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
霍掌柜皱起眉，神色从一瞬的吃惊转而变的稍有些古怪。
十多年前，季家的名声是很大的，只是现如今…
“姑娘不知道么，季家早几年前在分家后，就已经败落了啊。”
霍掌柜面带惋惜的摇摇头，伸出手指往倒数第二个架子的方向指了指。
“那个架子的第二列，就摆着装有季家消息的酒坛子，也是可惜啊，那么大的家业，最后败在了几个不成事的子孙手里。”
“您提到季家，我是有印象的，他们家这一辈分家的子孙能力不强，是没法同上一辈以及季老家主比拟的，若是找人帮忙，他们是不行的。”
“再说…店里的经营最好还是别透露给外人。”
霍掌柜缩回手，借着那盏烛灯的光亮，稍稍烘暖了些掌心。
“就算季家败落了，但是血脉没有断，我想同您说的那个人，或许现在她已经脱离在外，但她…还姓着季。”
库房里的空气粘腻而湿冷，久处之下，让人不禁冷的有点瑟缩。
阿汀的话音伴随着一道火花跳跃的声响延展开来，在一阵漫长又空洞的回音里变的平静至极。
她看着霍掌柜有些迷茫的眼神，微微的笑了笑，随后，对方恍然大悟的睁大了眼睛，从短暂的迷惘中摸清了思路。
“我大概知道姑娘说的人是谁了。”
话落，霍掌柜露出些笑意，虽然现在，他还并未全然的放下心去相信对面的女孩子，但对方若是真有信心和把握，他倒愿意就这么赌上一把。
“现在您是掌柜，未来怎么掌舵，怎么规划，全在您一人手中，是存是亡，左右也不过时局而已，做人么，不愧于心就好。”
谈话间，时间流逝已久，霍掌柜抬起手臂，举着那盏明亮的灯火，缓慢的在黑暗中寻摸出了道路，领着阿汀朝外面走去。
“谢谢您愿意同我说这些。”
两人拾阶而上，离外面的出口越来越近，阿汀看着霍掌柜那并不算高大的背影，浅浅的扯唇勾勒出了个弧度。
她知道，纵然霍掌柜掏心掏肺的说出这些，但实际上却并没真正的相信自己，对于她这个业务不熟的挂名掌柜，他能多说至此，是真的把这家店的未来豪赌了一把。
不论结果是成是败，他都是这个赌局里最为悬心的人。
三个未知数层层叠加，焉知往后风雨如何。
午后…
解决完交接的事情后，顾修便带着两个小姑娘往暂居地走了回去。
按照约定，回去收拾收拾，自每日清晨起，阿汀便要去销魂居，开始着手做起一些掌柜应当做的事情。
回到顾修的那个小屋子里后，阿汀拿过一把放在屋脚的伞，站在门口，笑盈盈的朝季汀招了招手。
此时顾修正在洗手，准备午饭，看见阿汀的动作，他只抬头望了一眼，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另一边，季汀并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先踌躇了会儿，才抿着唇，动作轻慢的走向了阿汀。
两个女孩子共撑着一把伞，走出被炭火烘的暖暖的屋子，身影逐渐融进了雨丝的深处。
“今年…似乎比往年要格外冷些。”
沉默了半晌，在两个人就快要走到沙滩上时，季汀蓦地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哑哑的冒出头，猛然的穿插进了淅淅沥沥的雨音里。
“风雨季嘛…”
阿汀弯眸笑着，眉眼温和的望着不远之外的海水：“约莫一个多月，气温就又能回暖些了，海域的冬天不会很冷的。”
两个人在海岸边站定，这会儿，她们脚下的沙滩已是一片湿润，被一波接着一波的海浪拍打的分外无奈。
“是么…”
季汀皱了皱眉，目光悠远而又怅然的眺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会儿，在海浪高亢的呼啸声中，她的声音很轻很轻的传了过来。
“你为什么要接手那个店呢。”
阿汀皱起眉，眼眸翩然一转，目光斜斜的看向身边的人。
季汀直直的望着前方，就算是察觉到了阿汀的注视，也没有露出什么反应，她絮絮的说着这些日子以来字数最为繁密的话，像是在自述，也像是在表达着什么，神情在这一刻间变的认真了不少。
“那个店现在就像个漏水的大桶，只要你任其现状不过三年，它就会由外向里，空个干净了，做着这样没意义的事情，你不会后悔吗？”
说完，季汀敛下睫，偏头对上了阿汀的目光，静静的等着她的回应。
“看来你看出来我的能力了。”
阿汀展颜一笑，她松开眉，点了点头后，便又继续说了下去：
“它的确是个漏水的大桶，但它还有着不少价值，如果…以后能救回来的话，那么未来在海域，甚至于内陆，就会没有我们不知道的消息。”
少女的话音清冽的如同敲冰戈玉一般，带着一种吸引人的神秘感，分外的惹人注意。
“你愿意吗？”
季汀愣了一愣，随后有些不敢相信的睁大了眼，她嘴唇动了动，眉头不自觉的皱的更紧了些：“交给我…你就这么信任我么？”
难怪，难怪在临走之前，那家店的掌柜会那样看着自己，原来她有这样的打算。
看着季汀微微凝起的神色，阿汀原本想要说的话在涌到嘴边后忽然一顿，她短暂的静了瞬间，然后才噙着几丝淡如清风的笑意，又把问题反问了回去。
“若是你不信任我，方才还会同我一起出来么。”
某些东西游刃而解，季汀皱着的眉乍然一缓，她扯了扯唇角，摇摇头自顾自的笑了声：
“我原以为，你是想借此弥补我。”
说着，她看了眼阿汀，小姑娘在她刚说完那话后，突然的怔住，随后纠起了秀眉，蔚蓝的双眸欲语还休的看着自己。
“但我猜错了。”
季汀微不可闻的叹了叹，干白的嘴唇轻轻的翕合着：“从小时候外祖父过世后，我便在季家过的如履薄冰，四舅母的故意为难，全宅上下的不以为意，我就在那样的家里长到了十岁，后来四舅舅过世，我的处境变的更为尴尬，一个没有父母撑腰的外甥女，他们不会为我想一个好的去处，于是…我被送往索托城的那所诺丁学院，之后种种，孰是孰非，我不想再怨恨了，再多的世态炎凉我都已经看过，往后的日子，我只想像你说的那样，在瀚海城重新开始。”
“毕竟…”
季汀转过眼眸，寡然无色的眸光在看见海洋的那一刻，霎时亮了几点。
“有人曾让我答应他，好好的活下去，帮他看看千山万水，还有汪洋大海。”
那斑驳如星点的光亮在她的眼中驻扎了片刻，接着淡淡的抿入了眸色，一闪而逝。
持续了一天的倾盆大雨，在风暴缓和的时候，终于跟着停下了脚步。
翌日的天空稍稍放晴，却坚持了没多久，便又滴滴答答的落起了雨点。
这时候，空气里那几丝微薄的暖意早已溜的无影无踪，唯独剩下满暮的清冷在肆意的蹿行着，冻的人面色微红，瑟瑟的缩起了肩膀。
早起的伙计在打扫完店门后，动作利索的收好工具，往烧着炭火的屋里缩了进去，一入门，他便噤声走到了后头，手脚轻的像是不敢打扰到什么人似的。
正在这时———
一道压抑不住的声音在里间拔高，那伙计吓的一哆嗦，连忙收起耳朵加快了步速。
“…”
看着对面那位难掩惊色的中年男人，也就是原来的掌柜，霍诚。
阿汀默默的攥紧了茶杯，面不改色的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姑娘…咳，掌柜，您…说句确切的话呀，真的要那么整么？”
霍诚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坐在阿汀身边的季汀，神色几番变化之后，还是没忍住又开口：“遣散了店里的伙计，您不就成了光杆掌柜了吗，这样咱们哪还有人去买卖消息？”
“别急，别急。”
阿汀叹了口气，示意霍诚先不要激动：
“话还没有说完，您再仔细听听。”
听见掌柜的这样说，霍诚暂时憋住气，还算有些耐性的等着季汀说话。
那个清丽的姑娘岿然不动，坐的板板正正，她迎上霍诚的目光，面上依旧是一派波澜不惊。
“我的意思并不是要将所有人都派遣出去，也不是要将他们视为弃子，相反，将他们派往海域内各城，恰好是我们重整棋局的第一步。”
“挑出的这些人会在海域各城内有特定的身份，住址，还有生计，派遣出去后，店里还会主要支付他们大半的身份费，以供他们初期的准备。”
话说到这，季汀唇角一抿，眼波淡然的看着霍诚，话音在此刻忽而一顿。
“姑娘就这么肯定，店里有足够的钱去做这些么？”
霍诚皱着眉，神情略有些严肃的盯着季汀，那姑娘不愧是季家的血脉，竟然到这时候都还是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
“足够的钱我不敢肯定，但解这一时之需，想必是可以的。”
“然后呢？”霍诚接着追问下去：“这钱用在那些伙计身上，就供他们做做准备？”
季汀扯着唇角摇了摇头：“您认为这会打水漂么？当然不会，这些钱会为店里打造出一个全新的暗线，蛰伏于全海域的暗线。”
“这就是你们定好的计划？”
霍诚看了看季汀，又看看他们的新掌柜，内心一时大有触动：“可是…可是这需要多长时间？”
时间……
这两个字沉闷的被敲打在心头，阿汀眼帘微垂，眉头倏地蹙紧了些，对于他们来说，时间才是最不稳定的因素。
“半年。”
身边传来一道掷地有声的话语，阿汀掀起眼皮，眸中含着几丝震惊和犹疑朝季汀看了过去。
“半年足矣。”
季汀对上那双蔚蓝色的眼眸，郑重的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好，好，好…”
霍诚拍着掌心，面上带着明显的激动朗声说道：“若这个计划能让销魂居重整旗鼓，那么，我霍诚必定肝脑涂地的为二位做事。”
“…”
见霍诚这样兴奋，季汀的面上倒是没有什么情绪，她看了眼手边的茶，又思及在这两天出入销魂居的时候，所看到的那些排列有序的酒坛子。
她拧眉思索了会儿，随后徐徐的开口说道：“您不能全然依赖于这个计划。”
“什么？”霍诚愣了愣。
“其实有一个问题我一直纳罕着。”
阿汀接过话来，在转眸的那一瞬，和季汀对视了一眼。
后者压下睫，在她说话的空当，慢慢的抿了口茶。
“为什么老店主会给店铺起销魂居这个名字呢？”
少女的声音像是拨动了某根弦一样，让霍诚的头脑顿然一清，他收了收面上的笑容，半是回忆半是思忖的回答着说：
“老店主那时说，店里的伙计都是男人，男人喜欢的无非就是酒和赌，因此，便在早些年前于店里置办了玩赌之物还有许多美酒，他说这两个东西对他而言最为销魂，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儿吧。”
“莫非！姑娘你的意思是…”
霍诚眼神一亮，目光炯炯的看着季汀，见她不发一言的颔着首，他顿时便精神奕奕的笑开了：“老店主是个大聪明人，我这个头脑木呆的，果然只是个莽夫啊。”
“这酒和赌就如同销魂二字一样，是店铺的门面，也是掩饰咱们内部活计的面具啊。”
霍诚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站起身向自家掌柜和那位叫季汀的姑娘躬了躬身：
“按照掌柜和季姑娘说的，我这就去挑些有能有才的人，拟订好他们的名儿给二位呈上来。”
仿佛是自己多年以来的梦想终于有了可期之日，霍诚纵然接了满手的活，但都做的极为认真和细致。
一盏茶见底，这场交谈也算落幕了。
顾修若有所思的瞥了眼季汀，随后转开目光，看向了阿汀。
小姑娘原本挺直的背在这会儿弯了弯，悄悄的松了口气。
见状，顾修抿直的唇线浮动了番，他暗下叹了口气，冷然的声线如同陡然落下的雪花般，凉凉的扯回了两个小姑娘的注意力。
“我看他的忠心，还不在你身上。”
阿汀没什么情绪的点点头，蔚蓝的眼波像摹绘出来的海浪一样微动着涟漪。
她眨了眨眼，神色从容的笑了声，对此并没太多顾虑。
“没关系，他对这家店忠心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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