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访上条接受治疗的医院的两天后,绯田再度前往北一饭店。高仓想与绯田谈谈,说在札幌市区见面也行,但绯田有事要顺便处理,便直接去饭店找他。不过,其实没甚么大事,绯田只是想看看风美。
途中经过事故现场。前些日子还是单向通行,现已恢复双向通车。遭巴士冲撞的山壁做了应急处置。
绯田抵达饭店,先在大厅休息室等候。不久,穿训练服的高仓出现,风美也在一起。
“抱歉,麻烦你专程跑一趟。其实,由我过去也行的。”高仓歉疚地举起单手一拜。
“别在意,我工作又不忙。要是让滑雪队的教练特地跑来,我才过意不去。”
“听着真教人内疚,这两、三天我都要他们自行练习。”高仓在对面的座位坐下。风美也坐到他旁边,表情有些僵硬。
“还是一样,全员暂停练习吗?关于事故,有甚么进展?”
绯田一问,高仓摇摇头。
“我们没接到任何消息。警方拿走风美的支持者来信,但不肯告知有没有从中找到线索。假如确定与案情无关,风美希望能立刻归还信件,警方似乎根本没考虑到这一点。”
八成就是如此。绯田暗想着,点点头。警方毕竟是公家机关。
“那么,你找我要谈的是……?”他提醒高仓。
“为了这次的世界杯,我昨天去见浅尾先生。”
浅尾是全日本代表队的监督,绯田大概猜得出两人谈话的内容。
“浅尾先生知道这件案子吗?”绯田问。
“知道。昨天上午,道警本部的刑警造访过,还拿恐吓信给他看。仔细想想,恐吓信中提及世界杯,这也是理所当然。”
恐吓信上有一段文字:“将绯田风美从队伍中除名,要她辞退世界杯及所有比赛。”
“刑警问他,关于恐吓信,有没有任何线索。浅尾先生自然是完全摸不着头绪。”
“浅尾先生很为难吧。”
“是的。他一直问到底怎么回事,我实在答不上来。”
“参加世界杯的名单,他打算怎么办?”
高仓搔搔头,瞄向旁边的风美。
“问题就在这里。浅尾先生表示,他有意让风美出赛,不过,现阶段还无法做出结论。最理想的情况是案子在大赛前解决,但不一定能天从人愿。假设无法解决,也只能撑到最后一刻再决定。”
“意思是,可能在大赛前更换选手?”
“这也是令人苦恼的地方。警方请浅尾先生慎重判断,然而,他似乎不愿被恐吓信牵着鼻子走。说得极端点,万一今后又受到类似的威胁,难道每次都要屈服?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即使案子没解决,风美也可能成为队员?”
“听浅尾先生的口气,机率不是零。即使如此,到时会以本人的意愿为优先。就算风美突然辞退,也不会遭到惩处。”
绯田望向风美。只见她低着头,双手交握又放开。
“总之,浅尾先生希望能确认风美的意愿。若风美不打算出赛,他们就不必讨论要不要把她编入队伍。”
“的确。”
此时,风美突然抬起头。“不要出赛是不是比较好?我干脆辞退,就不用这么麻烦。”
高仓皱起眉,摇头道:
“浅尾先生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
“可是……”风美再次垂下头。
高仓的视线在绯田与风美之间来回。“我非常清楚,你们对这次的世界杯寄予厚望,不能轻易要求你们辞退。不过,毕竟牵涉到性命,如果那场巴士事故与恐吓信有关,更加深我的危机意识。或许你们会觉得我不负责任,但这不是身为教练的我能置喙的问题。能否请你们好好商量,决定该怎么做?我会和浅尾先生一样,尊重你们的决定。”
绯田感到压在身上的重担,益发沉重。他决定在世界杯后向风美坦白一切,然而,眼下或许连世界杯的参赛资格都得放弃。他不能强迫风美出赛。就像高仓说的,这悠关风美的性命。
“如何?”高仓严肃地看着绯田。
“我知道了。我了解你的立场,也很感激。我会和风美慎重讨论再决定。最迟几时得回覆?”
“不用急,你们可以考虑到最后一刻。怎么向媒体发表,SAJ会想办法。”
“那么,还有一点时间。”绯田觑向仍低着头的女儿。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有甚么疑问吗?”
“不要紧,感谢你的体谅。”
“用不着谢。我还有事,先失陪。”语毕,高仓起身离开。
半晌,绯田和风美都默默无语。风美注视着窗外的滑雪场,绯田也望着相同的方向。
像是夫妻的一对男女愉快地滑过缓坡。从滑雪衣看得出两人有些年纪,那是十年前流行的款式。
“他们仍旧挪动滑雪板转弯。”风美开口。
“是啊。”绯田应道。两个滑雪客难得踩着最新型的滑雪板 carving skis,却没活用装备的特性。他们的技术停留在年轻时学到的阶段。
“可是,滑得很开心。”风美低语。“远远望去,也看得出他们默契极佳。”
绯田瞅着风美,不明白女儿话中的意思。
“从何时起,我不再单纯地享受滑雪的乐趣?”
“你不喜欢滑雪了吗?”
风美偏着头回答:
“不是不喜欢,可是,渐渐不晓得喜欢滑雪的哪里。是滑雪本身,还是在比赛中获胜……?”
凝视着迷惘焦急的女儿,绯田想起几十年前的自己。他也有过同样的烦恼,这是以顶尖为目标的选手无可避免的宿命。
“两边都要乐在其中。办得到这一点,才是厉害的选手。”
“那么,我肯定成不了厉害的选手。至少,我没办法参加这次的世界杯,因为我实在很难乐在其中。有人为我牺牲,要我若无其事地去参加比赛,我办不到。”
绯田陷入沉默。女儿打从心底烦恼,向父亲寻求答案,他却无法给出适当的建议。绯田觉得自己很窝囊。
“要不要去滑一会儿……”风美盯着滑雪场低喃。“滑雪时,甚么都不用想。”
“嗯,去吧。世界杯的事,之后再慢慢考虑。”
风美露出得救的表情站起。“爸,对不起。”
“道甚么歉?”
“给你添麻烦,还让你担心。”
“没那回事,错不在你。喏,快去吧。”
风美点点头,离开休息室。绯田目送走向电梯的风美,不断地想着:错不在你,全怪我不好……
绯田独自喝着凉掉的咖啡,忽然有人出声搭讪。绯田抬头一望,不禁吓一跳。居然是上条夫人。
绯田慌忙站起。
“啊,前些日子谢谢你……”绯田行礼。由于过度吃惊,他说不出其他话。
“我才是,谢谢你和令嫒特地来探望。不晓得你现在方便吗?”
“请坐。”绯田让上条夫人在高仓待过的位子坐下。
“你住在这家饭店吗?”他问。
“是的。我想看看出事的地点……而且,我也想知道外子来这里的理由。”
“上条先生状态如何?”
绯田关心道。夫人神情黯然地侧着头,回答:
“意识仍未恢复,叫他的名字也没反应……医师说只能继续观察。”
情况似乎相当不乐观。绯田不得不承认,内心一隅希望上条伸行永远不要清醒。
夫人叹口气,环顾饭店。
“不过,外子怎会来这种地方?只有来滑雪的人才会住宿这家饭店吧?”
“还是找不到线索吗?”
“嗯。为了打高尔夫,外子来过北海道一次,除此之外,想不出其地关联。”
夫人不像在撒谎。前天碰到风美时,她的反应也是淡淡的。上条伸行果然没告知妻子就来到北海道。
“前天同行的那位先生呢?”绯田张望四周。
“我昨天请小田切先回新泻,调查外子到北海道的目的。刚接到他的联络,还是没人晓得详情。每个人都很惊讶,认为儿子是那样的状态,当父亲的总不会是跑到北海道悠闲观光。”
“上次你也说过同样的话,令公子怎么了吗?”
“其实,小犬生病住院中。所以,我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实在为难。”
“生病了吗?那您真是辛苦。令公子现在几岁?”
“二十四。”
“这样啊,他已出社会工作?”
“他毕业后进了外子的公司,但几乎都没能去上班。”
“原来如此。”
二十四岁,比风美年长,等于是风美的哥哥。当然,尚未得出结论。
“所以,我认为外子果然还是来见令嫒的。”夫人抬眼望着绯田。“他似乎是认真支持令嫒的。”
“你的意思是……?”
夫人打开皮包,取出一张像从杂志剪下的照片,摆到桌上。
“我在外子的皮夹里找到这样的东西,和驾照放在一起。”
“这是……”绯田忍不住拿近端详。
照片上的人是风美。她穿着雪衣,在镜头前展露笑容。这是风美国中时,在大赛拿下冠军后,接受记者采访、登在体育杂志上的照片。
“外子会带在身边,显然是令嫒的忠实支持者。外子对明星艺人之类的毫无兴趣,找到这张照片时,我非常意外。”
“这也难怪。”
“我十分在意,外子为何会这么支持令嫒……?我不认为他是单纯的支持者,毕竟儿子正在与病魔抗战。你有没有甚么线索?”
“我也不清楚……”
想探究真相的夫人目光炯炯,绯田忍不住别开脸。他佯装沉思,暗暗寻找能尽快脱身的藉口。他不禁自我厌恶起来。
“我会要小女再仔细想想,和上条先生还有甚么关联。”
“那就麻烦你了。”夫人低头行礼,把照片收回皮包。
绯田看着她,脑海浮现两个疑问。
首先,上条伸行怎会有风美国中时的照片?上条或许是最近才注意到风美,着手蒐集相关报导。可是,那本体育杂志是五年前出版的,现下已不太可能弄到手。
风美国中时,上条就知道她吗?那么,之前为何没尝试接近风美,如今才现身?
绯田觑向低着头的上条夫人,忽然想起她名叫世津子。这是他在长冈调查上条伸行时查得知的。
另一个疑问是——
这名妇人真的毫无所感吗?见到风美时,直觉没给她任何提示吗?绯田对超自然事物没兴趣,但怀胎九月生下的孩子,即使近二十年没见面,应该也会触发女性独有第六感吧。
然而,昨天偶遇及看到风美国中时的照片时,她都没有特别的反应。
绯田继续观察世津子,忽然想到,她和风美一点都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