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缝隙透进微弱的阳光。简陋的桌上,一堆啤酒空罐东倒西歪。看来天亮了,绯田虽有大概睡不着的心理准备,最后仍稍稍打盹。酒精的力量真是伟大。
绯田脸皱成一团,从床上撑起身躯。不仅头痛欲裂,且胃非常沉重。浑身无力,不用检查都知道手脚浮肿,牙龈感觉也不对劲。他摸把脸后看着双手,满满的油光。
他慢吞吞地爬起,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已没必要住在这家旅馆。仔细一瞧,地板湿湿的。他想起昨晚曾把啤酒罐砸到墙上,不禁陷入自我嫌恶,连忙拿浴巾擦乾地板。
绯田冲完热水澡,接着刷牙。洗脸台的镜子映出一张苍老的脸。眼眸毫无生气,皮肤松弛,脸色差到极点。
换好衣服,绯田提着行李离开房间。他到柜台办理退房,住宿费意外便宜。以为住了很久,其实只有几天。
先搭计程车到长冈站,再坐上前往新泻的新干线。自由座车厢很空,绯田在三人座坐下,放倒椅背。后方的座位坐着两名像上班族的男子。
绯田闭上眼,思考该怎么向风美开口。或许她会情绪失控,不能在有旁人的地方。目前她待在富良野,晚上直接到住宿的房间找她?不,她大概和同事一起住。为了单独谈话,最好另外订房。
两人独处后,要怎么开口……?
绯田绞尽脑汁,都想不出能避免伤害风美的方法,不禁有些呼吸困难。胃袋依旧沉重,他记起自己没吃早餐,却毫无食欲。
正要起身去小卖店买果汁时,绯田听到后方上班族的对话。
“你听说了吗?警方对KM建设进行搜索。”其中一名男子开口。
KM建设、搜索——都是无法置若罔闻的词语,绯田竖起耳朵。
“何时?”另一名男子惊讶地问。
“就在刚才,我一个任职KM总公司的朋友传电子邮件告诉我的。”
“那家公司捅了甚么篓子?”
“大概是社长的缘故。你知道那里的社长在北海道碰上车祸,被送进医院吗?”
“哦,我看过电视新闻的报导。”
“那场车祸……”男子压低音量,“很可能与其他案子有关。”
“其他案子?”
“或许不是单纯的意外,所以才会进行搜索。”
“这样啊,原来那么严重。”
从事不关己的语气听来,两人似乎都与KM建设无关。不过,绯田想得知更详细的资讯,便将注意力集中在后方。
“景气荡到谷底,还遇上这种状况,真是雪上加霜。而且,传闻KM建设的下任社长罹患重病。”
“咦,是吗?”
“就是现任社长的儿子。好像是癌症,一直在长冈的大越医院疗养。”
“真教人同情。”
“那不是家族企业吗?社长等于是世袭制。最重要的继承人可能没指望了,大概会乱上一阵子。在KM建设工作的朋友也很担心,万一社长和下任社长一起跷辫子,公司八成会一蹶不振。”
“这种情况当然会担心。”
“嗳,我们也不是多安泰,毕竟公司……”
接下来,两人的话题离开KM建设,再也没提起。
刚刚对话中提到的大越医院,绯田相当在意。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家医院。不必说,那就是上条夫妻的婴儿被抱走的医院。
上条伸行的儿子在大越医院疗养……
仔细想想,其实不难理解。大越医院是长冈数一数二的综合医院,上条世津子既然选择在那边生产,会送独子去接受治疗也不奇怪。
不过,听到“大越医院”的瞬间,绯田脑海掠过另一个想法。
直接回北海道,告诉风美真相——这样就行了吗?他不禁感到茫然,总觉得还有该做的事。
左思右想之际,新干线抵达新泻。走出剪票口后,他立刻折返,在售票机买了张回长冈的车票。
他想去大越医院看看。当然,他不认为能见到上条夫妻的长男,唐突造访只会惹来猜疑。
可是,不能就这么回札幌,至少得前往医院放下探望的花束。虽然明白纯粹是自我满足,他仍无法压抑心情。
返抵长冈站后,他买了花束,搭计程车到医院。那是他以前走过好几次的路线。
大越医院与他几年前来时几乎一个模样。那是栋沉稳的灰色建筑物,在怀着不安造访的病患眼中,应该显得相当可靠吧。
至今为止,绯田一直认定这是风美出生的医院。十九年前,风美在这里被抱走,历经一番曲折,由他们夫妻扶养长大。
不过,对现在的绯田而言,这是风美的异母哥哥疗养的医院。如果绯田告白一切,风美的异母哥哥搞不好能救回一命。
绯田缓步前进。穿过正面玄关后,右边就是服务柜台,看似来探病的女子正在询问穿白衣的女职员。待那名女子离开,绯田走近柜台,迟疑地出声:“上条先生的儿子应该在这里住院……”
“上条先生住在四楼的410室,这时段可以会面。”女职员看着电脑萤幕回答。
“不,不见他也没关系,我只是想送他东西。”绯田拿出花束。
“您要送花?”
“是的,我只是送花过来。”
“哦,”女职员点点头,“能请您交给四楼的护理站吗?这边不方便收。”
“啊……这样吗?”
“不好意思。”女职员行礼致歉。
没办法,绯田搭上电梯,在四楼走廊前进一会儿,便看到护理站。站内有三个护士,其中一个注意到他,打开门走出。
“来探病吗?”
“嗯,麻烦你们把这束花送到上条先生的病房。”
“上条先生……”护士浮现困惑的神色,“您不去探望他吗?”
“嗯。其实我们不认识,不过我受到他父亲很多照顾。”
护士有些犹豫。此时,她忽然望向绯田身后,扬声道:
“啊,来得正好。有访客要送花给上条先生。”
绯田回过头,只见一名年约二十五的长发女子走近。她向绯田点头致意。
“你是上条先生的亲戚吗?”绯田问女子。
“不,我是常务的联络人员。”
她自称小仓邦子,常务指的似乎是上条的儿子。
“这是我的名片。”绯田递出名片。
但小仓邦子看到他的名字毫无反应。
“这么问或许有点奇怪,不过,你认为上条伸行先生为何会去札幌?”
“据说社长是去见某个滑雪选手……好像从以前就很支持那个选手。”
“那个滑雪选手就是我的女儿。”
听到绯田的话,小仓邦子不禁睁大眼。
“是吗?”
“所以,我也探望过上条伸行先生。当时,上条夫人告诉我公子生病住院,这次我有事来长冈,便想送花聊表心意。”
“原来如此。那么,我帮您转交。其实,您直接交给常务是最好的,但他身体状况不是很好。”
“不用那么麻烦。我本来就打算把花交给这里的人便离开,不必介意。”
“不好意思,我确实收下了。”小仓邦子接下花束,夹上绯田给的名片。
绯田在她的目送下搭上电梯,胸中的苦闷彷佛稍稍消除。当然,身心还是沉重得难以动弹。
坐计程车回到长冈车站。绯田想起,到傍晚之前都没有飞往札幌的班机,于是思索着要怎么打发时间。忽然,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电显示为陌生的号码。
“喂?”他按下通话键。
“不好意思,我是刚才的小仓。”
“哦……怎么了吗?”绯田忍不住握紧手机,担心送花引起问题。
“不晓得您在哪里?”
“长冈车站。”
“您接下来有甚么预定吗?”
“预定……我打算搭飞机回札幌。”
“几点的飞机?”小仓邦子连珠炮似地问。
“四点半。”
“那还很久。这段空档,您有其他安排吗?”
“不,还没决定……”
“这样啊。”小仓似乎松口气。
“怎么了吗?”绯田问。
“其实,我把花拿给常务后,常务无论如何都想向绯田先生道谢……”
“咦,上条先生的公子这么说?”
“是的。抱歉,提出这样的不情之请,但您能再过来一趟吗?还是,我派人去接您?”
“不,不必麻烦。只是,我和上条先生的公子并不认识……”
“正因如此,常务认为更该见一面。我明白有点强人所难,可是,能不能请您体谅病人的任性呢?”小仓邦子的语气强硬,看来上条的儿子要求她使命必达。
“好的,我正烦恼着不晓得怎么打发时间。我立刻过去。”
“这样吗?谢谢。那我就在医院等您。”
“回头见。”绯田结束通话,不禁感到疑惑。真是意外的发展。
他搭计程车返回医院,小仓邦子在正面玄关等候。
“不好意思,劳烦您特地赶回。”她深深行礼。
“你是怎么说我的?”绯田笑着问。不管怎么思考,都找不到上条的儿子想见他的理由。
“转告绯田先生曾来访后,常务突然要我快打电话。”她似乎也不是很清楚。
两人搭电梯到四楼。小仓邦子领着绯田到走廊尽头的病房,门上的名牌写着“上条文也”。
小仓邦子敲敲门,里面传出一声“请进”。
“绯田先生来了。”她打开门通报,向绯田点点头。
绯田踏进病房,只见病床前面摆着小桌椅。一名穿睡衣、撑起上半身的男子注视着他。男子脸色苍白,脸颊凹陷。大概是受抗癌剂影响,没有眉毛,头戴白毛线帽。
“您好。”男子满是皱纹的嘴巴开开阖阖。一露出笑容,皱纹又更深。看得出是突然瘦下来。
绯田说不出寒暄的话语,只好行一礼。
“请坐。”小仓邦子劝道。绯田点点头,往椅子坐下。
“抱歉,找您过来。可是,机会难得……不,或许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上条文也的话声微弱,但口齿清晰。
“突然收到陌生人的花,是不是不太舒服?”绯田试探地问。
“您多虑了。听到小仓说绯田先生来访,我马上知道是谁。所以,我才要小仓无论如何都要把您请来。”上条文也看小仓邦子一眼,随即望向绯田。“谢谢您包容我的任性。”
“我才是,能够亲自探病太好了。”
上条文也点点头,对小仓邦子说:“能请你回避一下吗?”
“好的。”小仓邦子很快地离开病房。
绯田注视着上条文也的手。总觉得不好直视对方,然而,那双手带给他相当大的冲击。文也的手瘦得像树枝,且是即将枯萎的树枝。稍一施力,彷佛就会断掉。
如果告诉风美真相,或许能拯救这个人的性命——想到这里,绯田便坐立难安。
“我听家母提过绯田先生。父亲是擅自跑去见令嫒,所以他碰到事故,并不是两位的责任。尽管如此,两位还去探望父亲,母亲非常惶恐。”上条文也语气沉稳。他的眼眶凹陷,目光却像小狗一样温柔。
“不,这不是责任问题,支持小女的人碰到事故,去探望也是理所当然。”绯田僵着脸回应。
“不过,您居然会来探望我,真是意外。您是到这里出差吗?”
“不,是为了私事。过世的内子是本地人。”
“原来如此,好巧。”上条文也笑道,旋即恢复严肃。“恕我冒昧,夫人是何时过世的?”
“大约是十六、七年前。”
“这样啊。您独力抚养令嫒,一定很辛苦吧。”
“唔,勉强撑过来了。”
“我了解您的辛苦。我请部下调查过,令嫒身为滑雪选手,成绩非常出色。父女相互扶持,一路度过难关,让我深受感动。”
“谢谢。”绯田低头行礼,心情十分复杂。他没资格接受这个人的称赞。
“我虽然这副德行,也有一段时期沉迷于运动。”
听到上条文也的话,绯田总算抬起头。“甚么运动?”
“棒球。我担任投手,自认球速算是相当快的。其实,这是受到父亲的影响。父亲喜欢棒球。”接着,上条文也露出纳闷的神情。“可是,听到父亲对滑雪有兴趣,我很吃惊,原以为他与冬季运动无缘。我也只在体育课滑过雪。住在这一区,每年冬天都被大雪搞得头疼不已,实在不明白为何有人爱往滑雪场跑。”
“当地人往往都是这样的。”
“如今我懊悔不已。我完全不了解滑雪的乐趣,早知道就认真上滑雪课。”
“今后还是有机会的。”绯田安慰道。
上条文也叹口气,微微一笑。
“每次提到这类话题,大伙都会温柔地鼓励我。不过,我很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
“怎能这么说……”
“不,请别误会。我并不悲观,也没自暴自弃。不是活得愈久愈好,怎样度过有限的时间才是最重要的。”
“令堂说还有痊愈的希望。”
“骨髓移植吗?不过……”上条文也耸耸纤瘦的肩膀,“那只能碰运气,所以我不敢奢想。”
“我认为,”绯田舔舔嘴唇,继续道:“您一定会等到好消息。”
“是吗?”上条文也的目光十分真挚。
“嗯,所以……”千万不要抛弃希望——绯田原要这么说,却摇摇头。“对不起,讲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不,我还是很高兴。谢谢。”上条文也轻咳一下,按住胸口,脸痛苦地皱成一团。
“不要紧吗?”
“我没事。”他抚着胸口,露出笑容。“只是有点累了。大概太久没和初识的人聊天。”
绯田慌忙站起,“那么我差不多……”
“抱歉,硬要您过来。”
“别在意,请多保重。”
“谢谢。”上条文也行一礼,缓缓伸出右手。原来是在要求握手。
绯田轻轻握住那细得快折断的手,文也的皮肤又乾又冷。
“很高兴见到您。”上条文也凹陷的双眼直视绯田,“真心感谢您来探望。”
“我也很高兴能见到您。”绯田松开手,说声“告辞”,便走出病房。
在小仓邦子的目送下,绯田离开医院。回到长冈车站后,他搭新干线前往新泻。
用过迟来的午餐,绯田乘上飞往札幌的班机。从机内广播得知,札幌正下着小雪。
靠着椅背,绯田闭起双眼。脑海浮现上条文也瘦削的面孔。
绯田蓦地察觉,骚乱不安的心情稳定许多。向风美坦承一切——这个决心变得屹立不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