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又是那家伙干的吧。”一头白发的竹乐警部身体前倾,乍舌说道。
“啊,”伊良皆环顾室内,仿佛在模仿上司,同样乍舌说,“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啊……”
房内地板上的血液,仿佛已被煮干,呈现凝固状态。这个季节,在封闭的室内,血液和体液,以及其它污物混合在一起风干,使房内充满了某种特别的恶臭味。房内的地板像被太阳暴晒过的柏油马路,而地板中央,则躺着一具呈现“く”字状的尸体。
死者身材匀称均称,头发略显粗硬,看上去大约四十岁。只见他眼珠上翻,露出黄浊的眼白,口中流出的唾液和血液早已混合凝固。他的表情似乎混合了困惑和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同时又带着一丝轻蔑的笑意。
死者的上衣被翻到胸部以上,双手押在腹部——即便如此,却仍未能避免他的内脏被剥出体外。粘满粘液的内脏,仿佛散发着独特的光泽。这些脏器虽然已经停止了生命机能,却仍如同潜藏着气息的生物一般。在一片黑色血迹之中,那介于粉色和紫色之间,粘湿柔软的器官,仿佛仍在蠕动。伊良皆和另一个没穿警服的同事进门看到这幅景象,立刻嘀咕起来,“啊,今晚不能吃烤肉了。”
尸体旁掉落着一把菜刀,上面粘着的血迹,如同刚从果酱壶中取出一样。刀上粘满的血迹证明,它应该就是将死者腹部剖成十字形的凶器。
在这惨烈的现场中,我最关注的,是尸体光着脚这件事。现在是九月,天气尚还炎热,死者又是男性,在自己家中光脚无可厚非。可当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的脚指甲时,却发现了一个略扁的心形图案。
竹乐警部戴上白色手套,触摸着死者的头部。他的头发上被溅到不少赤黑色血液,此时已经变干。将他的头发拨开后,可以发现,他的头部存在裂伤。死者应该是被人用钝器击中头部昏迷,而后再被人用菜刀剖开腹部。
“是同一个犯人……吧?”
“没错。”伊良皆望着警部的动作说,“作案做案手段相似,而且这个被害者的——”
“姓名吗?”
“应该——”伊良看了我一眼,像是要确认接下来所说的话,“没错吧。”
“果然——”警部站起身,抬起尸体的下颚,“又是重名?”
“对,”伊良皆冲我眨了眨眼,催促我替他回答,“死者姓寄宫,名叫——”
“Jing Xiang?”
我点点头,“汉字也一样,静香。”
“明明是个男人,却取这种名字,也算他倒霉。”
伊良皆附和着警部笑了起来,我觉得他有些轻浮,便咳嗽了几下,他看着我说,“——房东现在怎么样?可以问话了吗?”
“嗯,应该已经冷静下来了。”
“可以把窗子打开了吧,房间里太臭了。”得到了警部的许可后,伊良皆走到我背后,打开窗户,深呼吸着说,“这个房东老太太,已经八十多岁了,她心脏没问题吧?”
“那老太太看起来还挺精神。”我大口吸着外面透进来的新鲜空气,看着尸体的脚说,“我想,这人以前可能卖过艺。”
“卖艺?这——”听到了自己没有掌握的信息,伊良皆脸上露出不快的表情,“先不说这个了,我们还是快去找房东吧。”他转而对竹乐说,“我们赶紧走吧。”
“嗯——对了,你啊,”警部叫住走在前面的伊良皆,“你就待在这儿,可能还有点儿事。另外,藏王先生的鉴定结果,也由你负责确认。”
“好的,明白。”
截至截止到目前,本市已经发生了五起惨无人道的类似凶杀案,刑警们已经近乎麻痹,伊良皆低头底头看着尸体打了个哈欠。看来今晚不能去吃烤肉了,他这样想着,放松下来。
“我们走吧,紫笛。”竹乐警部催促我。老实说,我巴不得赶紧离开这臭气薰天的地方。这是一所市内的二层木制公寓,整楼住户共用一个厕所,连浴室都没有。在这所公寓的二层最边上,某个只有六畳面积,绝对称不上宽敞的房间内,一个中年男性被人剖开腹部,混身是血,这幅场景让人实在不想多看。直到走出公寓,我才发觉刚才有多憋闷。然而现在回想起来,令我难受的,并非是现场那惨不忍睹的情形,而是死者那特别的脚指。不仅仅是伊良皆,就连我,也对现场的惨状感觉麻痹起来。
这个季节,院子里的草丛已经枯黄。鉴定科的同事们,正越过警戒线向现场赶去。在他们的注视下,我和竹乐警部,向房东太太居住的另一所建筑物走去。
“那个东西,”我低声说,“现在还没找到。”
“嗯?”竹乐一皱眉,马上又点了点头——“雨衣吗?”
“还有湿毛巾。”
“没错。之前几起案件中都会出现的东西,这次连院子里都没找到……”
“还有,这次我们在现场,也没有发现殴打被害人使其昏迷的东西。”
“可能——弄不好凶手这次带走了吧?我们把这附近搜遍了都没发现。”
我们来到一所平房边,只见门口围了一群身着制服的警察,而被他们包围的,是一位银发的老太太。这就是“清闲庄”公寓的主人,清闲寺刀自。
“请问——您就是尸体的发现人吧?”竹乐警部自我介绍了一番后说,“请您详细说一下,您发现二零一室尸体的经过好吗?”
清闲寺刀自还没有完全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一脸茫然,连看都不看警部一眼。竹乐一脸无奈地抬抬下巴,示意由我来问,也许他认为,还是我这种比较柔和的人,更擅长和老年人打交道吧。
“你好,我是紫笛。”我温和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将竹乐刚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发现尸体的经过,”老太太终于开了口,“我是去叫寄宫先生接电话的,结果就发现……”
“你说的接电话,是指——”
老人沉默良久。突然,我发现她正凝视着我的下半身。这个季节,还有年轻女性穿着厚厚的连裤袜,她一定很奇怪吧。我平时执勤一般穿长裤,今天却穿了条裙子。裙子下面的连裤袜与大腿摩擦的部分,在瞬间发热后,被凉风一吹,感觉相当凉快——我用“这连裤袜很风凉”这样的理由掩饰道。
啊,老太太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回过神来,“寄宫先生的房间里没有安装电话,不光是他,这里的不少住户,都没装电话。”
“清闲庄”看起来至少是五十年前盖的房子了,就像现在许多不起眼的建筑一样,不少拿着低保的老人家住在这里。这些人没钱装电话,有事就请人打电话到房东家代为转答。
“您知道,给寄宫先生打电话的是谁吗?”
“是他工作的那家店的店长,说寄宫今天没去上班。”
寄宫静香在郊外一家大型柏青哥店上班。他一开始曾在店里住过一段时间,不久后就搬来这里。至于他为何要搬到住宿条件更加恶劣的“清闲庄”,我们是之后才明白的。总之接到店长的电话后,清闲寺刀自来到二零一号室,立刻发现了房间主人已经惨死。
“当时房门上锁了吗?”
“没有,当时门没锁,我就擅自开了门,查看里面的情况。”
“现场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可疑之处……是什么意思?”
“就是和平常不太一样的地方,有吗?”
“我平时不会来寄宫先生的房间,所以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同之处。不光是寄宫先生,其它住客我也——”
“比如说,有没有感觉房里除了寄宫先生,还有其它人来过的迹象?”
“啊……”房东没有自信地摇摇头,“当时我被吓了一跳,就赶快出去求助了。结果公寓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只能回自己家打电话报警——对了,”老人突然间眼前一亮,“刑警先生,请问这起案件,是不是也是最近引起骚动的,连续杀人案的凶手所为啊?”
我和竹乐警部对视一眼。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连这种与社会脱节的老太太,也知道连续杀人案的传闻了。
最初那起案件,发生在今年二月。被害者名叫乳部静香,是个住在市内的二十七岁上班族女性。她平时和父母同住,案发当天在回家途中被人袭击。袭击者殴打她的头部使其昏迷后,将她带到无人小路,把她的腹部切成十字状,再把她的内脏从腹中翻出,作案手段相当残忍。当时警方认为,这很有可能是一起仇杀案。
第二起事件发生在今年五月。死者名叫国栖部静香,十九岁,是一所职校男生,在自己独居的公寓中被杀。凶手同样先殴打他的头部使其昏迷,再将他的腹部剖成十字状,翻出内脏,这种作案手段与乳部静香一案极其相似。这同时,而两起案件中,凶手都将用来防止血液溅到身上的透明雨衣,和用来擦手的,附着血迹的毛巾扔在了现场附近。
警方没有找到乳部静香和国栖部静香两人的关联性,大多数人认为,这两起案件是路煞所犯的连续猎奇杀人案。虽然被害人是一男一女,但作案手段相似,再加上警方注意到,两个人的名字都叫“静香”,这很可能是破案的重要线索,因此警方采取措施,对媒体进行了报道管制。
第三个被害者名叫青木静香,就读于一所有名的女子学校。在暑假即将到来的七月中旬,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失踪。后来,有人在附近空地发现她的惨死尸体。从头部被殴打的痕迹,以及腹部被切成十字状,内脏翻出的迹象来看,此案的凶手作案特征与前两起案件极为相似,可以判断是同一凶手所为。而现场找到沾血雨衣这一点,也和前两起案件相同。
最让警方震惊的,是那块在现场发现的,附着血迹和体液的毛巾。警方根据毛巾上所附血迹的凝固程度,判断出案发前,该毛巾曾在热水中浸泡过,这也就是我称它为“湿毛巾”的原因。凶手直接用手将死者的内脏挖出,再用湿毛巾将粘着血迹和体液的手擦拭干净。
如果这是犯人有意为之,那么比起杀人,恐怕猎奇行为本身才是他的乐趣所在。三个被害者所携带的财物都没有损失,凶手只是为了切开被害人腹部,掀开了她们的上衣,被害者下半身的衣服完好无损。三起案件中,被害人均未遭到性侵犯,让人感到在一连串猎奇行为之上,也许还存在着,某种凶手对血的沉迷陶醉。
最初,很多人认为此案不难侦破。现场遗留的凶器菜刀上,留有凶手的指纹。而屋外的砖块,房内的花瓶等凶手用来击昏受害人的物品上,也留下了凶手的指纹。在被凶手丢遗的雨衣上,亦检查出了相同的指纹。如果凶手有过前科,他的指纹很有可能已被记录在案,这样就能马上查出凶手的身份。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凶手此前没有作案经历,所以指纹也没有相关记录。虽然如此,但从他大胆地将重要证物遗留在现场这一点,就能看出他的思维异于常人与常人不同。几个被害人,除了都叫“静香”外,没有其它任何共同点或关联性。动机方面,除了凶手因陶醉于血腥而动手外,警方也找不到其它线索。虽然凶手继续作案的可能性相当高,警方却无法找到有效的防范措施。也曾有人提议,请名字叫“静香”的市民提高警惕,实际上警方却并未付诸行动。如果这么做,很可能会在普通市民中引起很大反响,弄不好会弄巧成拙。
雪上加霜的是,案件的详细信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媒体那儿。虽然报道中没有点明受害者都叫“静香”,却报道了三个同名男女,被以相同手法杀害。这在市民中引起了重大骚动,不少人杀到警察局和媒体,询问到底被害者叫什么名字。
就在电视和杂志为了报道此案,闹得不可开交之际,第四个牺牲者出现了。在八月初,一位名叫藤本静香的四十四岁主妇被害。作案手段和特征,以及犯人的遗留物,均与前几起案件完全相同,可以确定是同一案犯所为。事已至此,纸包不住火,报道规制也无法阻止信息的传播,牺牲者名叫“静香”的事实,已经如星火燎原般传得到处都是。
沉默的杀手……不知从何时起,媒体开始给身份不明的凶手,冠上这样的外号,意为——撕裂平静的人。虽然这称号充满恶作剧般的趣味,却立刻变得脍炙人口。
还没等到搜查有一丝进展,第五位牺牲者便出现了。当警方接到报案,得知死者名叫“寄宫静香”后,便确认此案与前几案是同一凶手所为。
“——请问寄宫先生,”我继续向清闲寺刀自提问,“有亲人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至少没听他提过。他租房时的保证人,是他的店长。”
“他是什么时候搬来这里的?”
“是去年——不,是前年年底。有一件事,我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最近却觉得不太对头……”
“不太对头?”本以为问不出什么线索的警部听到这话,向前探出身子,“具体来说是怎么回事?”
“他去年春天,突然说想再租一个房间。”
“再租一个房间?他的意思,是在公寓里再租一间房?”
“我开始以为他是想换一间,后来才搞明白他一共要租两个房间。他又不和家人同住,为什么要租两间呢,我当时惊讶地问过他,他回答是要用另一间来做事务所。”
“事务所?他不是在柏青哥店打工吗?难道还兼职做其它工作?”
“谁知道呢,详情我也没听他说过。”
寄宫静香租的另一个房间,是这所公寓一楼最靠边的一零一室。竹乐警部和我向清闲寺刀自借了总钥匙,向那里走去,然后——
奇妙的光景在我们眼前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