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做研究的角度还真是奇怪。”
塔马双太郎回想着津田良平的论文,不禁笑了。在被津田提醒之前,连他也完全没有想过,百目木旅行竟然有如此重大的意义。而且,津田良平还极力主张,广重的东北之旅不止一次,而是有两回之多。
“因为我是东北人嘛。”塔马双太郎的表扬,让津田良平有些害臊。
“|东北人?怎么说?”
“塔马先生之所以对百目木,还有特别的疑问,一定因为您是东京人的缘故吧。”津田良平笑着说,“所以,你会简单地认为,东北确实有这一名胜。”
“原来如此……真被你说中了。看到《陆奥安达百目木站八景》这么个夸张的题目,任谁都会以为,那是个挺有名的观光地吧。既然是名胜,歌川广重会在那里作画,这也毫不奇怪。”
“可是呢,我就住在东北,却从没听过什么‘百目木’,只知道既然是在安达,那肯定在福岛县内。”
“结果你重新一调查,才发现就算把地球打个颠倒,那也是个称不上名胜的乡下地方。”杉原允咧开嘴接着说道,“连我这么迟钝的人,都觉得奇怪了。”
“说实话,之前我对歌川广重的东北旅行,也是半信半疑。因为我就住在东北,所以,我对以东北为素材的作品格外关心。可是,歌川广重几乎没有这方面的创作,从松岛的画里,也看不到广重的独特视点,倒像是参考了其他画师,留下来的临摹本。其他研究者向来就对东北不感兴趣,就算广重没有东北题材的作品,他们也不会起疑吧。但是,我反正是不相信,就进行了一个月以上的旅行,却几乎没有作品发表……奥州街道也是芭蕉、西行等人走过的路,就算和狂歌有些区别,但是,这都是歌川广重也无法忽视的伟大存在。踏着和那些巨人相同的路线,虽然不知专攻美人画的画师会怎么想,但是,以风景为主的歌川广重,不可能不被难得的陆奥美景迷住。如果说东北风景卖不出好价钱,那又为什么出版八幅百目木呢?在弄清楚百目木只是穷乡僻壤之前,说实话我都相信,就连百目木也是他照着临摹本想象的产物了。”
塔马双太郎也点了点头。
“可是……只能相信百目木之行,是确有其事,结果越想越糊涂。而且,偏偏是这百目木……”
津田良平忽然一顿。
“百目木这里对于歌川广重,到底意味着什么?在查看江户时代的观光指南,和现在的详细地图时,我突然记起逸话提到的虚空藏菩萨。要说福岛县内的虚空藏菩萨,只有福岛市清愿寺的黑岩虚空藏一处而已。我赶紧核对了地图,发现从那儿能通过抄道,走近路抵达百目木。虽然没有办法推出更多,但是那则逸话,无疑能够证明广重的福岛之行。”津田良平的口吻激动起来,“而从福岛到天童,只需要两天路程而已。”
津田良平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悠悠地注视着二人。
“话虽如此,但是,没有人知道歌川广重离开福岛之后的行程。现在有了绘画日记,省下了麻烦的推理。不过就算没有证据,我也确信,那时广重的目的地是天童。”
“是跟松岛有关的考证吧。”塔马双太郎问,津田良平点头印证了塔马之言。
“歌川广重应该并没有就此,朝着仙台笔直北上,如果他亲眼见过松岛,就不会在《六十余州名胜图会》中,画出那么平庸的风景来了。那一系列浮世绘是在嘉永六年发售的,大致是天保十四年的十年后。至少广重的第一趟东北旅行,并没有进入宫城县。”
“所以,歌川广重应该是从福岛转向米泽,目标天童……虽然牵强但是在理。”塔马双太郎点了点头,却故意刁难似地说,“不过,也有从福岛掉转头,回到江户的可能性吧?如果行程很赶的话。”
“这种可能我当然也考虑过。不过按逸话描述,歌川广重是一路悠闲观光。在福岛虚空藏菩萨,结识了百目木的乡村武士,还受邀在对方家中一住数日。这样岂不是可以得出结论,他的行程远没有,匆忙到需要从福岛折返吗?”
“的确如你所言。”塔马双太郎点头苦笑道。
“虽然是一趟悠闲的观光旅行,歌川广重既然到了福岛,却没有去就在眼皮底下的松岛,在我看来相当不可思议。松岛是被归为‘日本三景’的全同知名旅游地,如果换我站在广重的立场会怎样?我试想了一番。”
塔马双太郎和杉原允二人,等着津田良平继续说下去。
“只是为观光一路到了福岛,而且时间上也允许……那么,我百分之百地会去松岛。既然日程上不存在困难,那么,打消念头的理由只有一个:就算不急不赶,歌川广重的这趟旅行,也有最终的目的地。”
津田良平自信地强调说。塔马双太郎和杉原允对视了一眼,点头俯肯。
“要说东北地区跟歌川广重深有联系的场所,就只有天童而已。如果天童和松岛在一个方向,广重应该会毫不犹豫地,顺道去观光吧。可惜不巧,要去天童,就必须从福岛左转,向米泽方向前进。以福岛为起点,去松岛和去天童的路,正好一左一右分开。假如先到松岛,转上一圈再去天童,需要花费三倍以上的时间。面对这样的选择,估计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放弃松岛地区的观光吧。一路到了福岛,又没有必要立即折返的旅客,会放弃去松岛,只能是这个理由。”
津田良平发表完意见,看着塔马双太郎。
“你不要紧张,我没什么异议。说真的,我真佩服你那篇论文的结构。”塔马双太郎语带讥讽地笑着点头说,“明明几乎都是假说的堆砌,说服力却是拔群。歌川广重之所以不去松岛,是因为他的目的地在相反方向,我看也只有你能想出这种理论吧。”
“天童和松岛都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土地,对距离和方向都有把握。要是换了九州、四国地区,我肯定也不会起疑吧。”津田良平谦虚地说,话虽如此,津田还是高兴地点了点头。
“第一趟旅行是清楚了……不过,歌川广重第二次去天童的根据,已经能够成文了吗?”杉原允向津田良平问道。
“目前来说……还很困难。”
津田良平也笑了。第一回去东北的旅行,有百目木的连作为证,就算只是假设,也已经论证到相当具体的部分。然而第二次旅行,还只是猜测想象的程度而已。
对晚年的断言,被误认为是僧侣的插曲,都是第二次旅行的有力证据。据说,歌川广重的妻子阿安屡屡提起此事,不过如果属实,当事人阿安夫人应该最清楚,东北旅行并非晚年,也不在广重剃了头之后。
歌川广重过世后,在向养女或弟子们讲述这件事时,夫人不可能把时间说错超过十年,否则弟子养女一听就知道有假。广重晚年有众多弟子,如果没有人对阿安的描述提出异议,那岂不是可以想象,广重在晚年也去过东北旅行?
由于目的地同样是天童,会不会是把两次出行弄混了呢?或许有人会笑话说,这是利己主义的解释,但是,这种混淆在我们的生活中并不鲜见。
如果是只去过一次的地方,或许能够正确记忆,是在哪年哪月去的;可是若去的回数多了,记忆就会变得暧昧,时而弄错先后顺序。本人都有可能记错,听的人弄混的几率就更高了。就算歌川广重正确地传达了信息,听话的阿安也有足够的可能,将第一次天童之行的插曲(被招待到百目木的乡村武士家中)和晚年旅行的插曲(被武士们误认为是僧侣)混在一起。
当然,这充其量不过是假设而已。不过如此解释,逸话就丝毫不存在矛盾了。津田良平在论文中进行了相关论述。
“不管怎么说,如果有前后两次的天童地区旅行,要论证清楚确实有难度。不过就我自身而言,确实是很有说服力的假说。”塔马双太郎点上一根烟说。
“只要塔马先生相信我就满足了。”
“不过有一个问题。”塔马双太郎突然说,津田良平闻言一愣。
“只有一次还好说,可是,如果歌川广重接继两次去了天童,那为什么没有东北题材的作品,就成了大问题了。通常来说,同一个地方会去两次,要么是有要事,否则就只能是非常喜欢那个地方。在得出确切答案之前,大众也只会认为,你是在凭空猜测吧。”
“这么说,歌川广重也是密探嘛。”杉原允突然来了精神,“这不是跟葛饰北斋的情况一样吗?北斋也是为了隐瞒了长野浦贺的旅行,故意不发表作品。哪里伤脑筋了嘛,你们两位真是奇怪。”
杉原允为自己的意见激动起来。
“冻冴子也这么说过。”津田良平一脸沉重,“不过,她并没有读过论文,只是开开玩笑而已。”
“假设歌川广重也是一个密探,你认为他的目的,就是去监视天童藩?”塔马双太郎对杉原允提出了质问。
“唔……应该是吧。”杉原允思考一番后,随便地点了点头。
“那他就没有任何理由,隐藏自己的行踪,别忘了,事实上,歌川广重为天童藩创作了大量手绘,去没去过那里,一下子就被识破了。”
“哦,这样啊……”杉原允嘟囔着点了点头。
“葛饰北斋是为了隐瞒‘川村’这个密探家系的血统,所以才会弄得神神秘秘。而歌川广重呢,谁都知道他是个定火消同心,幕府也不是事事都要依靠密探活动的胡闹组织。很遗憾,你猜错了。”塔马双太郎轻轻地笑着说。
“可是,歌川广重很早就把定火消同心的职务让给儿子,自己则去隐居了吧,说白了就是自由身,对幕府而言,不是再合适不过的人才吗?既然是画师,不管出现在日本全国的哪个地方,都不会引起人们的怀疑。”杉原允难得地发起了反击,“而且风景画家,还做着相当于摄影师的工作,这些都是塔马先生你亲口说的。在搜集情报这一块儿,画师是最理想的人选。”
“葛饰北斋和歌川广重的条件不一样。歌川广重几乎没有搬家或是改号,这类制造‘不在场证明’的举动,而且,广重还是个酒鬼。如果广重真是密探,肯定会担心酒醉后,不小心暴露身份。他跟密探的印象差了十万八千里。如果你要自己考证密探说,我是不会反对……不过十有八九没戏。”
“这样啊。”杉原允一脸失望地点了点头,“可是,那除此之外,广重还有什么理由不画画?不就是想隐瞒他的天童之旅吗?”杉原允还不死心。
“想隐瞒天童之旅吗……”塔马双太郎重复道,“或许这就是歌川广重最大的谜题吧。真没想到广重会有如此的人生之谜。如果最终能够证明,津田先生这就是继写乐、北斋之后,又挖中了第三桶金啊。”
塔马双太郎说得甚是认真。
“不知道能不能往密探说上靠啊,要是能够证明,杂志也会大受好评。”杉原允还在啰嗦,“不过啊,津田先生跟塔马先生真是绝配。津田先生表面上谨慎学究气,其实满脑子都是跳跃性的想法。相反,塔马双太郎却能够找出细微矛盾,或是搭建缜密的理论。你们两位的组合,简直就是如虎添翼。”
“所谓‘相反’,你是想说我看起来马虎不认真?”
“呃,还不至于……”杉原允轻轻摇了摇头。
“谨慎和学究气的反面,不就是这层意思吗?”
“是咋一看起来,大胆又有丰富想象力的意思。”
“看来你是越来越自掘坟墓啊。”塔马双太郎的笑也感染了津田良平。
车内响起了即将抵达山寺的广播,津田良平的脸颊微微一抽。塔马双太郎视线的斜前方,山寺尖耸的山势映入眼帘。或许由于隔着肮脏的玻璃吧,银妆素裹的山寺也稍显暗黑。
“哇菜,那就是五大堂吧……”
塔马双太郎在心中默默地合起掌。不经意转移视线,只见津田良平也仰望着相同的场所。他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着,或许正强忍着泪吧。
“冻冴子跟了一个温柔的男人啊。”
“津田良平的这份感情,如果能够传达给天上飘着的冻冴子就好了。”这是塔马双太郎发自内心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