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谈话之后,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塔马双太郎始终关在硏究室里,钻硏新出现的天童广重。
既然津田良平发现的绘画日记可能有假,经由日记找到的朱富士套图,恐怕也有赝品的疑虑。说是怀疑,其实,塔马双太郎几乎确信那就是赝品。既然发现者是岛崎直哉,已经足够说明问题的了。
然而,塔马双太郎始终没有能够找到证据。如果提出歌川广重的勤皇问题进行说明,或许会有好几名研究者,同样对绘画日记的存在表示怀疑。不过,最多也就“好几名”而已,可是如何力说,大多数人都会对广重的勤皇思想,表示嗤之以鼻吧。如果核心的勤皇问题被无视了,质疑绘画日记的根据,也就不复存在了。按照一般思维,既然歌川广重去了天童旅行,会留下途中创作的绘画日记,也没有什么奇怪。所以才很难办,只能争取抛开日记,从画面里找出足以断定三幅套图是赝品的证据。
于是,塔马双太郎拼命地盯着画看,却仍是束手无策……如果作画拙劣倒好,结果这套图的运笔,反而比歌川广重还要高上一筹,可是总不能说画得太好,所以就是赝品,肯定会被嘲笑说,这才是广重的杰作。如果是自己专攻的歌麿,应该可以进行更深入的硏讨,可是,塔马双太郎却连歌川广重的手绘,都没有怎么看过,很难说出个所以然。再者,按照杉原允的说法,已经有数位研究歌川广重的专家,对这套作品打了包票。
就连专家都无法识破的赝品,自己有可能办到吗?塔马双太郎心里也有这层担忧。
“今天也是老样子啊。”进入硏究室的奈津子,不掩惊讶地说。屋里从大早就关着窗帘,塔马双太郎在昏暗中,一动不动地盯着幻灯片瞧着。
“昨天就住在这儿。”塔马双太郎眼底带着倦意笑了,消痩面孔上的胡茬分外醒目,“我让杉原先生尽可能多地,找来歌川广重的手绘照片,相互之间进行了比较,只能说这套图是迄今为止最棒的作品。”
“广重硏究者也极尽赞美呢。”奈津子把手里拆了封带的《美术新闻》,递给了塔马双太郎,这是每月发行三期的专业报纸,所以会用邮寄。
“没想到塔马老师会在研究室里,我就连同其他邮件一起,从教务那儿领了,在咖啡馆吃早饭时读了一遍。”
“那套歌川广重的画已经见报了?”塔马双太郎颇感吃惊地说。
距离在松冈的出版纪念会上公布,只过了一个星期而已,不过,既然能够印上介绍仪式程序的册子当封面,岛崎直哉得到作品,应该是在更早之前。如果松冈预先就把情报透露给了《美术新闻》,现在见报也不奇怪。
塔马双太郎慢慢地将叠好的报纸打开,三幅套图并排放着,在第一版占据了相当版面。事实上,这一整版都是歌川广重特辑。画下还配着两名研究者的赞词。
“伤脑筋啊,”塔马双太郎看着文章,顿时一阵苦笑,“这下更不好说是赝品了。两位专家都拿信誉做担保,说那些画是真迹了,发表在《美术新闻》上的见解,很难轻易被推翻,除非有相当可靠的证据了。”
“你还认为是赝品?”奈津子好奇地注视着塔马双太郎问。
“你是不知道岛崎,有他参与就是证据。”奈津子无言以对。
“津田先生所有反常的举动,都显示出这是假货,他的自杀,肯定也跟这套广重有关。”塔马双太郎惋惜地说。
“直接去跟那个岛崎直哉对峙呢?”
“如果跟他能说得通,就不会这么辛苦了,那家伙就算被逼到绝境,也能面不改色地说谎。还没有造假的证据,去找他也是白搭。”
塔马双太郎烦躁地按着幻灯机的遥控器,一张一张地切换着画面。
“似乎里面不全是广重的画?”奈津子对浮世绘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歌麿、北斋的手绘也都混在了一起,也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只是没想到,《美术现代》杂志还有手绘幻灯,就一起借来看看。比看画集大很多呢,还挺新鲜。这回的收获嘛,或许就是再次体会到葛饰北斋的出色吧。”
塔马双太郎慢慢操作着幻灯机,他讲课时也会用到幻灯片,不过,《美术现代》杂志的东西,不愧是专业摄影,颜色非常棒。
“这样看起来,歌川广重的画很朴素呢。”奈津子说道。混在歌麿、北斋当中登场的广重,显得非常黯淡,“好像那三幅套图是特别的。”
“因为显得很华丽嘛。不过拿这当理由,只会被笑话,主题是夕阳,当然会用大量红色。”
就在塔马说话的同时,电话响了。
“没事儿啦,我去接,反正肯定是杉原先生。”塔马双太郎叫住正欲从沙发起身的奈津子,把遥控器交给她,“你随便看看。”
塔马双太郎背对着幻灯接起电话,果然是杉原允。
“看《美术新闻》了吗?”杉原允很是激动地说,“听说他们冲去银座的百货商场了。”
“是想办展览会?”
“松冈先生是想让价格稳步上升。既然没有借《美之华》那样的御用杂志展开战略,应该采取了不同以往的方法。反正得到了两位老师的肯定,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啦。”杉原允肯定地说,“他们肯定是想在一流大商场里,举办面向大众的展览会,同时瞄准三大报纸的文化版吧。如果以《美之华》为起点,感觉只算是幕下,不过在美术新闻上占一整版,还有两位专家的推荐,一下子就晋升到三役了。如果能被三大报纸评为杰作,就是全面优胜了。等成了横纲,想拉下台就很困难了。要趁早做出了结……”
塔马双太郎暧昧地点了点头。随着幻灯片在奈津子的操作下翻页,塔马眼前墙壁的颜色,也随意地变换着颜色,仿佛间接照明一般,色彩泛滥很是漂亮。
“总编辑又不知道个中就里,一个劲儿地训我,怪我因为专程去天童取材,却错过了这等杰作,而且还跟岛崎直哉一起喝酒。”
“反正成了岛崎的东西,《美术现代》杂志就没有办法用了,人言可畏嘛。”
墙壁又变了颜色,塔马双太郎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杉原允,呆呆地望着墙壁。或许因为睡眠不足吧,颜色的变化唤起了睡意。仿佛让他从睡意中惊醒般,墙面突然一片鲜红,就似酒馆一条街的刺目霓虹。塔马回过头来,正是那套图的其中一幅歌川广重。
“喂喂……你在听吗?”
“嗯,我说让你别往心里去。”
塔马双太郎把注意力转回电话。眼前持续了一阵沉稳的颜色,而后墙面又通红一片。塔马双太郎再次转过头,是另一幅广重的话,但无疑是三幅套图的其中之一。
“咦?……”塔马双太郎有些困惑。
“怎……怎么了?”奈津子注意到了塔马双太郎的变化。
“麻烦你回到最开头,然后尽可能快地翻页。似乎有些奇怪。”
“什么东西奇怪了?”电话中传来杉原允疑惑的声音。
“你先等会儿,我有些头绪了。”塔马就这么凝视着墙壁。
“准备好了吗?”奈津子示意后,开始迅速地翻动着幻灯片,墙面的颜色目不暇接地飞速变换起来。
终于,红色出现了。
“给我停下来!……”塔马双太郎喊了一声——果然是那套歌川广重的绘画。
“再继续。”塔马双太郎看回墙壁命令道。黄色、白色、浅褐色、淡蓝色……红。
“停下!……畜生!……”塔马双太郎突然大喝一声。
“简直就像超能力。”
背对幻灯的塔马双太郎,毫无差错地选中了广重那三幅套图,奈津子心里似乎有些发毛。
“抱歉,稍后跟你电话联系,我有些事情,必须仔细想一想。”塔马双太郎在电话里说。
听塔马这么说,杉原允兴冲冲地表示,自己立刻就到硏究室来。
“从一开始的怪异感就是这个,结果我却把注意力,放到了毫不相干的地方,其实跟构图或者素材,没有任何关系。”
塔马双太郎挠挠头,叹着气坐回到沙发,放松了肩膀。
“你也来试一试,肯定也能够轻易说中。”
奈津子依言盯着墙壁,塔马翻动着幻灯片。
“是这幅吗?”奈津子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向幻灯片,一看真是那套广重,她也乐了。
“那你再来试一试挑出这一幅。”塔马双太郎在幻灯上,另外选了一幅《朱富士》之外的歌川广重手绘,“等你记清楚特征再开始,不如就直接看着,反射到墙上的颜色,来记忆吧。”
奈津子按照塔马双太郎的建议,转身看向墙壁。画的构图当然看不出来,不过可以辨认出来,浅褐色的光线中混着绿色。奈津子暗暗记着眼前的颜色。
“好了,都记住了。”奈津子颇有信心地示意开始。塔马双太郎把幻灯片倒回第一页,开始往后翻。幻灯配合咔嚓、咔嚓的声音变换着,终于……
“是这张。”奈津子自信地回过头。
完全是不一样的作品,塔马双太郎笑着,再给她一次机会。翻过七八页后,应该不会有错的颜色投影在墙上。然而依旧不对。
后来又试了三次,结果全都答错了。
“该不会故意把那张幻灯片抽掉了整我吧?”奈津子懊恼地抱怨着。
塔马双太郎闻言苦笑,往前翻过好几页后,那幅画的幻灯出现了。
“怎么会?”奈津子惊讶地张大了两眼。
“保险起见,再用朱富士试一次吧。”
塔马双太郎并没有回答奈津子的疑问。这回奈津子毫不困难地认出了朱富士。
“懂了吧?朱富士是特别的。你似乎单纯地认为,画的整体呈红色,所以很醒目……其实浮世绘里,根本不存在这种作品。只因为我们生活在现代,才不会产生疑问,要让江户看了啊,大概会当场把眼珠子吓掉了吧。”塔马双太郎乐呵呵地拍着手,像小孩子发现了新玩具一般,得意洋洋地说,“造假者沉迷于对抗葛饰北斋的《赤富士》的点子,连基本因素都忘了。不对,不该说忘了,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在考虑范围,绝对没错。”
说着,塔马双太郎想到了津田良平发现的绘画日记。
“果然……”津田良平的缜密考虑,让塔马双太郎不禁感慨。这一点津田也想到了,所以才挑选了色调沉稳的作品,用作美之华的配图,不印彩页,恐怕是津田主动提出的要求。
“说爱来,津田先生似乎极度担心,我对绘画日记的感想啊。”塔马双太郎颇为感慨地想着。
决定在华瑠炼后面的店铺,让岛崎直哉展示绘画日记时,津田良平以店面太小为由拒绝同席,其实那时候就该有所察觉。发现者总是爱炫耀功劳,不管津田良平的性格有多么谦虚,通常来说,也应该在一旁说说看法。可是……他却一味回绝,之后也没有就日记多说。或许是因为,塔马双太郎对日记表示称赞,让他放了心,可是,津田良平那时候给人的感觉,却像在尽量岔开绘画日记的话题。
“你是明明知道有假,却进行发表吗……”怀疑成了现实,饶是塔马双太郎也难掩胸中刺痛。而且……是跟岛崎那种男人串通一气。
“怎么了?”塔马双太郎的长叹,让奈津子担心起来。
“活得久了,讨厌的事情也会增加。只有津田先生,我真不愿意怀疑他。”
塔马双太郎的话里含着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