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也没有搬出红色颜料的事情呢,真没想到他那么简单就招了。”杉原允得意地笑着说。
“他是以为花钱就能够摆平了。”塔马双太郎在出租车里说道。问题虽然解决了,他却怎么也不舒服。
“不过啊,红色颜料竟然就是造假的证据。”杉原允再次体会到了塔马双太郎的厉害。初次听说时的冲击,至今还残留在他的心中。
那天在电话里,他听说有了线索,杉原允立刻就往塔马双太郎的硏究室赶。一开门,只见塔马在昏暗的房间里,和奈津子一起望着幻灯片。
“找到造假证据了。”看见杉原允走了进来,奈津子笑道。
“是真的吗?!……”杉原允意外地说。
“恩,这就是证据。”塔马双太郎说着指向墙壁,墙面反射着幻灯片的鲜红光线。
“什么意思?”
“要画出这种夕阳,你想需要多少钱?”
“什么玩意儿?”杉原允一头雾水。
“我是说材料费。”塔马双太郎笑着问,杉原更加一头雾水。
“这种红色是用什么做的?”
“是说颜料的材料吗……当时应该是红花……啊!”杉原允才说到这里,就意识到了塔马双太郎话中所指,不禁呆了。
“准确来说,红颜料的材料,并不只是红花而已,不过,无疑也都是高价品。对于画师而言,红是足以匹敌金色的贵重颜色,所以即便想用,也很少能够用得上。大概到了明治十年,托进口颜料的福,红颜料才算普及开来。在那之前,日本没有任何一位画师,以红色为基调创作手绘。北斋、歌麿这些,浮世绘画师当中的富裕阶层,用起红色很是大手笔,不过照反射到墙面的颜色来看,也并没有全部呈现红色调。无论用得多厉害,红色最多也只占全体的五分之一。可是呢……”塔马双太郎转身望着那幅画,庄严地指着幻灯片说,“歌川广重这套图的红色远胜前者。假如真是广重画了这些画,光材料费,就相当于现在的四五百万日元。又不是进呈给大名老爷的东西,只是御用金的谢礼而已,哪有必要花上如此高昂的材料费。”
“材料费竟然要四五百万?!”杉原允和奈津子忍不住呻吟。
“你也知道明治时期的赤绘吧?”塔马双太郎问。
“嗯。”杉原允点头叹息着,“就是那种明明画着白天,却硬要把天空涂成通红的浮世绘吧?看着都恶俗”
不只是天空,就连铁桥下流淌的河川,也都被整个刷上了红色,给人以相当杂乱之感,配色很不协调。又因为多见于描绘明治文化开化的作品,收藏家和硏究者们,将之俗称为“赤绘”,带有侮蔑的意味。
“你想当时的人们,是怎么看待赤绘?”
“或许认为是赶时髦吧。”杉原允想不出其他说明。
这种画有一、两幅也就罢了,现在已经知道的赤绘,就有好几千幅,而且出自不同画师之手,就说明并非某一画师的个性,而是应当看作时代的需求。
“并不是赶时髦。明治年间的人们看了赤绘,会纷纷感叹,这是何等豪华的作品。要是得知能够如此便宜地,就得到这等豪华的画作,他们肯定会大吃一惊。”塔马双太郎笑着说,杉原允顿时哑然。
“你看着贴金箔的屏风,会感到不协调吗?”塔马双太郎问。
“金屏风吗……不,并不会。”
“那上面也是金色的天空和金色的河川,都是违背现实的颜色。”
“可是……硬要说确实没错。”杉原允本想解释,却说不出所以然来。为什么不会对金色的天空产生怪异感,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是所受教育的原因。”塔马双太郎笑着说,“我们从小就被灌输,金色意味着昂贵的概念,所以看到金色屏风,也不会产生排斥,而是首先涌上对豪华的感慨。‘豪华’这种认识,会削弱对颜色的感受。”
“原来如此……”杉原允连连点着头,“或许确实如你所说。就算看到金色皮肤的佛像,也不会感到丝毫奇怪,可是如果换成绿色啦、橘色啦,就相当恶心了。”
“直到明治初期,可以说红色之于日本人,就跟金色一样,人们从小就被教育,红和金具有同等价值。对日本人来说,红色给人的最大印象不是漂亮,而是豪华。所以朝廷的柱子啦、神社的鸟居啦,都被涂上红色,现在倒是被简单解释为,当时人们相信,红是具有驱魔力量的颜色……”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其实只是想借豪华感,向下层社会夸耀权利吧。东南亚一些地方,不是有贴金箔的寺院吗?道理是一样的。进入明治维新之后,日本也能够很便宜地买到红色颜料了,于是红色就不再特别,我们对红色的认识,也发生了大幅改变,只认为是鲜艳醒目的颜色而已。”
“这么说,赤绘就相当于金屏风啊。”
“对吧?当时的人们看到红色的天、红色的河,会感到奢侈,却不会认为别扭。”
“那么,红漆给人的感觉,就跟镀金一样了。”杉原允点头说。
“宽政年间或是天保改革那会儿,因为太过奢侈,首先被幕府取締的就是红色,所以,完全不使用红颜料的蓝绘,才在那时候流行起来。对浮世绘画师而言,获准使用红色,就是社会地位的最大象征。即便是在没有禁奢令的年代,能获得出版商许可,使用红色的画师,也是凤毛麟角。除非是稳赚不赔的画师,否则就算擅自用了,也绝对不会出版。”塔马双太郎严肃地指出来,“就连名扬天下的歌麿,也只是在口红和衬领上,稍微涂红而已。对二流画师来说,红色算是一种憧憬,肯定也有画师一辈子,都没有能够用上红色的遗憾。所以说,当红颜料能从国外低价进口时,就被他们争相滥用,似乎要借此满足,他们一直以来无法使用红色的欲望。人们也表示欢迎,光把赤绘往墙上一贴,就能够豪华感大增。这无疑就是赤绘流行的真相。”
“先等一等。”虽然同意塔马双太郎的见解,但是,杉原允仍然出声打断了他,“的确如你所说,红色很贵我是理解了,可是单凭这样,就能够说歌川广重的手绘是伪造的吗?四五百万的材料费确实异常,我也相信是赝品,可是日本这么大,或许会有硏究者,抱持肯定的意见。广重也会对红色,抱着一丝憧憬吧,兴许他是想一辈子就一次,把红色用个过瘾……”
“手绘或许是有可能……”塔马双太郎点头,随即笑了,“但是,他不会用在信手涂鸦的绘画日记上。”
杉原允闻言如梦初醒。
“哪儿会有人往充其量,不过便条的东西上贴金箔?歌川广重也是一样。绘画日记上有大量夕阳和红色的鸟居,造假者明显是想借此强调,它和朱富士的共通性,却不知红颜料有多么贵重,用得肆无忌惮,结果却成了最大的破绽。只要指出这一点,大部分硏究者都会认同。竟然在绘画日记上,使用红色颜料,可谓奢侈得空前绝后了。”塔马双太郎冷笑着说,“朱富士套图之所以能够被视为真迹,完全是因为那本绘画日记的存在。根之不存,其枝也枯。津田良平正是意识到了破绽,才刻意在《美之华》用了黑白照,这样就能模糊红颜料的存在。他也一直提心吊胆,就害怕被我识破。”
“证据确凿!……”杉原允激动地欢呼起来,“贴金箔的日记啊,就连小孩子都知道不可能。错不了啦,这绝对是赝品。”杉原像小孩子一样咋呼着,“这下就能扳倒岛崎直哉了。”
塔马双太郎也点了点头。
“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激动。”
塔马双太郎闻之苦笑:“如果去告诉岛崎直哉,不知道他会是什么表情。还真想拜见那家伙一下。”
杉原允也想象着岛崎直哉的表情,他肯定会瞪着塔马双太郎,又哭又笑,毕竞是太难想到的盲点。
“真厉害啊,这家伙。”
或许是想起了津田良平吧,塔马双太郎悲伤地眺望着窗外景色,杉原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
这次的事件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