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塔马双太郎刚开一个头儿,就自己个儿地苦笑了起来,他似乎还没有想好应该怎么说,“虽然在我的脑子里,谜题已经解决,广重暗杀说也毫无疑问……不过真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实在是太多假说的延续,如果津田先生没有留下遗言,点明歌川广重是死于他杀,我绝对不会往那儿想。”
“至少现在我相信,歌川广重不是死于霍乱。”杉原允冷笑着说。
“歌川广重自身或许认为……”塔马双太郎整理起思路,继续开口往下说,“一切都作的天衣无缝……结果,幕府还是发觉了,他和天童藩的秘密联系。可不是吗,两三幅画作还好说,一下子给他们画了超过五十幅,怎么也太醒目了。如果被人带进江户,或者富山的买药郎,在天童看到广重的手绘,起了疑心。我说富山买药郎你或许会好笑,不过除去天台宗一类的宗教组织,江户时代拥有全国性情报网的,大概就只有富山的买药郎了。他们会随身带着被称为‘富山版画’的演员画或者玩具画,当作买药的赠品。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他们也起到了美术商的作用。如果遇上熟识的买药郎,或许会有天童广重的所有者,拿出作品来炫耀一番吧。这么一来,在天童有很多歌川广重手绘的情报,传到幕府那里也不奇怪。”
“这么一来,歌川广重的努力都白搭了啊。”杉原允慨然说道。
“算是吧,不过幕府放着没有管。从织田藩和歌川广重的立场而言,这件事情是一旦露馅就要掉脑袋的秘密。可是,对幕府来说缺少实证,没有办法多加追究。总不可能只因为天童有广重的画,就把他逮捕吧。”塔马双太郎苦笑着摇头晃脑地说,“别忘了,即便是明和事件,在有人告发之前,幕府都只是默默旁观而已。如果是水户或者萨摩之类的大藩,或许德川幕府还会制定一些对策,小小的一个织田藩,就算偏向勤皇思想,也没有什么影响。应该说,德川幕府并不像歌川广重害怕的那样,把这种事情看得有多重要。”
杉原允听得无言以对。
“安政年间,动摇幕府根基的大事件频发,安政二年的大地震,几乎把江户变成了一片废墟,托·文森特·哈里斯进驻下田,强迫幕府开港,也是在宽政三年。”塔马双太郎摇头说,“说句对织田藩和广重失礼的话,幕府真没有闲工夫,去一一过问这些小动作。”
“原来如此……的确有道理。”杉原允佩服地点着头。
“不过到了安政五年,事情有了变化,歌川广重也正是死在了这一年。”
“安政五年啊。”杉原允也兴奋地探出了身子。
“这年四月,井伊直弼被任命为大老,之前始终态度暧昧的幕府,突然展开了对勤皇思想的大镇压。”
“是说安政大狱吗!”杉原允失声高呼。
“织田藩和歌川广重,应该都是被这个行动吓破了胆,看井伊直弼的架势,是想把江户、京都给朝廷添堵的志士,全部清除掉。虽然不清楚这时候,歌川广重抱着哪种程度的勤皇思想,可是,即便他现在没有什么大动作,幕府也不再打算放过他,肯定有把广重叫到衙门,追究和织田藩往来的场面。不过,歌川广重到底是江户红人,我想幕府也会谨慎对待。”
“跟人气有关系吗?幕府连吉田松阴都照样处刑呢。歌川广重区区一介街头画师,似乎下场会变得更惨吧?”杉原允说。
“吉田松阴在江户人看来,只是无名的乡下学者吧,我们是站在现在的角度往回看,才会感到松阴的重要。”
“啊……”杉原允如梦初醒地点了点头。
“跟松阴比起来,就算只是街头画师,也属歌川广重的知名度,要远远地高得多。不对,应该说是不该放在一起,作比较的云泥之差。就算幕府再狠毒,也会对广重的处刑产生犹豫。如果对歌川广重降下死罪,对幕府的反对声音会更强。假如是跟自己生活,完全无缘的武士,或者学者被处刑了,江户百姓还能够事不关己地由他去,可是,一旦敬爱的歌川广重被判死刑,他们就绝对要抗议。”塔马双太郎一脸严肃地指出来,“现在不也是一样的吗,就算地方的教师,抢东西被警察抓住,大众对事件的关注,也不过三、四天而已。可是,如果有当红大明星,因为批判政治被判死刑,全国都会发起减刑请愿,最终促使政府倒台,也不是不可能。德川幕府也不傻,这种程度的分析,他们肯定能够考虑到。而且还有一点,歌川广重的前幕臣身份,也是一个难题。广重只是隐退而已,家族里还有人是现役定火消同心,说起来还算是内部人的谋反。安政大狱确实有众多牺牲者,可是,没有任何一个是幕臣。对他们处刑的目的,就是为了镇压勤皇人士,如果连幕府的自己人,也被算了进去,岂不是起了反效果?这两大要素加在一起,就无法对歌川广重进行公开处罚。”
“听得我都毛骨悚然了。”杉原允耸了耸肩膀说,“可不是,我要是幕府官员,也不敢轻易去动歌川广重。这就是前幕臣的分量吧。”
“话虽如此,也不能完全把他无罪赦免。广重自己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才吓成了神经衰弱。”塔马双太郎笑着说,杉原允闻言一愣。
“这是有资料记载的,当然并没有说明,造成神经衰弱的原因……基本上硏究者都选择了无视,认为歌川广重不是会弭患神经衰弱的性格,再说反正也跟他的死因无关。”塔马双太郎轻轻摇着脑袋瓜儿,一脸苦笑着说,“换在从前,我也不会往心里去吧,不过,如果顺着背景一路追溯,反而有了可信度。歌川广重家人的回忆当中也提到,他在染病之前,挺久时间就停止了工作,无所事事地在床上趟一整天。就算没有被叫去衙门,他也害怕有朝一日会暴露吧。”
“连旁证也有了。”杉原允赞叹地连连点头。
“然后到了九月,本来我是想吓你一跳……”
“吓我什么?”
“广重的死是九月六号。”
“嗯……有什么问题?”
“宣布实施安政大狱,正好就是这一天。”
“欸……真的假的!”杉原允闻言,顿时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
“第二天的九月七号,和赖三树三郎、梁川星岩一起,被幕府称为‘恶谋三奸’的梅田云浜在京都被捕。以此为开端,井伊直弼展开了大狱。”塔马双太郎说,“没过多久,赖三树三郎也遭到了逮捕,只有梁川星岩没被抓,想抓也抓不了,因为他在之前的九月二号,就得霍乱死了。”
“哇,又是霍乱!……”杉原允几近悲鸣。
“九月二号,正是歌川广重开始写遗书的日子,就算你疑心再重,也该觉得太过巧合吧?”
“当然,简直巧合得可怕。”
“如果歌川广重和勤皇思想完全无关,有多符合也只能是偶然。可是,一旦确定他是勤皇派,就不再是偶然了。”塔马双太郎很认真地分析着,“而且,如果现在发挥一点想象,梁川星岩的死也很可疑。‘三奸’中的另外两人,都是下级武士出身,说起来只是抱着勤皇思想的过激活动家而已,可是梁川星岩不一样,他被赞赏为日本的李白,以当时第一诗人的美誉驰名全国。去京都之前,他在江户主办着名叫‘玉池吟社’的诗社,文化人和大名都要卖他面子,可谓超级名人。梁川星岩也符合跟歌川广重一样的条件,如果判他死刑,幕府也料到事件会爆发强烈不满吧。有历史学者认为,正是因为梁川星岩的病逝,幕府才毫不犹豫地实施大狱,因为剩下那些家伙,虽然也是幕府的眼中钉,却没有什么社会影响。”
“一东一西相同立场的两个人,迎来了相同的死,而且中间只差四天……”杉原允心中的答案也呼之欲出。
“歌川广重有了死亡的预感,被迫切的追查压垮了,所以才写了遗书。前面已经说明过,他不可能染上霍乱,不过身体不好倒是真的。”塔马双太郎笑着说,“根据他家人的证言,歌川广重确实在床上躺了大约十天。虽然也只是假说,幕府恐怕是暗中考虑,对无法公开处刑的对象,实施秘密暗杀。虽然难以逮捕,也不能放着这些,对社会有极强影响力的名人不管。正寻找机会暗中解决时,恰好爆发了霍乱。”
杉原允听着沉默不语。
“霍乩对幕府来说,简直是一种很方便的疾病。因为有传染性,同伴也不敢靠近,而且,不是找私人医师看病,幕府会亲自派遣手下的医生。如果有必要,还可以进行隔离,连家人都没有办法靠近,在密室里想怎样,都是幕府的自由了。”塔马双太郎阴险地嘿嘿冷笑着说,“还有,尸体也要立刻处理掉,连守灵或者尸检的时间,都不给就直接下葬。反正每天都会死好几百人,这也没什么奇怪。幕府只要有意,想抹杀多少绊脚石都不成问题。”
杉原允稍稍有些眩晕。
“捏造霍乱症状的办法也很简单,只要若无其事地接近歌川广重,让他吃下会引发食物中毒的东西就行,如果跟饭馆之类串通起来就完美了。然后等着广重开始拉肚子,就在附近散播,他是不是得了霍乱的谣言。因为霍乱是传染病,邻里肯定会陷入恐慌,因为当时连水井都是共用的。”塔马双太郎指出这一点,“接着再不慌不忙地,让幕府手下的医生登场,之后谎称服药给他下毒就行,或者隔离起来杀掉也没问题。这样谁都不会起疑,轻易地就能够把歌川广重从世上抹杀。”
“你这推理太可怕了,我实在没有办法相信。”即便如此,杉原允还是表示否定。
“你忘了吗?”塔马双太郎苦笑着盯着杉原允,“不管从症状看,还是遗书内容来看,歌川广重的病都不是霍乱,可是坊间都这么认为。既然之后也一直没有订正,可见并非单纯的误报。也正因为如此,硏究者才无法推翻霍乱说。之前也跟你说过吧?”
“嗯。”杉原允点了点头。
“答案不就摆在这儿吗?……霍乱说并不是误报,而是幕府要他是霍乱患者。”塔马双太郎严肃地指出,杉原允不禁吓得肩膀阵阵发颤。
“幕府既下派了医生,还进行了隔离,对守在一旁的家人、朋友来说,没有比这更确凿的证据了。即便怀疑症状跟霍乱不同,他们也相信医生官员不会撒谎,遗族也只能唯唯诺诺地接受。如果没有幕府介入,歌川广重也并非死于霍乱,绝对不到半年就会订正误报。”
“等于是说,广重杀人事件的犯人,就是井伊直弼啊。”杉原允长叹了一口气。
“归根结底可以这么说,毕竟没有井伊直弼的许可,就杀不了梁川星岩和歌川广重。”塔马双太郎似乎很同意杉原允的说法,一连点了好几次头,“确实,广重是被井伊直弼杀害了。”
“这个结论简直太惊人了!……”杉原允听得激动不已,嗷嗷乱叫,“画风那么温厚的歌川广重,竟然有这等激荡的人生……往后我一看到‘东海道五十三次’,就会想起今天这些话呢,真是比葛饰北斋做密探的说法,还有不可思议的冲击性。”杉原允咋咋呼呼地,“葛饰北斋本来就神神秘秘的,可是谁能够想到,歌川广重竟会因为安政大狱被杀……这是值得传给子孙的的假话,一旦发表,肯定会让全日本的广重迷哑然,绝对没错。”
“什么,你还要传给子孙啊!……”塔马双太郎放声大笑。
“莫非津田先生也全都看透了?”杉原允带着怀疑的目光问道。
“当然。虽然不清楚他推理的细节,只要发觉了歌川广重的勤皇思想,后面就都一样了。一旦对安政大狱的发令,和歌川广重之死的重合产生疑问,就会推导出这个答案。”
“津田那小子真是了不起,竟然比塔马先生还先一步得出结论。”杉原允激动地吧咂着嘴,“如果津田在这儿,我真想拍着他的肩膀,好好地祝福他呢。”
“可是……”塔马双太郎眼神一暗,“还留有一个谜,为什么津田那小子,没有把这些发现写进论文。最初我还单纯以为,是津田一族和吉田一族的敌对关系……”
“难道不是吗?”杉原允感到奇怪。
“我察觉了更可怕的事情。”塔马双太郎这么恐吓了一句,杉原允吓得当即一愣。
“他是绝对不能写,越是追究歌川广重的勤皇说,新发现的绘画日记,就越暴露出矛盾。”塔马双太郎严肃地说,“一旦津田先生如实写了出来,哪一头就都不成立了。”
“不成立……会吗?采用勤皇说还更有利吧。”杉原允自信地说,“这么一来,歌川广重去天童,就有了必然性,为什么没有东北题材的作品,也都迎刃而解……怎么看都没有矛盾吧?”
“拼命隐藏天童之行的歌川广重,难道会把暗示他到过天童的路线,写成绘画日记吗?”塔马双太郎突然这么发问。
“啊!……”杉原允惊得目瞪口呆。
正如塔马双太郎所说,那本绘画日记一不小心,就会成为铁证。
“如果日记是真的,就会导出歌川广重的勤皇思想,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结论,这么一来,歌川广重被暗杀的说法,也便成了纸上谈兵。”塔马双太郎表情严肃地指出这个矛盾点,“反之,如果勤皇说正确,绘画日记的存在就不合理。这是个大难题,对津田先生而言,只能舍弃勤皇说,反正百目木问题,就足以证明天童之行的假话。他一定是这么判断的,这么一来,津田先生的反常之谜也解开了。”
“才没有解开呢!……”杉原允用力摇着头争辩,“这么一来等于说,津田先生是主动放弃勤皇说和暗杀说?可他临死之时,明明说了歌川广重是被杀掉……会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吗?他是相信暗杀说,才会对你说那些话!……”杉原语气强烈。
“那就只能得出结论,他是在明知绘画日记有假的前提下,写下了那些论文。”塔马双太郎语气沉重地说,杉原允顿时错愕不已。
“你刚才的发言,就是这层意思。”塔马双太郎点头说,“如果广重心怀的勤皇思想,坚定到足以要他性命,就绝对不会留下绘画日记。”
“津田先生明明知道那是假的?”杉原允感到极度困惑。
从津田良平的性格来看,这绝对没有可能。然而,他临死时的话,也不像胡诌,他应该是对歌川广重遭到暗杀的说法坚信不疑。这些矛盾该如何解释?本该连上的线,却又唰地断了,这让杉原允焦躁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