。通常来说,那是我的极限,但是……今天晚上,我觉得不太舒服。”
等到侍应走开之后,拜佐尔·威灵医生点燃了一支香烟,说道:“是你开始解释的时候了吧?”
那个小个子男人咯咯傻笑着说道:“我对外宣称,我是拜佐尔·威灵医生的时候,并没有做任何会让你感到羞耻的事情。”
“这很令人欣慰!……”拜佐尔·威灵医生笑着说道,“但是,究竟是为什么,你要冒充拜佐尔·威灵呢?”
“我几乎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那个小个子男人皱着眉头说道,“我不能用我自己的名字。这不可能。”
“为什么?”拜佐尔·威灵医生严肃地问。
“不是因为她说的那些话,令我担惊受怕,或者是因为她嘴唇的颤动。”冒牌的拜佐尔·威灵医生说,“我原以为她是一神经过敏,歇斯底里。无论如今,你们怎么称呼她的这种状况。”
“她是谁?”拜佐尔·威灵医生试探着问道。
“她第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很难说我是什么感觉。”那个小个子男人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两杯马提尼真的是他的极限吗?
“我不是非常担惊受怕。这种感觉是之后才有的。”
侍应者将鸡尾酒端上来的时候,冒牌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立即中断了谈话。他匆忙地吞了一大口酒,然后俯身越过桌子,对真正的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你知道,第一件令我感到心烦意乱的事情是什么吗?”
“跟我说一说。”拜佐尔·威灵医生擅长应对凌乱的思绪。他会耐心地等待对方将混乱的话语说完,然后将其拆开,重新拼接成莲贯的故事。
“没有鸟叫声,那就是令我感到害怕的事情。”这时,那个小个子男人慢慢地说道,“而我的确是很害怕,我也承认这一点。我不会轻易地感到恐慌,但是——拜佐尔·威灵医生,你在那儿绝对听不到鸟叫声,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简直一次也听不到。正如她说过的一样。”
冒牌的拜佐尔·威灵医生那自己的眼睑垂了下来。随着头微微晃动,他端坐起来,眨了眨眼睛。
“我度过了痛苦的一天。”他打着呵欠说道,“今天早上,我五点钟就起来了,然后……”他的声音拖得很长。
“要来一杯黑咖啡吗?”拜佐尔·威灵医生建议道。
“不,谢谢。我原以为这第三杯马提尼,会让我精神起来,但是……无论如何,我似乎扛不住了。”
“你的真名叫什么?”
“我有证件。就在身上。”他的一只手笨拙地摸索着,伸进他胸前的口袋里,一边说道,“真有意思。应该是在这里的。”他的手滑落了下来,手里什么也没有。
“我有点神志不清了。我很困。”他又一次举起了他的酒杯。这一次,酒杯没有到达他的嘴边,而是在他的手软弱无力地放下的时候,掉到地板上摔碎了。他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向前扑倒,头撞到了桌子上,一只手臂悬空摇晃着。
拜佐尔·威灵医生站起身来,摸索着他的脉搏。侍应走了过来,问道:“喝太多了吗?”
“我不知道。你们这儿有私人房间吗?没时间浪费了。”
侍应者熟练地将一只胳膊,搭到了那个小个子男人的腋窝下。拜佐尔则扛起了另外一边。那个小个子男人眼睛都睁不开了。他的脚瘫软地拖在地上,接着被拖拽着滑动。
“在这里。”这是经理的办公室,侍应打开桌上的台灯,说道,“如果不是因为喝醉了,那么是因为什么,先生?”
拜佐尔正支撑着坐在扶手椅上的那个小个子男人,说道:“打电话给默里山医院。跟他们说,拜佐尔·威灵医生需要一辆救护车,还有一名救护人员。接着拿一些干芥末、温水,还有浓浓的黑咖啡过来,越快越好。”
咖啡最先被送了上来。拜佐尔·威灵医生试图迫使小个子男人,用那灰白的嘴唇抿上一小口。这不容易。二十分钟过去了,当救援队到达的时候,他正在做人工呼吸。
拜佐尔·威灵医生拨开了那个小个子男人的眼睑,再一次摸索他的脉搏,说道:“试试士的宁。”
那个小个子男人的眼皮颤动了几下。他整个身体向椅子扶手一边倾倒过去。他的嘴唇张开,长叹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还有没有……鸟儿……叫……”
救护人员拿出他的听诊器,听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对拜佐尔说道:“太晚了,先生。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