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声滴滴答答的敲响在伞面上,吵闹着没停,唐三暂时停住了脚,颇为头大的看着眼前兜兜转转的街巷。
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外出,因此空静的街道上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路口,像个显眼的路标,半晌杵着没动。
正在他暗暗捉急的时候,背后似乎有谁在渐渐靠近。
那人的脚步声没有刻意放缓,唐三没有打草惊蛇,而是等着他离的越发近了,这才装作无意的样子,转过了头。
“您?”
是先前在星斗森林外的茶铺子里所见到的那位老翁。
“您有事?”
见对方停在了自己面前,唐三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退身体,动作带着些许谨慎。
“…”
老翁比划着双手,好像是在告诉他什么,一会往他自己的后面儿指着,一会又将手掌平顿在某一个高度面上,连续的几个手势下来,让唐三看的有些眼花缭乱。
“您慢点…”紧纠着眉心,唐三眨了眨眸,让眼睛放松了些:“巷子里,可是有什么?”
“这么高的?”一边说着,唐三一边回忆着老翁刚才停顿住的位置,他跟着抬起手掌,比划了一下,而后便突然的僵住了。
他记得,阿汀好像就是这么高……
心念起落,唐三猛的回了神,他稍稍倾身,温和有礼的向老翁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少许微不可闻的急意。
“烦请您带路。”
雨声就此忽的歇了气儿,像根被扑灭了的火烛般,一下子无声无息的噤了声,紧接着,凉风入窗,徐徐未止的拂进了屋内,吹的竹帘簌簌,珠穗摇摆,叮叮当当的响声一时填满了两个人的耳廓。
“你——!!”
老人腾的站起了身,颤着手指头,眼里急三火四的冒着团怒意,面色难看至极。
“前辈可要说话算话。”
阿汀低垂着目光,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在椅子上,全然没管老人的怒气,她吃力的翻转了圈手腕,将那条青色的红眼小蛇,抖落了下去。
哐当的一声响,那条被透明的冰裹冻住的小蛇,正躺在地板上一动未动。
见她这样无轻无重的动作,老人气急败坏的瞪了眼阿汀后,张手便把自己的蛇收了回来:“谁许你用魂力了?”
“前辈忘了,您没说不能用魂力啊。”阿汀无辜的眨着眼,特意将手腕上的那两孔咬痕露了出来,就这么摆在老人的眼皮底下,让他的脸色变的越发的难看。
“黄毛小儿,你这是明晃晃的在戏耍老夫!”
听着对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话语,阿汀微微的一哂,实诚的回道:“赌注是晚辈下的,条件是前辈您提的,咱们有凭有据的在赌,怎么就能叫戏耍了呢?”
“…”听完她的话,老人蓦地气笑了,这番言辞有理有据,天衣无缝,叫他反驳也不是,辩解也不是,左右不管他怎么说,吃亏的都是自己。
难得啊难得,平生第一次栽在了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身上。
老人气极反笑,甩了几下袖子后,又安然的坐了下来:“你就不怕老夫反悔?”
“自然是怕的。”阿汀脚尖点着地,身体贴向了椅背,将方才绷直了的神经缓缓的放松了下来:“我能使诈,您也可以耍赖。”
但这么大岁数还耍赖的话,在外人的耳朵里,着实是为老不尊,有些说不过去了。
“你觉得老夫会怕众口铄金,悠悠人言?”
老人冷哼了一声,颇为不屑的嗤笑道:“小丫头的心眼还挺多,但这回你是百密一疏,恐怕算计不成老夫了。”
“那可未必。”阿汀牵着抹秀若清荷的浅笑,眉眼波澜未惊,好似已经胸有成竹了般,舒缓从容的和老人对视着。
“未必?你才初出茅庐,有何人脉能去诽谤老夫的名声?”老人毫不在意的说完,话语刚刚轻飘飘的落下后,他自己便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这丫头又在诈他!
老人横着眉头,怒从心起,头回在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里吃了别人这么大的亏。
而且还是个苦黄连,有口难言!
“晚辈的人脉的确少。”阿汀一脸认真的说着,依稀间,眉目内还含了些许惋惜的意味。
不待老人反应,她很快的又展开愁眉,将淡若岚山的怅意一挥即散,眨眼间,便又笑的清脆琳琅,如同开了苞的芳芬般,分外秾丽动人:“但我觉得,有顾修一人,倒也足够了。”
毕竟一个封号斗罗,能掀起的风浪可是举足轻重的。
“是老夫大意了。”
语罢,老人掐出了一道青光,不轻不重的点在了阿汀的肩胛骨处,随后,阿汀便仿佛感觉到了,那一丝丝原本堵塞在自己四肢百骸里的热意,倏然的便消洱的没了踪影。
束缚散去,她恍若一条终于得以从搁浅的洼中回了海里的鱼,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仿佛要将一切湿冷的水汽都纳入体肤般,良久才匀静了下来。
能重获自由,也不枉她费力的周旋了这么久。
撑着椅子,阿汀直起腰身,缓慢的站了起来,她一边活动着手脚腕,一边不着痕迹的找寻起出去的路。
“这屋子里的物什,你知道是什么么?”
被老人问及,阿汀转回目光,像是才回了神儿般,快速的振了振睫翼,恰到好处的遮蔽住了她眼底泛起的涟漪。
“古玩?”阿汀循着老人的话,将视野扩大到了目光所及处,这间屋子不算大,但墙壁四环都是古朴的木架,上头依次摆放着大小不一的器物,有的是金银制的杯具器皿,和海域内的盗船上所搬运的那些“海货”一模一样,还有的是短匕长剑,外鞘上面嵌着些红宝石与绿钻,篆刻着繁复至极的花纹,看着格外奢华,吸人眼睛。
“不止。”老人扬着语调,就着屋里半暗的天光,眼神分外轻慢的浏览过这些物什:“这些东西是用来转卖办事的,地窖里还有一批货。”
“转卖办事?那不是与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意思一样?”阿汀说完,没再去看满架子的琳琅财货,而是走到了墙角的一处极不起眼的杂物堆那,用十指拨开了几个蒙尘积灰的断镯残匣,从其间掏出了一颗泛着银亮光色的珠子。
说是珠子其实也不是珠子,这东西比珠子更大一些,四角不规则,却又圆润光滑,触手便能感觉到一片冰凉。
对于阿汀的动作,老人并没在意,好似这屋子里的一切东西都没归属权似的,可以随她拿看。
“道理你懂,就看你想怎么做了。”老人侧过身,自宣泄着天光的窗口往外望了望,与瓢泼了半个晌午的大雨不同,这会儿小雨已经渐渐的失了音,再无咚咚的敲洒声传进来了。
“屋子是顾栖淘来的,若想着查清什么,便挨个的卖了这些罢。”
阿汀攥紧了那颗不明物,听见这话,她神色复杂的转过了身:“前辈的意思,是以钱财…去打听武魂殿的事?”
这是一招难棋,并不好走。
“老夫不是武魂殿的人,可不懂这里头杂七杂八的事。”
话虽这样说着,但阿汀发现,其实这位前辈从一开始,便对一切都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若说他不懂,那便是这其间的事,正好是他所不能再多说的。
“晚辈明白,有些东西看似是光鲜亮丽,但实则外不如内,极好用粗鄙的法子下手。”
阿汀放缓了语气,调子平淡,如同在叙说着一则普通至极的小故事般,未带任何的个人感情:“我明白顾栖的用意了。”
他是在用自己前半生的所见所知,给他们布划着这局棋路。
“如何猜,便如何做。”
老人张开袖摆,往臂前拢合着,霎时间,青烟如瀑,如同随势而上的火苗般,不过一瞬,便把这处略显狭小的屋子盖的朦朦胧胧,像是初晨时泛起的白雾,昏霾翳塞,将一切虚与实都遮了个干净。
“日后万千,各自不涉。”
耳廓里悠悠的飘进了这句话,阿汀站在原地没动,神情漠然的看着这满屋子的青烟从来时的铺张扬厉,到消散时的无声无息,和顾栖的登场与退场,如出一辙。
而这位前辈所谓的帮助,自那两个字的“眼缘”开始,到现如今顾栖不在,合作结束,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能与她多说这些?
缭乱的思绪冗杂又烦人,阿汀不禁摇了摇头,甩着这些难懂的谋算。
果然成人太难,学人更难。
踏叽——踏叽——
靴底踩进水洼里的声响接踵未断,在空寂无人的街巷里显的愈发嘈杂。
素来清冷的西街,在雨天里更为安静了。
前面带头的老翁终于停下,开始比划着双手,反复指着对面的一间铺子。
唐三站住脚,轻轻的喘息着,随着老翁的提醒,他抬起眼,将视线投望向了那里。
秋雨绵绵,水光澹荡,满目的云雾摇散后,白霞纷纷,其间一抹薄光映入,乍然点亮了目色。
“小三?”
阿汀还有些四肢发软,因此走的慢了些,两人间不远不近的距离正一点一点的缩短着。
耳目陡清,唐三抿着唇,大步朝她走去,一时间,风声静悄悄的,他的眼眸里抛却万物,独独装下了阿汀一个人。
在将小姑娘揽进怀里的那一刹,唐三忽然觉得,他与阿汀彼此间隔着的那道天堑,仿佛已经不再那么难捱。
“来找我?”
腰间被人揽着,阿汀只能依偎在他的怀里,她缓慢的呼吸着,在对方暖暖热热的气息和温度里,一直绷着的心弦突然便松软了,随之而起的,是胸腔里那阵熟悉的砰动。
一声接一声,声声有力。
“我很担心你。”
良久,阿汀都没有再说话,她垂着眼睫,双手无意识的纠紧了唐三腰侧的衣衫。
“我背你。”
似乎察觉到了两人气氛间的一丝凝滞,唐三稍微的放轻了力道,在她面前转过身,而后动作利索的蹲了下去。
少年的肩背单薄而宽阔,在她面前弯着腰,连衣衫被水渍沾湿了都没有在意,只偏了偏脖颈,温和的催促着她:“快上来,我们回去。”
鬼使神差的,阿汀再没有说出任何拒绝的话语,她沉默着,任由唐三将她背了起来。
“是那位老人家带你来的?”
唐三颔着首,在背起阿汀后,朝四周张望了一圈:“他方才还在这里的。”
说完,他皱着眉头,将阿汀又往上颠了颠:“太轻了。”
“…”
阿汀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听着唐三絮絮叨叨的话语声,一时无言以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要是嫌轻,我下来自己走。”
这话一落下,唐三顿时便闭紧了嘴巴,没再围绕着这个话题多唠叨。
但他心里很欢喜。
彼此间又静了下来,缓长的呼吸相融相和,温度相依,在风雨初歇的午后,积水汇流的街巷,迎着天际略微探出的几缕金光,唐三走的又稳又慢,他悄然的控制着手臂上的力道,生怕背着的人有半分不适。
“你很好。”
她低低的瞰着唐三的侧颜,目光从他的每一分棱角游走到每一寸肌肤,珍重万千的凝视着,仿佛要将他的眉眼神韵深深的印在心里般,眸光不敢半分逡移。
“?”那句话说的太轻,如同被人含在了唇齿间,唐三只模糊的听见了一个字好,其他的想捕捉都没来得及。
“我说…韶光正好…”趁着唐三发愣的空隙,她小心的抬起了上身,在迤逦垂漫的澄净光线里,和金红的阳光同时贴近,将脸颊虚虚的偎在了他的脖颈处。
一抹清凉随风而来,至此轻柔的停驻在了他的眉梢心畔。
韶光正好,我心悦你。
在无声无息的静谧里,没有人间的红日高升,也没有越发芬艳的光线,圆润光滑的石磨棱角,冷锐犀利的将一切瑰丽格挡在外。
这里无风无雨,触目霜白。
只有浮空的飞鱼在成群结队的游走,底下相距百尺的湖面则寡淡无纹的映着天边一簇簇游离着的水鹭。
万物无息,好像不会发出声音般,将这里筑就成了难得的寂静之地。
天空没有多余的颜色,只有一片白,和少许灰。
似乎和满湖上屹立着的高树相互衬比着,数不清的树群在此间鳞次栉比,披霜挂雪,它们成环状朝中心围拥着一棵更为挺拔高大的树木,像是朝圣,也像是伏拜于下。
偌大的湖泊无波无澜,泛着星星点点的冷芒,自下而上的吐息着沁凉的潮意。
万籁俱寂中,在水滴被冻结住的树梢冠头,一片片凝结成冰的细叶像是含苞绽蕊的花骨朵般,覆着严霜,将乳白色的晶体袒露在枝叶梢头,镌刻成了满枝桠的琼冰碎玉。
柳树结银花,松树绽银菊,这一方澄湖之上,尽是雾凇。
随着那只略带着些阳光暖意的手掌将石块微微的拢紧,湖泊中心那棵最为偌大的雾凇,随之轻慢的张开了枝桠。
深叶冠丛间,枝干粗壮,松软的雪堆如同银河般倾泻而落,和某片茶白的衣角擦肩而过。
倚着树干的那人似睡未睡,眉眼恬静如初,仿佛不曾被这声动静所惊,仍阖着双目,吐息缓缓。
他满头的长发灰中夹白,像是寒冬腊月时的早雾般,时而浑浊,时而清润,带着些许溶溶的冷色,瑞白如玉。
或许是那股暖意碰撞到了这里的如素寒空,他在几番的蹙眉后,长睫微簌,带着几丝料峭的明净,自覆首的雪柳下訇然启眸。
望透了明灭云霞,再窥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