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那本绘画日记,已经被东京的同行买走了?!”
听津田良平介绍后,金子哑然。这也是自然,照金子刚才的说法,他连日记在天童的谁手里都不知道。
刚进店时,听金子这么一说,塔马双太郎简直难以置信。后头再一想,津田良平的论文里,确实没有提及所有者的姓名。据说是物主出于隐情,不想公开名字,让津田只说是个人所藏,这也是对方允许,公开绘画日记的条件之一。
物主解释说:“因为并不打算卖掉,要是事情闹大,被税务署盯上就麻烦了。”津田良平也就应承了下来。这种事情很常见。
不过,在编纂市史的金子看来,这可是个大问题。如果歌川广重当真到过天童,能成为证据的绘画日记,无疑是今后的贵重史料。要么给实物拍照,要么由市里出面买下,总之,必须尽全力保存那份资料。于是,金子给津田良平写了信,表示虽然论文是说私人收藏,但希望他能告知所有者姓名。
然而……还没有等到津田的回复,就得知关键的绘画日记,就已经落入了东京的浮世绘商人手里……他会绝望也是自然。
“总觉得难以置信啊。”金子怃然地看向津田良平,“就连我这个本地人,都不知道物主是谁……那位同行又是怎么打听到的?”
“是从《美之华》问来的吧,岛崎直哉先生跟他们是老交情。”
“原来如此……实在太遗憾了。”金子叹惋不已,“那物主到底是谁?”
“这……都答应了保密。”津田良平变得支支吾吾。
“已经没有保密的必要了吧?”
“或许对方并不想让人知道,日记已经卖了……只要岛崎先生不说,就没有人知道藏家是谁。”
“也不用担心被税务署找上门了。”金子也表示理解。
“我大致也猜得出来是谁,符合条件的人,天童藩里没有几个。”金子露出浅笑,“那位生意人会轻易同意拍照吗?”
“按照昨天的态度来看,应该没有什么困难……”津田良平苦笑着说,“不过,那个家伙可不好打发,或许会收相当的照片费吧。”
“唉,也是没有办法。只要在合理范围,也能从市里拿到预算。反正东西都易主了,事到如今再愁也白搭。要是能早点知道就好了。”
“万分抱歉,因为事情太多忘了回信。我也没料到会被卖掉。”津田忙向金子赔不是。
“他的夫人刚刚过世。”听到塔马双太郎说明了情况,金子慌了手脚。“真是对不住啊,没考虑到你的难处。”
“不必在意,这是人之常情。”津田也露出安心的神色。
“拜读了你的论文,真是非常有意思。”金子笑着说道,“有机会的话,我想在市里的宣传资料上也登一登,不过估计得分几回吧。”
“你知道津田论文的核心问题吗?”塔马双太郎向金子问道。
“是说为什么歌川广重,没有东北的作品吗?”塔马对金子的回答示以微笑。
“我真是大吃一惊呢。我们只知道在这山形县啦、天童啦,都有歌川广重的手绘,完全没多想……还以为广重有很多东北的作品,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金子啧啧地说,“可是,按照津田先生的调查,总共只有十来幅吧?而且都集中在福岛这一个地方。”
“你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金子反吃一惊,瞧着塔马双太郎。
“出现这种情况的理由。”
“不知道……完全摸不着头脑。跟二位这回的天童取材有什么关系吗?”金子探出身子,银边眼镜之后的双眼,匆匆地盯着塔马双太郎。
“广重之所以不画东北……或许是因为他有不得不向世人,隐瞒自己那趟旅行的隐情。不过……”塔马双太郎说到这里,蓦地一顿,侧头瞧了瞧津田良平,“即便暴露福岛的百目木,也没有什么大问题。所以说,是旅行的最终目的地天童有问题。这是我们的想法。”
“天童有问题啊……”金子一阵沉吟,“并不是贬低乡下地方,不过,我真想不出值得广重这种大人物,隐瞒行踪的理由。我这个做市史编纂的人,说句不合身份的话,天童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小地方而已。”
“如果是跟幕府的冲突呢?”津田良平提出质疑。
“歌川广重生活的时代并没有吧。”
“这么说,其他时代有过咯?”
“是跟织田藩扯上关系的时候。织田藩在明和四年末,从群马县的甘乐町转封到了天童,一开始很多人都对幕府怀有怨恨。”金子先生分析着,“虽然是个小藩国,织田藩毕竟是织田信长的直系嘛,德川家族肯定也对他放不下心。那些为幕府蒙受不白之冤、被贬到东北穷乡僻野的家臣,会愤慨也不奇怪。”
“这里竟然有织田信长的直系?!……”塔马双太郎大吃一惊。他当然知道天童是织田藩,不过一直以为是旁系。
“藩袓是织田信长的次男信雄公。本能寺之变之后,织田信雄被得天下的丰臣秀吉提拔,坐拥百万石的领地。结果呢,他却因为秀吉的猜疑之心,被贬为两万石的小名,于是在关原之战投靠了德川家康,后来在德川时代增加到五万石。不过对德川来说,信雄到底是织田家族的直系,他的藩国一旦势力壮大,准没好事。于是,虽说他是五万石,封地却不集中在一地,而是分散为关东两万石和关西三万石。织田藩就这样被一分为二,本家是群马县甘乐郡的小幡两万石,分家是兵库县的柏原三万石。分家比本家的食邑还高,虽然奇怪,不过小幡靠近江户,参勤交代也更加方便吧。柏原则是丹波山里的小地方。”
金子的解说告一段落,二人点了点头。
“你刚才说,他们是哪一年转封到天童?”塔马双太郎向金子确认。
“明和四年,公元多少就不太清楚了……”
“没关系,大概有底。明和就是铃木春信活跃的时代,歌川广重来到天童,大约是在天保年间,都是七八十年之后了,确实应该和转封无关。就算再怎么恼火幕府的做法,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同样,幕府就算在刚转封时情绪紧张,不消十年也就放松了吧,不可能一直监视将近八十年啊。”
就算幕府旧臣歌川广重和天童藩有密切接触,也成不了问题。
“津田先生你……”金子突然若有所思地盯着津田良平,“难不成和津田勘解由有血统关系?”
“据说是分家,不知家谱上是怎样……”
“津田勘解由是谁?”塔马双太郎还是头一次听说。
“幕府统治快结束时期,实际掌控天童藩的家老。论文里提到的吉田专左卫门,有个名叫吉田大八的同族,当时津田勘解由就跟他互争霸权。不过嘛,明治维新当前,激进派和保守派的对立,从那个时候起就没有消停过。天下易主萨长同盟之后,天童藩的激进派先导、没等到维新,就切腹而亡的吉田大八,被誉为英雄,保守派的中心人物——津田勘解由,则被称为恶人。要是以幕府的胜利告终,这两人的评价会截然相反吧。实际调查之后,津田勘解由是个相当优秀的人物。身处那种情况,即便天童藩叫嚷着勤皇,他也意识到,在东北被孤立的事实。天童所处地形本就不利,被本会津、伊达这样的大藩国围困,就好比被困的老鼠向猫宣战一样。就算是从大局着想,同意吉田大八率领的激进派,就他肩负藩政的身份而言,我想也是当然的判断吧。”
金子伸手端过已经变冷的咖啡。
“不管东北的哪个藩,一定都摇摆不定吧。”塔马双太郎再次感慨,“要是杉原先生在这儿,说不准又要胡乱嚷嚷着,歌川广重是带着幕府密令,来侦查东北各藩的动向呢。”
“比起侦查天童这种小地方,去仙台领还重要多了。”
“所以才是杉原允那家伙才会说的话嘛。”
塔马双太郎对津田良平的较真劲儿一阵苦笑,突然冲金子问道:“有书上说,天童至今还保存有,十来幅歌川广重的作品?”
“对,怎么了?”金子点了点头。
“你读过绘画日记背面,记录的题字内容吗?”
塔马双太郎的提问,让金子不明所以。
“其中有叫朱富士三连作的套图,你还有印象吗?”
“有吗?不太记得了。”
“既然是叫朱富士三连作,肯定是以赤富士为主题的三幅套图……你之前看到过这套作品吗?”
“赤富士啊……”金子皱着眉头,回忆了一阵,终于断言,“在天童还没有见过。”
“这么说来,这还真是新发现啊。”
塔马双太郎和津田良平互相做了一个点头。
“这套作品也留在天童吗?”金子愕然。
“还没有见过实物,没有办法细说,不过,岛崎直哉那小子确实说了,是一套三幅的朱富士。物主或许是找上了展示会场跟他交涉吧。”
“这下没戏了,说到底还是钱啊。如果表明是市里所有,那物主就连一分钱也拿不到了。”金子重重地叹了口气,“都是被捧为文化财产,然后捐赠或是公开拍卖。也确实有人引以为荣,不过实际上,对作品的损坏还更严重吧。要是拿上展示会,不排除因为强烈照明,让作品受损的情况。”
“市里没有想过,搜集天童广重的绘画作品,来出资建一个美术馆吗?”塔马双太郎感兴趣地问道。
“计划倒是有,不过估计也就是说说而已吧。很可能还来不及出手,天童的广重就被外地人买光了。幸好目前物主还没有转让的打算……可是,如果首都的画商开出高过行情一倍的价格,那就很难说了。”金子气馁地改变了话题,“二位逛过天童了吗?这儿有两处关于歌川广重的纪念碑,都是纪念广重过世百年建造的,年代不久。”
“嚯,这么说来,天童也并没有忘记歌川广重啊。”塔马双太郎叹道。
“怎么会忘记呢,只是除了现存的作品,史料实在太匮乏……”金子惋惜地叹着说,“发现绘画日记算是这二、三十年里,这里最大的收获了。”
“真苍知道纪念碑的位置吗?”塔马双太郎向津田良平询问。
“两处都离袓父家很近,都是普通的石碑而已,恐怕你会感到失望啊。”
金子也是相同意见。
“杉原应该会想去,专程来取材,没点儿这种照片怎么行。”
“天童民间艺术馆很有意思,佐藤千夜子出生的宅子,也完好地保存着。”金子推荐道。
“佐藤千夜子?那个歌手?”
“没错,她是天童人,被称为日本最初的流行歌手呢。”
“歌手的老家看了也没意义吧。”塔马双太郎不禁好笑起来。
“有浮世绘之类的装饰,总之一屋子都是怪东西,非常值得一看。”金子极力推荐那里,“要说天童的观光地,那是非它莫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