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也是晴空万里,连风也褪去了寒意。期待着白色圣诞节的人们,或许会感到失望,但却是个登山的好天气。
“借到了。”
津田良平跑回等在旅馆前的冻冴子身边,他从昨天那家咖啡馆里,租借了手持摄像机。难得的旅行,他想拍下来带回去留个纪念。二人的心情多少有了一些好转。
“好像挺简单的吧?”
“跟照相机差不多。下山之后去店里喝杯茶的工夫,就能够复制到普通的录像带上,简直方便得很。”
津田良平立刻举起机器,把冻冴子和旅馆,一起收入了镜头。
“也让我来试一试。”冻冴子接过摄像机,津田良平在取景器里,难为情地笑了。
“虽然是黑白的,在取景器里能够看到回放。我给你演示。”
津田良平倒好带子,开始回放录象了。冻冴子依言凑了过去,取景器里正重现着刚刚录下的画面。
“嘿,有意思!……”
画面里的津田良平正挥着手。
“不如我们也狠下心来,买一台吧。”
“可是会很贵的吧?”
“也有十来万的,和汽车一比就很便宜了,稍微省一省就有了。”
“也对,要从长远考虑。”
二人说着出发了。
山寺耸立在旅馆对面,夹着横穿小镇的立古川。既然这是声望在外的名寺,依附它的城镇,理应颇具规模。然而,走近了一看,寺门外的镇子小得可怜,河川两岸仅有百来米长的街道。
嗜好咖啡的津田良平,习惯以咖啡馆的多寡和格调,衡量一个地区的规模和生活质量;因此,按照他的眼光看来,山寺无疑是穷乡僻壤。就算有招待所和招牌,也大都是木头结构的老食堂。
“基本没有年轻游客啊。”津田良平望着野菜荞麦面和团子的菜单嘀咕着。同样也很难看到当地的年轻人。
虽然现在能搭电车,轻松往来,但是,山寺自古就是修行场所,无疑是人迹罕至的秘境。如果没有这座寺院,山脚下或许连一间民宅也不会有吧。说实话,就目测来看,周围一片贫瘠,不像能种庄稼的土地。全靠山寺成了观光景点,山脚下的小镇,才鸡犬升天得了些生气。不过,除了接手面向游客的店铺,这里实在没有可供年轻人工作的地方。
就算游客以老年人为主,如果当地的年轻人足够多,咖啡馆自然不在话下,眼下还应该有唱片或者录像的租赁店吧。
“小布施也是一个小地方,不过比这儿热闹多了……而且,满街都是漂亮的咖啡馆。”
津田良平想到了拜访北斋纪念馆的长野之行,那是他终生难忘的旅行之一;只不过,他和执印摩衣子的秘密,自然不能和冻冴子说。
“确实……但是,我挺喜欢这儿。”冻冴子停在宝珠桥正中,看着酷似京都鸭川的浅流。
“让我说,生活便利的地方,并不等于喜欢的地方。”冻冴子忽然很有哲理地感慨着,“有一种地方,只要能够在那儿待上一天,剩下的三百六十四天都甘愿忍耐。”
“我又没说这儿不好。”津田良平不禁苦笑。
“我是怕你失望。如果不喜欢这儿,我又怎么会特意带你来。”
“那儿就是五大堂?”冻冴子仰望着山寺,举起手问道。
陡峭悬崖的顶端附近,有一座看似能乐舞台的建筑物,自崖顶突出出来。那是山寺屈指可数的瞭望台,屋顶和周围的岩石施以银装,青空映雪,宛如美术明信片中的世界。
“哇,就像住着仙人一般。”津田良平叹了口气。
“预感能过个难忘的圣诞节呢。”冻冴子满眼期待地点了点头。
“真想把这表情录下来啊!……”津田良平心想。
走完自登山口,延伸而上的陡峭石阶,就到了盖着巨大屋顶的根本中堂院内。从宽阔的院落向左转,不一会儿就会穿过山门,踏上连接山寺内殿的千余梯石阶。从中堂到山门的沿途,有不逊于前者的日枝神社和念佛堂,还并排着关门闭户的大型礼品店,以及挂有“秘宝馆”招牌的崭新建筑,似乎是供奉山寺宝物的地方,虽然想参观但正好闭馆。
“咦……卖票处开着门呢。”
来到山门前的二人面面相觑。来之前就听说已经封山了,但标着售票窗口的接待处,却坐着一个直哆嗦的年轻和尚。
“不是说冬天不让进吗?”津田良平付了两人份的费用,很稀奇地问道。
“只是不能参拜中堂和秘宝馆而已,我们还每天上山下山呢。”贼头贼脑的秃和尚笑嘻嘻地说,“今年难得雪少,往常满山都是积雪,老年人根本爬不了,旅行社就自动停止组团了。”
“这么说,一年四季都能登山了?可是我记得,观光指南上也写着封山……”
年轻和尚了然地点了点头说:“是把部分设施关闭,错当成封山了吧。不过这种季节,本来就没有几个客人,跟封山没两样。”
和尚把票根递给津田良平:“下雪路滑,请当心。”和尚盯着冻冴子的短靴嘱咐道。
石阶很陡,一路还得避开湿滑的积雪,更是加倍累人。才爬了不到两百级,二人就得停下来稍事休整,一方面也是因为看到了芭蕉的蝉塚。不过再回头往下―看,已经往抵达了相当高度,山脚下的小镇,看起来就像模型一样。
“看样子到不了内殿啊。”津田良平有些担心冻冴子的身体。
“没问题,慢慢地来。”
冻冴子露出了笑脸,走进蝉塚。刚才在接待处拿了简介小册子,上面说:明和年间,有山形俳人追思松尾芭蕉的风雅,用诗笺写上“静透岩心”埋于此地,起名蝉塚。
“明和啊……那是是什么时候?”
“就是铃木春信活跃的时代。嚯……原来那时候,松尾芭蕉就备受推崇了。”津田良平重新梳理了年代。
说到铃木春信,正是多色印刷——也就是锦绘——的创始者,都是两百多年之前的人物了。不过再一想,松尾芭蕉拜访山寺是在元禄二年,也就是公元一六八九年,比明和还要早将近百年。
说到元禄……就是师宣那会儿吧。
仅在涉及江户时代的时候,津田良平自然而然地,养成了以浮世绘画师活跃时期,区分时代感的习惯。意识到师宣和松尾芭蕉是同时代人物,津田这才对山寺的古老历史有了实感。
铃木春信开发了彩色浮世绘,师宣则是浮世绘本身的开山鼻袓,浮世绘的概论书,几乎都是从菱川师宣的登场写起。
(即便如此……真是奇妙的因缘。)
津田良平又从松尾芭蕉,联想到了小林一茶。追逐着赶饰北斋之谜造访小布施时,曾去参观被誉为北斋手绘代表作的岩松院天棚画,那里就有一茶的句碑,而且是有名的“痩蛙有休败,一茶与汝同在”。
津田良平当然不认为这两位俳人,和浮世绘有什么渊源,但是,这也确实算得上奇妙的巧合。如果只是默默无闻的句子,倒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可是,两者又恰好是二人各自的代表作,这才让人感到吃惊。
“确实,真不可思议。”冻冴子听了津田良平的讲解,也是啧啧称奇,“可是……山寺跟浮世绘又没有什么关系。”
“歌川广重很可能来过这儿。”津田良平嘟囔了一句。
“你一直在调查的就是这件事?”
“算是吧。所以有些毛骨悚然。”
冻冴子对津田良平的感慨,只是暧昧地点了点头。
或许也是顾虑到她的不安,津田良平对这回的广重研究避而不谈,只让她等着论文在杂志发表。津田反常地举动,让冻冴子很是担心,所以昨天晚上才会专程提起塔马双太郎,然而,津田良平却是那种反应……
“莫非广重也是密探?”冻冴子故意开了玩笑。
“怎么会……总之很快就能成文了。”津田良平一脸和煦地结束了话题,“还没有登到五分之一哦。”津田良平说着,轻轻地拍了拍冻冴子的背。
之后的好几百级台阶,二人都是沉默不语地攀爬。彼此的气息被隆冬时节,万籁俱静的森林吸收。冻冴子包裹在厚风衣下的肌肤,已经被汗湿透了,双脚也像灌铅般沉重,早已没有力气眺望周围的景色。不过她却心情舒畅,这种无暇他顾、一心向前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总算到仁王门了。”稍微超前几步的津田良平说道。
冻冴子抬起头,迎面就是巨大的山门。
“到了这儿,之后就轻松了。”津田良平意气风发地说,“怎么样?先去内殿吗……还是先绕到五大堂?还是先上五大堂吧……”
穿过山门,紧接着仍是陡峭的石阶,前方能看到往左的岔路。沿着石阶直走就是内殿,左转则通往五大堂。
“真厉害,竟然登顶了。”二人先在仁王门歇歇脚,津田良平还不忘记表扬一句冻冴子。
“从蝉塚开始就没有休息呢,真是累惨了。”冻冴子累得蹲下了,“不过心情很舒服,简直跟登山一样。”
原本高耸入云的五大堂,现在却近在眼前,冻冴子忍不住欢呼。她还找到了投宿的旅馆,小得就像一只火柴盒。这一路他们至少往上登了三百米。
“嚯……就连大鹏幸喜也来过啊。”
津田良平围着贴满仁王门的留名贴纸,激动地啪唧啪唧拍照个不停,大鹏幸喜的名字又是一个惊喜。
“这个地方,任谁都得费一番劲,才能够爬上来。”津田良平顺势把镜头对准了冻冴子。冻冴子快活地竖起了两只手指。
“真厉害……”
冻冴子从五大堂的栏杆探出身子,不由得一阵惊呼。壮阔的全景铺展开来。方才通过的宝珠桥、车站、仙山线铁路,一切都触手可及。栏杆设在悬崖边,稍微向外突出,视野几乎囊括全境,甚至包括正下方三百米的断崖崖底。
“小心啊,栏杆一断就完蛋了。”津田良平担心地从后拉着冻冴子的肩。
“哇,那是云吗?……看起来不像啊。”冻冴子激动地尖叫着。
有白烟从山麓扩散而来。
“是霭,今天这种好天气就能看到。”
雪融生霭,薄雾缓缓地延伸至断崖山腰附近,小镇全景也渐渐朦胧了。
“简直就像住在云彩上!……”冻冴子激动地尖叫着。
“确实是难得的体验。”津田良平一面说,一边频频转动着摄像机。
“来这一趟真是太好了!……”冻冴子轻轻地叹道。感动让她的胸口阵阵发热,此刻她仿佛成了画中人物。
“真不敢相信……”冻冴子说,“这种时候,竟然还能如此平静。”
津田良平一言不发地拍摄着流云,但他无疑听到了冻冴子的话。
“不用再担心了,我已经做好觉悟了。”
津田良平沉默不语。
“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能够接受。”
津田良平的肩头微微发着颤。
“良平……别这样。”
“不,这不是什么试炼……更不是命运。”津田目不转睛地盯着取景器说道。冻冴子胸中一阵抽痛。
“全世界只有对我来说,冻冴子是必不可少的,不管发生什么事,冻冴子仍然是冻冴子。”津田良平忽然严肃地说,“我不太会说话……那件事对我来说,没有丝毫影响,一切都不会改变。”
这下子换成冻冴子陷入沉默。
“我们不会有任何变化的,我保证。”
“谢谢你!……”冻冴子只能如此作答。
同时,她又恨津田良平的太过直白,这番说辞就证明,他早就已经清楚了诊断的结果。
“医生对我绝口不提,无疑却告诉了津田良平,自己的详细病情。”
“原来如此……”
内心深处尚有一丝期待的冻冴子,到底受到了打击,预定后天开始的精细检查,也不会带来任何希望了,只是确定手术范围而已。
“说句不负责任的话哦,”冻冴子努力换上开朗的口吻,“如果我就这么逃了,良平你会反对吗?”
“你说逃……逃去哪儿?”
“嗯……我也不知道。”
“说什么傻话呢。如果医生预料得不错,逃避只会耽误时机。”冻冴子不搭腔。
“拜托,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不是还有我吗?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放心吧。”
津田良平突然泪如泉涌。
“冻冴子要是逃了,我该怎么办啊?”津田良平用手掌遮着眼帘。
“我是开玩笑啦,学小孩子遇到怎么就想逃。”冻冴子抚摸着津田良平的胳膊,安慰着他。
津田良平一把拉过冻冴子的手掌,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我喜欢你。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是这么喜欢你……”
冻冴子哭着在津田良平的胳肢窝里点了点头。
“好像很逊啊……我。”
津田良平终于松开了臂膀,用尽全力的拥抱,让冻冴子的双颊热得发烫。
“一把年纪了还只会说喜欢,夫妻之间,应该有其他语言表达吧。弄得都没多少可信度了。”冻冴子带泪揶揄了一句,津田良平有些害羞地笑了。
“别担心,我真的没事。”冻冴子用力地摇了摇头,津田良平这才终于放下心。
“想去更里面看一看吗?”
“这就折回去了?”
“不是说内殿。再往前走,有条三百米长的石滑梯,听说因为太危险,被划成了禁区……”津田良平笑嘻嘻地说,“不过,应该能贴在外围开开眼。”
“我就不去了,实在有些累,还是在这里看着风景等你吧……”
“那就算了。”津田良平摇了摇头。
“良平你没有必要迁就我,我稍微休息下就好了。”
“是吗……”津田良平像是打消了不安,长出一口气说,“那么,我顺便去抽根烟,就五分钟。”
“良平……”冻冴子叫住了正准备步下阶梯的津田良平。
“嗯?”
“不,没什么。”
“不冷吗?”
“不冷,谢谢。”
津田良平挥着手,走下了阶梯,独自留下的冻冴子,恍惚地听着他踏雪远去的脚步声。
“这小子忘记拿摄像机了……”冻冴子低声嘟囔着。
摄像机还搁在地上,冻冴子拿起机器瞄向取景窗,透过小小画面呈现的世界,更添幻想气息。山中雾霭就像厚厚的云毯,似乎轻轻一跃,就能跳上去。
假如真的能够做到,那该有多好。
冻冴子来到靠近阶梯一侧的栏杆旁边,寻找津田良平的身影,对方登着狭窄的坡道。津田似乎心有灵犀,转头向冻冴子看来,发现她手举的摄像机后,扮了一个鬼脸。冻冴子拉近镜头,津田的脸清晰可辨。冻冴子的笑容凝固了。
“永别了,我的……”脑中突然蹦出的句子,让冻冴子惊惶失措,为什么会有这种不祥的想法……
“这是……!”
当镜头改变角度,越过五大堂的栏杆进行拍摄时,哥哥国府洋介突然出现在了画面里。和梦里一样,迷你尺寸的国府洋介,盘腿坐在栏杆上。冻冴子的心咚咚直跳。
“这也是梦?”冻冴子脱口而出。
“谁知道,就随你冻冴子解释吧。”国府洋介笑呵呵地吐了一口烟。
“可是……这好好奇怪啊。”冻冴子继续移动着镜头。
“你怎么打算?想硬撑下去吗?”
冻冴子不作答。
“很痛苦哦,比起你来,津田良平会更难受吧。”
“是指哪种情况?”
“哪种都一样,你心知肚明吧。”
“都一样?”冻冴子吃惊地张大两眼。
“大概吧,我是这么认为。”
“是这样吗……”
冻冴子从取景窗前,移开了视线,国府洋介正满脸哀伤地,踩踏着栏杆飘然踱步。
“我那时候来的是袓母。”
“她老人家现在还好?”
“她很好。这边比想象得舒服。”
“我很害怕。”
听到这里,洋介也直爽地点了头:“其实真的也没有什么好怕。”
“大哥会带我一起走吧?”
“你这叫明知故问。”
“良平会怎么样啊……”
“他也会跟来……用不了太久。”
冻冴子一阵哑然了。
“你们就是这种关系,不管到哪儿也有红线连着。”
冻冴子喜极而泣。
“很快又能一起生活了。”
“真的吗……真的没有骗我?”
“你啊……浑蛋,胆敢连大哥的话,你也不相信吗?”
“可是……这只是梦吧?”
国府洋介哈哈地笑了。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我可没有办法回答你啊,我也没底。”
“我当然相信哟。”冻冴子点了点头。
“只要乘着云彩就好了,仅此而已。”
国府洋介飕地一声,纵身跳上了云端,冲冻冴子招着手。
“嘿,快上来呀!……”
“先等一等……我有话要留给良平。”冻冴子将镜头对准了自己。
“已经足够了吧?”国府洋介催促着冻冴子。面朝镜头,向津田良平道别的冻冴子,已是满脸平静,只有泪水静静流淌。
“这样就好了吗,”冻冴子擦干眼泪,对国府洋介问道,“这样做真的好了吗?”
“反正都会让他受苦,那长痛不如短痛。”国府洋介狠心说,“在那之后,津田良平也会明白你的苦心。”
冻冴子心头一轻,她把摄像机就地放下,突然向栏杆走去。
“我也能乘到云上吗?”
“当然,我会接住你。”
国府洋介展开双臂,他的身体突然变大了,不停地膨胀着,直到占满了冻冴子的视野。从洋介全身发射出明亮的光芒,让冻冴子被安心地笼罩住了。
“来吧……可以从内心的不安解放了。”
冻冴子亳不迟疑地越过了栏杆,洋介稳稳地抓住了她的臂膀。
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心情越发沉静。浅桃色的云朵,从自己的身下涌了过来,冻冴子乘在云上,洋介的笑容近在眼前。
冻冴子被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充满了。
“哇,冻冴子!……”
就在这一瞬间,津田良平终于回来了,他急忙冲向栏杆。
“冻冴子!……”
冻冴子在津田良平的眼前遨游着,白色的风衣裹着山风,如同展翅飞翔;这些在津田良平的眼中,都成了慢镜头。
冻冴子仰起了头,笑靥如花,她微笑着扑向长空。
“哇,为什么啊!……”津田良平顿时血泪纵横。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面对的吗!……”津田良平的膝头不住地打颤。他似乎看到,冻冴子冲自己轻轻地挥了挥手。
“你这个大笨蛋!……”津田良平的嘶吼声,只是徒然地被山霭吸收了过去。
冻冴子缓缓地,缓缓地沉入了云中,“吧唧”一声,身体重重地撞在地面,摔成了一摊黏黏糊糊的烂肉酱,和着泥巴慢慢地臭在了山沟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