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过后,鸟越伸吾离开运动场。贝塚要开车送他,但伸吾拒绝了。他不讨厌贝塚,只是练习结束还要跟教练在一起,实在令人窒息。而且他想独自回家,还有别的理由。因为今天是难得的星期日。
伸吾肩背运动背包,低着头默默步向车站。从山梨来到东京约莫已过七个月,他几乎每天都前往新世开发的运动场练习,相当熟悉这一带。即使盯着脚边,他也晓得走在哪里。
途中,伸吾在商店街的一家乐器行前停步。虽然是老旧的建筑物,但店面很大,品项丰富。发现这家店后,伸吾对通勤练习产生些许期待。
踏进店里,伸吾对上站在收银柜台的中年男子目光。男子似乎是店长,笑着向伸吾点点头,眼神彷佛在说“你又来啦?尽情逛到满意吧”。
伸吾毫不犹豫地走向吉他卖场。那里陈列着一大堆绽放光泽的吉他,尤其是吉普森(Gibson)的莱斯·保罗(Les Paul)型吉他,在伸吾心目中格外耀眼。不愧是复刻品,外型非常典雅。虽是红色,却不显浮夸。
如果能弹这把吉他,一定会感动到浑身麻痹吧,伸吾暗暗想着。其实,他根本不会弹,甚至没摸过吉他,只是在电视上看到音乐家演奏,神往不已罢了。
伸吾原打算上高中后要学吉他。他计划打工存钱,买把吉他。因为没钱拜师,得靠自学练习。然后,跟意气投合的伙伴组成乐团,地方小也无所谓,找个 LIVE HOUSE 开演唱会。搞不好能获得业界人士青睐,朝演艺圈发展。梦想漫无边际地扩大,他相信自己有无限的可能性。
然而……
某天来访的两个男人,摧毁了伸吾的梦想。一个是柚木,另一个是新世开发运动部长小谷。讽刺的是,他们居然异口同声地提起“无限的可能性”。
“令公子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您不想让他尽情发挥吗?敝社就是相信他的才能,才会决定提供全面支援。”
听着柚木热情地游说,伸吾不禁联想到选举前候选人的街头演讲。嘴上好似在为对方着想,实则全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才会设法说服对方。
父亲克哉似乎被对方的气势压倒,当场茫然失措。突然找上门的这桩事,光听内容简直是奇迹般的好消息。
柚木他们肯定彻底调查过鸟越父子的生活,知道克哉与妻子离婚,目前形同无业。不仅迟缴三个月以上的公寓房租,连伸吾的午餐费也欠缴。
柚木先以就职为诱饵,告诉克哉,如果愿意把儿子交给他们训练,可安排他到新世开发的相关公司工作。此外,公司会提供父子俩在东京的住处,并负担伸吾的学费。
克哉没立刻答覆,希望能够好好考虑。“当然没问题。”柚木和小谷留下这句话,便打道回府。
“我可以去滑雪。”柚木和小谷离开后,伸吾出声。
克哉板着脸,沉默半晌才开口:
“越野滑雪啊……怎么会这样?为甚么只找上我们?”
“不就是检查的结果?”
“嗯,由于某项研究,我让他们抽过血。”克哉望着儿子,“你真的愿意吗?”
“因为……”伸吾垂下头,“照他们要求做,爸就有工作了,好像也会给我们地方住。”
“他们提出的条件……唔,的确很不错。你高中要怎么办,我也一直很烦恼。”
“那不是等于没有选择的余地?”
“唔,如果你觉得好,那就好吧。”克哉低低呻吟,缩起背。
身为登山家,克哉从年轻时便没有所谓的固定职业。他总是打零工领薪,存点钱就去登山。
伸吾念小学时,母亲已不在身旁。后来他才知道,母亲是跟别的男人跑了。母亲在晚上从事特种行业,当初应该是要贴补家计,大概是终于对重视登山更甚家庭的丈夫忍无可忍吧。
克哉做为一个登山家也许相当优秀,却是个缺乏生活能力的男人。受伤后,他的脚变得有些跛,又更难就业。克哉在朋友的铁工厂帮忙搬货,就读国中的伸吾很清楚那赚不了钱,甚至打算国中毕业便要去找工作。
学吉他,当音乐家——伸吾会做这种梦,也是想脱离贫苦的环境。
此时,柚木与小谷出现,还带着稳定的生活及伸吾的学费等求之不得的大礼。
父子俩根本无法拒绝。放过这个机会,他们的处境只会益发艰困。
虽然小时候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伸吾喜欢父亲。平常的父亲憨厚认真,伸吾实在无法想像他赌上性命登山的模样。记忆中,伸吾不曾遭父亲责骂。连妻子离家出走后,克哉也没迁怒任何人,只默默保养登山装备。
今年四月起,伸吾加入新世开发的青少年滑雪俱乐部。说是俱乐部,其实仅有伸吾跟着贝塚进行训练,公司似乎并未招募新成员。
伸吾就读附近的私立高中。他国中成绩不错,所以要考进私校不难。在学校,伸吾表现得和一般学生一样,也结交几个算得上朋友的同学。可是,他没透露自己在接受越野滑雪训练。一旦说出这件事,便得解释复杂的背景状况。他只告诉朋友,全家会从山梨搬到东京,是配合父亲工作的关系。
伸吾没参加学校的社团。快放暑假前,田径队曾邀他入队。大概是体育课举行的一千五百公尺赛跑中,伸吾排名全学年第一的缘故。伸吾没特别从事任何运动,但不知为何,他在这方面的成绩一向很好。或许经过贝塚的磨练,他的运动才华又更上层楼。
伸吾婉拒田径队的邀请。他没时间,也没兴趣。如果要参加社团,他绝对会选流行音乐社。当然,依目前的状况,他也不可能加入流行音乐社。
伸吾的视线从标价三十三万圆的吉普森吉他移到脚下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拿着DVD的手。吃惊地望向一旁,店长正对着他微笑。
“这是二手的,要不要瞧瞧?”
伸吾接过DVD,不禁睁大眼。片名为《吉普森与吉他名手》,收录彼得·佛莱普顿、比·比·金等人以心爱的吉他演奏的影像。
“好棒……”
“要吗?只看展示的乐器不过瘾吧?”
“可是我没钱。”
店长笑着摇摇手,“不用钱。不就说是二手的了吗?”
“……真的没关系吗?”
“嗯,我有一片一样的。”
伸吾轮流望着DVD和店长,深深一鞠躬:
“谢谢!”
店长点点头,“你会弹吉他吗?”
“不,还不会。我想学,可是……”
“你是高中生?”
“是的。”
“课业很重吧。不用急,吉他随时都能学。我有个朋友,年过五十才开始学钢琴。”
“真的吗……?”
“到时你再来买吉他吧,我会打折的。”店长说完,带着笑容回到柜台。
伸吾对着店长的背影低语:“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再来。”
店长没回头,仅微微举起右手。
伸吾离开乐器行,头也不回地走向车站,到家只有一站。徒步几分钟便可抵达的出租公寓,从今年四月起就是他们的新家。
回家一看,玄关摆着克哉的鞋子。真是难得,伸吾暗想。星期日的傍晚,克哉通常都会去打柏青哥。
伸吾打开客厅的门。盘腿坐在室内中央的克哉,握着手机惊诧地抬起头。
“干嘛,别吓我。”克哉嘟哝。
“又没吓你。”
“至少也该说声‘我回来了’。”
“听到玄关门打开的声响就知道吧?”
“就是没听到啊,我在忙点事。”克哉阖上手机,收进裤袋。
伸吾见状,不禁脱口:“真稀奇。”
“甚么稀奇?”
“爸会打简讯,这不是很稀奇吗?”
“噢,”克哉搔搔头,“工作上的联络要项,最近都用简讯传来,得经常查看。”
“这样啊。”
克哉目前在新世开发的子公司工作,似乎是担任警卫,但详情伸吾不清楚。
“练习得如何?累不累?”
“唔,还好。下周好像要去北海道。”
“应该没错。公司通知我,要我替你向学校报备。只要办理手续,直到三月都不必去上课。落后的进度,会在春假时补课。”
“就是有这种制度,新世开发才会推荐那所高中。爸不晓得吗?”
“哦,我不是很了解。”
“甚么嘛,真不可靠。”
伸吾从背包拿出训练时穿用的衣物和毛巾,前往洗手间。他把脏衣物扔进洗衣机,倒入大约份量的洗衣粉。从小学起,伸吾就自己洗衣服。不光是洗衣服,他还会做简单的料理,缝衬衫钮扣也没问题。跟父亲相依为命,自然会变成如此。
按下洗衣机按钮,伸吾回到客厅,只见克哉拿着他的DVD端详。
伸吾横眉竖目地从克哉手里抢回DVD。
“干嘛随便乱看!”
“那是怎么来的?买的吗?”克哉沉声问。
“朋友给我的。”
不能说是乐器行老板给的,伸吾不愿父亲知道他去乐器行。
“朋友?怎样的朋友?”
“学校的朋友,不关你的事啦。”
“你说想要,所以对方给你的吗?”
“怎么可能?是朋友不要了,丢掉又可惜,我勉强接收。才不是我想要。”
克哉一语不发,怀疑地盯着儿子。
伸吾把DVD丢进垃圾桶。
克哉顿时瞪大眼,“你做甚么?”
“罗嗦,我不要了。少在那边碎碎念。”
伸吾抓起运动背包,走进隔壁房间。用力关门后,他倒在床上。
他不晓得为何心烦。唯一清楚的是,他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对吉他的向往。
“伸吾?”父亲呼唤。伸吾不吭声,克哉继续说:“我出门一下,两小时就回来。”
看样子是去打柏青哥。“嗯。”伸吾低应。
不久,克哉出门。听到玄关门关上的声响,伸吾打开房门。
他望向矮桌,之前扔进垃圾桶的DVD摆在桌上,大概是克哉捡起的。
伸吾拿着DVD,抓起摇控器,按下电视与DVD播放器的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