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不久,风美就发现被泽口骗了。她要求泽口将滑雪板的边刃磨得锋利些,检查后,却发现跟刚刚滑行时一样。
泽口点头答应,告诉风美“好,我会把边刃调整到最佳状态”,所以她不认为是疏忽。从宏昌还是选手时,泽口就负责保养滑雪板,是资深的师傅。风美从青少年时代便一直受他照顾。
这是泽口常耍的花招。他认为目前边刃的状况是最好的,但他通常不向风美口头说明。意思是,要她实际滑滑看,确认边刃是否真的需要更锋利。
风美很快便察觉泽口的提点。雪地的状态与方才有些许不同,约莫是气温上升,加以好几个选手滑过,造成影响。
滑雪板稳稳抓住雪地,边刃没咬得太紧,一路十分顺畅。
她感觉能滑出好成绩。高仓拿着码表在终点等候,虽然是练习,也不能马虎。
风美几乎是零失误地陆续通过旗门。滑雪板的状况果然绝佳,而且风美今天的状态也不错,五感敏锐,反应比平常快。
可以再积极进攻——她暗想着,脚底突然碰到东西。当然不是直接触碰,而是右滑雪板的前端不太对劲。
会是冰粒吗?小异物从右滑雪板外侧前端约二十公分的地方跑进来,继续纵横滑雪板。换算为时间,大概仅有百分之几秒。可是,顶尖滑雪选手绝不会毫无感觉。
异物通过风美的靴子下,从右滑雪板尾端内侧斜斜穿出。滑雪板底部可能刮伤了。
风美恢复节奏,继续滑行。前方就是最后的旗门,她使尽最后的力量穿越。
风美卸下滑雪板时,泽口走过来。他的黑毛线帽被雪染白,不过就算脱掉帽子,他的头发也是白的。
泽口在雪地晒黑的脸庞浮现灿烂的笑容,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
“滑雪板的状况如何?”泽口问。
“你是想教训我吧?”风美瞪着大她将近三十岁的男子。
“哪里的话?我不是说过,会调整到最佳状态。”
“还是老样子,坏心眼。”
风美皱起眉。此时,高仓板着面孔,慢慢走近。
“教练不太高兴,趁没被迁怒前快闪。”泽口耸耸肩,步向另一头。
“通过第六个旗门之际,你的姿势怎么乱了?”
那是踏到异物的时候,果然瞒不过高仓的眼睛。
“对不起,注意力不小心分散……”她没提及异物,不想被误会在找藉口,况且就算说明也毫无意义。
高仓叹口气,“这种程度的赛道就无法集中精神,未免太不像话。不过,外倾的情形略有改善。你改变了膝盖的姿势?”
“我意识到推动的感觉。”
“哦……”高仓侧头寻思,“是你爸给的建议?”
“不是,这是我的想法。最近他没给我建议。”
虽然明白不必刻意强调,风美仍脱口而出。每次风美的滑行增添一点变化,高仓便会随即确认是不是宏昌的主意。风美想表示,她已从父亲身边独立。
“这样啊,别谨慎过头。富攻击性是你的特色,若是变得温驯,爆发力也会降低。”
“了解,我会留意。”
高仓点点头,瞥一眼手表。
“今天就练到这里。换完衣服打手机给我,有事要跟你说。”
“甚么事?”
“等会儿告诉你。”高仓转过身。
风美察觉是与滑雪无关的事,大概是公司下了麻烦的指示。碰上这种时候,高仓就会非常不高兴。
踏进当成集训所使用的饭店干燥室,风美听见交谈声,其中一人似乎是鸟越伸吾。他是越野滑雪的青少年选手,最近刚来集训所。
约莫是发现风美进来,对话顿时中断。一名穿御寒衣物的男子步出,脸孔晒得黝黑。男子向风美颔首致意,便走到外面。
伸吾在干燥室里保养滑雪板。看到风美,他低下头。
长椅上摆着一本音乐杂志,封面印着“吉他特集”。
“你弹吉他?”风美问。
伸吾慌张地把杂志塞进背包。
“何必藏?你喜欢吉他?”
“嗯。”伸吾点点头。
“那不是很捧吗?下次弹给我听。”
“……我不会弹。”
“咦?”
“我不会弹啦。我喜欢吉他,可是连碰都没碰过。”
“这样啊。”
“假如是吉他,我就会练得更认真。比起这种玩意,我更想练吉他。”伸吾摆出操纵滑雪杖的姿势。
风美皱起眉,“难不成你讨厌滑雪?”
伸吾侧着头,露出有些难受的表情。
“也不是讨厌,可是明明有其他想做的事,却不得不忍耐,还是让人很不能接受。”
换上运动鞋的风美站起,看着伸吾。
“那就不要滑雪,干嘛勉强?你这样对其地选手非常失礼。”
伸吾皱起脸,手指擦擦鼻下。“要是能放弃,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怎么说?”
“意思是,我现在只能乖乖滑雪。不好意思,别问太多,否则我会抱怨个没完。”
“有甚么关系?我可以听你抱怨。”
“不用啦。”
伸吾提着放装备的袋子就要离开,却在门前停步,回过头问:
“姊姊的老爸是有名的滑雪选手吧?”
风美双手插腰瞪着他,“我又不是你姊。”
“啊……呃……”
“我叫绯田风美,是你隶属的俱乐部的学姊。”
“我知道。贝塚教练提过,你是新世开发看好的选手。”
“奉承就不必了。你刚说我爸怎样?”
“他是很厉害的选手吧?”
“在日本算是厉害。”风美双臂交抱,点一下头。“他参加过奥运及世界锦标赛,在曲道滑雪的世界杯中,是种子选手。不过,国内几乎没人记得。你也是,连听都没听过吧?要是没拿到奖牌,业余选手连名字都不会被记住。”
“可是,姊姊……绯田学姊记得爸爸还是选手的英姿,才想成为滑雪选手吧?”
伸吾一问,风美偏着头回答:
“我懂事时,爸爸已不是选手,只能从别人口中得知他活跃的程度。至于滑雪,我最早的记忆是退休后的爸爸教我滑雪。爸爸大概把梦想寄托在我身上。”
“梦想……学姊不觉得那样很讨厌吗?别人硬将梦想塞给你。”
“无所谓讨不讨厌,当初我甚么都没想。小时候滑雪,我只当成跟爸爸在玩雪。可是,托童年经验的福,滑雪板和我的脚融为一体,在比赛中绝对能获胜。赢得比赛非常爽快,所以我持续滑雪,成为选手。简单地说,就是这么回事。”
“哦……”伸吾流露困惑的神色。
“是柚木先生相中你的才能?”
伸吾的表情一暗。
“好像是,但我不太懂。”伸吾注视着风美。“绯田学姊的才能,果然也是继承父亲的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
“如果没有才能,学姊还会继续滑雪吗?”
“不晓得。不过,现在的我究竟有没有所谓的才能,我也不确定。在这方面,你是有人挂保证的。既然柚木先生主动挖角,代表你的才能有科学根据。这样就不必迷惘了,我有点羡慕。”
“你这么想?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才能,如果是音乐的才能该多好。不,没音乐才能也不要紧,跟普通人一样就行。”伸吾胡乱搔着头,“抱歉,变成奇怪的话题,能帮我保密吗?”
“我要跟谁说啊?”
风美答道。于是,伸吾再次轻轻行礼,离开干燥室。
不喜欢自己的才能……
风美思忖,甚么是才能?她从未想过,有人竟会因自身的才能感到痛苦。不过,回头看看,她太清楚相反的情形。再热爱滑雪,缺乏才能就无法得胜。
风美心情复杂地返回房间。换完衣服,她打电话联络高仓,高仓只要她到饭店的休息室。
踏进休息室,只见高仓和一名男子对坐着喝咖啡。看到那名男子,风美不禁陷入忧郁。原来是柚木。
她不打算掩饰心中的不快,臭着脸走近。柚木注意到她,泛起苦笑,似乎明白自己被讨厌了。这种态度更教风美气恼。
“甚么事?”风美对着高仓问。
“嗳,你先坐下。”
不能违背教练的命令。风美默默坐到高仓旁边。女服务生来点餐,她回答不用。
“听高仓教练说,你状况绝佳,真是太好了。”柚木笑道。
“不好意思,如果是那件事,能请你跟我爸谈吗?”风美语气颇冲。柚木应该是来拜托她配合DNA研究的,居然把高仓拖下水,实在不可原谅。
“今天我是为别的事而来。高仓教练已同意,令尊也答应了。”
风美望向教练,“是甚么事?”
“柚木先生是你的公关负责人。”
“公关负责人?”
“名片还没印好,不过,这是总公司的命令。要是不相信,可找运动部的小谷部长确认。”
“高山滑雪队的公关活动,不是由公关部的人负责吗?”
“我不是滑雪队的公关,是你的专属公关。你一定很疑惑,不过,原因请向总公司询问,我也不清楚,大概是人手不足吧。”
面对意想不到的情况,风美有些迷糊。见她默默不语,高仓开口:
“从现在起到世界杯,基本上柚木先生都会与我们共同行动。这段期间,柚木先生会处理与你有关的所有宣传活动。”
“我的……?我哪有甚么特别的宣传活动?”
“过去没有,但今后就不同了。”柚木一本正经,“我们接到许多采访要求。我不要求全部,但你得答应几个采访才行。当然,行程由我安排,你不必担心。”
风美深深叹口气,“我练习很忙。”
“我知道。我会妥善安排,避免妨碍练习。不过,希望你别忘记,你不仅是滑雪选手,更是一个社会人士。虽是隶属新世开发福利部的员工,实际上,你几乎不必做任何公司的工作。为甚么?公司认为你在滑雪方面的活跃,能成为公司的宣传。要是不配合宣传,等于背叛公司。”
柚木的语气冷酷。风美无法反驳,柚木说的是事实。
“我爸同意了吗?”
慎重起见,风美确认道。难以相信宏昌会同意,他一向认为运动选手必须靠实绩博得世人的肯定。
“他的态度十分积极。如果你怀疑,不妨去问问。”柚木自信十足地回答,不像在撒谎。
“我要做甚么……”
“你甚么都不用做,我会下达指示。不过,先提出第一个要求,今后请别露骨地嫌我碍眼。”
“我并没有觉得柚木先生碍眼……”
“不必解释,我明白。”柚木点点头,起身道。“我想说的就是这些。高仓教练,抱歉占用你的时间,明天起请多多指教。”
“嗯。”高仓敛起下巴。
目送柚木离去后,高仓皱起眉。
“出社会后,就没办法只顾着滑雪。嗳,忍忍吧。即使是你父亲,当选手时也不能违背赞助商的要求。”
“我知道,没事的。”风美站起,“我待会儿要去札幌。”
“札幌?噢,要配合你的脚制作新的雪鞋吧。”
这是签约合作的运动鞋厂商的提案,风美要与厂商的技术人员在札幌碰面。赞助商会免费提供最新款式的运动装备,确实是非常宝贵的存在。
“听说成功轻量化很多,我很期待。”
“你何时回来?”
“明天八点前应该回得来,我会写在行程表上。”
新世开发滑雪队设有专用的手机网站,选手可在上面填入自己的预定。当然,只有知道密码的人才看得见。
“我知道了,路上小心。”
风美与高仓道别后,走向饭店玄关。前方有驶往札幌的接驳巴士。虽然是巴士,但一次顶多能载十几个人,是小型巴士。
瞥向贴在墙上的时刻表,车子十分钟后才会来。外面很冷,她决定在玻璃门内等。
风美从皮包里取出一本档案,翻看自己滑雪姿势的分解照片。此时,突然有人向她搭话:“呃,不好意思……”
风美抬起头。一个穿深蓝大衣、上了年纪的男子站在面前。
“你是绯田风美小姐吗?”男子问。
“是的。”
听到她的回答,男子表情一亮。他眯着眼睛,彷佛看到耀眼的景象。
“果然。我是你的忠实支持者,能够见到你,真是太幸运了。”
“不,哪里。”风美颇为困惑,第一次在比赛会场外碰到这种情况。“我还只是三流选手。”
“不不不,没那回事,我很看好你。呃,如果方便,能跟你握个手吗?”
“啊……好。”风美伸出右手。
男子注视着她的手,宛如触碰珍宝般慢慢握住。男子的手既温暖又柔软,接着他闭上眼,放开了手。
“谢谢,这会是美好的回忆。”
“不敢当。”风美摇摇头,对方未免太夸张了。
“你要去札幌?”男子问。
“是的。”
“这样啊。其实我也正要前往札幌,我能和你同行吗?”
“当然。”
风美答应,男子的双眸闪闪发光,轻声呢喃“太好了”。
居然有这么热情的支持者,风美相当惊讶。出社会后,她还没参加过甚么大赛,这表示从她学生时代,男子就在为她加油吗?
小型巴士在饭店前停下。风美走出饭店,男子随后跟上。
由于没其他旅客,风美选择中央座位,男子则在斜后方坐下。
暂时离开的司机上车后,发动引擎。
忽然,风美想起手机还放在房间。虽然一天没手机应该不要紧,但仍觉得不安。
“不好意思。”她对司机说:“我有东西没带,想下车。”
“要等你吗?”司机问。
“不用了,谢谢。我搭下一班。”风美走下巴士,抬头望去,刚才那名男子略微遗憾地笑着挥手。风美朝男子点头回礼。
风美回到饭店房间,发现手机摆在洗手台上。查看手机,高中朋友传了简讯给她,内容稀松平常,但这样的对话最能放松心情。她旋即回覆。
回过神,意外花了不少时间。要是太悠哉,可能会错过下一班巴士。她把手机放进皮包,步下一楼大厅。
只见高仓和其他选手聚在一起。
“啊,风美!”一个男选手注意到她。
众人一齐望向风美,似乎都大大松口气。
高仓跑过来,他的双眼布满血丝。
“太好了。你没搭巴士?”
“我忘记拿东西。可是,怎么会说太好了……?”
“出事了,发生车祸。”
“车祸?哪里?”
“就在附近。巴士离开后就发生车祸,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