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祖父江偲坐在禁闭室的出入口前,绝不回头,只是将身子倚住格子门。
有油灯和火柴,但她不想点。刚被关进来的时候,吊于禁闭室外侧的灯亮亮堂堂。火光下,她与正一在格子门的两侧面面相对。
感觉两人都因对方的存在而获得了慰藉。当然偲想的是,自己必须保护少年。她先是描绘了一番刀城言耶的名侦探形象,让正一放心:只要言耶出马就一定能破案,所以不用担心。然后,她还贴心地硬是扯了些与案子无关的有趣话题。
然而,正一那边似乎也在想自己得帮偲一把。想必在他看来,自已是当事人那叫没办法,但不幸受连累的偲就很可怜了。看得出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关心着偲,想方设法要给她鼓劲。
如此这般,两人意志刚强,边挂念着对方边度过时日。渐渐地,话少了,但互相注视的目光仍是暖意洋洋。
不久,仓门略微开启,户外的光瞬时从那细缝中照了进来。
(能出去啦……)
偲欣喜也只在片刻之间。
“正一!回话。”
龙玺可憎的声音传至仓内,令偲大为沮丧。但下一个瞬间,她的愤怒便一涌而出。
“喂,臭老头!”
回过神时,偲已大吼起来。哪怕只让正一走也好啊,无论如何也想让他出去。说实话,正一要不在了,自己一个人怕是很难坚持下去,但她还是想把少年送出仓外。这份心意甚为强烈。
这时,从仓外传来了一个令人极度怀念的声音。自土门狭缝而入的那声音,总觉得有好几个月没听过了。
(是刀城老师!)
与言耶的对话顿时为偲带来了勇气。刀城言耶绝对能救出自己。只凭这一个念头,她就觉得在禁闭室中待几天都行。
不用说,和正一交谈时的话语也重拾了原先的开朗。她的话发自内心,而非虚张声势,仅此就已颇具说服力。然而,正一却渐渐显出消沉的模样。无论怎么鼓劲打气,反应都是那么滞怠。
貌似镇静,但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被囚禁在这种地方所造成的影响莫非正在一点一点地显现?
偲很担心,然而不久就发现情况有异。正一不仅对偲的话显得心不在焉,而且还不时做出往她身后窥探的举动。偲一搭话,正一就看着她,可视线却总是投向她的背后。
偲也回头看了身后好几次。
(什么也没有……)
禁闭室基本呈正方形,四隅的一角有扇格子门。从那里向后转,可望到对角线上的另一侧角落。不,其实看不见。因为油灯的火光至多只能照亮禁闭室的一半。而且,只有格子门附近被照得较为清晰,哪怕再往里去一点儿,昏暗度都会猛增。
越过偲的肩头,正一开始频频眺望起那漆黑一片、理应不见一物的角落。
“怎么了?”
问他,他也只是哆嗦着直摇头,一句不答,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正一抬头的次数少了下来。即便偲和他说话,他也就这么低着头应答。
(总觉得有点怪……)
偲大惑不解,这时正一提出要在仓内走一圈转转。偲警告说里头黑、很危险,可正一却说仓里也许有派得上用场的东西。要他带上油灯,他却回了一句奇妙的话。
“嗯……这里不点灯可能会好些……”
偲问这是什么意思,正一面露怯色:“你在那儿别动,绝对不能靠近对面那个角落哦。”
“哎?”
虽然不明就里,但偲的上臂瞬时起了鸡皮疙瘩。
“我说——”
然而,还没来得及叫阻,正一的身影便消失在仓中的黑暗里了。
过了一会儿,方始从各处传出声响。是在等眼睛适应黑暗吧。正一四处游走的动静传来后,仅此偲就得以稍稍安了心。因为黑暗中那“吧嗒吧嗒”的回荡之音,听来就如生活中极为平常的声响。
然而,不久当偲听惯了正一发出的声响后,便渐渐在意起自已的身后了禁闭室另一侧的角落……
(正一为什么一个劲地望着那个方向?他为什么要说不可靠近那边呢?在出入口那边不点灯也许会好些,为什么?)
落了单的偲思前想后之际,不由得害怕起来。与此同时,一种之前没怎么留意的气味突然扑鼻而来。
被关进仓时,首先闻到的是空气不畅导致的腐气及霉味。只是,因受到监禁的恐惧、愤怒和不安,很快嗅觉就几乎不起作用了。即使周围洋溢着异样的气味,偲本人也已无暇分辨。
然而现在,湿漉漉……黏糊糊……滑溜溜……汗涔涔……这诸多味道混杂在一处,与直冲鼻腔的粪尿的臭气一起,从另一侧角落飘来了。
(呜哇……)
偲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掩住口鼻,同时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去。
(什么也没有……)
唯有泼墨般的黑暗盘踞其间。但是,令人欲呕的味道显然是从那个方向飘来的。
(这莫非是……)
(人的气味?)偲意识到了。如果像动物一样被囚禁在狭小的空间里,不能好好洗个澡,不得不在原地大小解,人或许就会发出这样的味道……正在这么想的时候——
黑暗中有某物在蠢动。
嘶……
偲的喉间回荡起不成声的喊叫。
那某物看来就像一个人形的影子。比仓中的黑更深、更浓烈的影子化作人形,正伫立在禁闭室的一角。
(那、那是……什么?)
并非眼睛的错觉,这不已经略微向前突了吗?正一点一点地从暗处凸现,向这边靠来呢。
(这里不点灯可能会好些……)
正一的话突然在脑中闪现,偲慌忙吹灭油灯。之后,她面对格子门,抱住双膝坐了下来。
(过去被幽禁在禁闭室中发狂而死的人……)
脑中忽然浮现出这样一个形象。当然偲什么也不知道。以前这里曾关过谁?后来怎么样了?这样的人是否有好几位?她一概不知情,可又总觉得八九不离十。此间的空气正在讲述、正在诉说。
(啊,正一君看得见……那东西?)
所以才会不时地注目她的身后,不一会儿就怕得埋下了头。没多久他就不堪忍受从禁闭室前走开了。
(和我说一声不好吗?)
想归想,被告知那东西的存在后自己真会相信吗?那可不一定。想必正一也有此忧虑。说吧,偲可能看不见。而且就算说了,偲又没法从禁闭室脱身。与其把对方逼入这等境地,还不如一无所知的好。这或许就是他的判断。
然而,偲现在注意到了。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熄灯的效果。那东西因此而迷失了目标便好。若能回归原来的暗黑之处,那就更称心了。斯倚着格子门,一心屏息,她身形静止,凝固不动,想竭力制造出与自己被关入禁闭室前一样的状态。
为了让那东西消失……
禁闭室漆黑一团。仓也是如此,不过二楼那里似乎开着窗。只是户外阴雨连绵,一定很昏暗。但即便如此,也应该比仓内亮堂许多,没准正一就在二楼的窗边。从刚才开始,整座仓便鸦雀无声。如她所愿,禁闭室被黑暗与寂静所笼罩了。
时不时响起的“簌簌”声,多半是正一走动时发出的声音。偲忧心那东西会对此有所反应,但害怕的同时,少年的存在也让她有了依靠。正一就在仓里的某处,光是这么一想便能稍稍安下心来。
(不过,还是稍微静一静的好……)
偲如此寻思之际,终于发现那声音是从自己身后传来的。
哧……哧……
真的听到了。如同有人从背后、从对角线上的角落里,脚蹭着榻榻米前行一般向这边走来的声音。
(那东西……是要过来了?)
颈后顿时一凉,一阵战栗的恶寒顺着脊背直蹿而下。
(没有消失?)
明明禁闭室已重归黑暗与寂静,那东西却依然存在。
(是因为发现了人、人家我?)
没准是那东西识出室内有人的气息,因而开始了搜索。
(要是被它搜到了,会怎么样啊……)
一想之下,险些因这个过于可怕的念头而大叫起来。
(不行!要镇静!)
偲很恐惧,现在若出声怕是会一直狂呼不止。一旦陷入那样的境地,就会让那东西知晓自己的所在。
(我的所在?)
偲急切而又安静地徐徐站起,左手贴住禁闭室的格子壁,沿着墙移向别的角落。在她的右后方,响起了拖着腿发出的可怕的“哧哧”声。能听见脚步声,正径直向她刚才还坐着的角落而去。
偲来到另一个角落,似乎就在同时,那东西也抵达了格子门那边的角落。因为她摸至格子壁的转角,松了口气还没多久,就从先前自己所在的方位传来了奇妙的动静。
那声音不祥已极、又叫人不快,倘若入耳不止怕是会发疯,以至于怎么也无法用拟声词来形容。虽然不清楚那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偲马上就明白了它的目的。
(是在找我……)
她险些再次惊呼,忙用双手捂着嘴,拼命忍耐。即便如此,仍感到喉咙深处“唔唔”作响,不由得焦虑万分。
哧……哧……
那东西又动了。她侧耳细听它打算去哪儿,一听之下发现它好像和自己一样,正沿着格子墙,向她如今所在位置的对角行进。就是说,往离她最远的地方去了。
然而,还没等松口气,偲就再次觉察到那东西正在搜寻自已的可怕动静。接着,它发现那里也没有要找的人,便朝偲所在的角落,“哧哧”地拖开了步子。
(不逃不行了……)
黑暗里的捉迷藏仍在持续,斯马不停蹄,从这个角落逃到那个角落,那东西也不断地来回追赶,拖着腿未免迟钝,因此偲姑且不必担心被抓。只是,听着那擦地的“哧哧”声和找人时发出的骇人响动,渐渐地偲产生了头脑行将扭曲的恐惧感。总觉得那些讨厌的响声自耳而入、传至大脑,把那里搅了个天翻地覆。
眼看就要拿双手捂住两耳,往地上一蹲了吧……
当然,如此一来,便早晚会被那东西捉住。那充满恐怖的气息将缠绕于全身上下。
(这怎么行!讨厌……)
就在偲竭尽全力准备逃往其他角落时。
嚓……嚓……
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咦?)
没错,和先前一样发自于榻榻米上。但不是拖步声而是别的声音。
(这个是……)
一刹那,偲的脑海中浮出了这样的景象:那东西匍匐在地,张开两臂,手掌搓着榻榻米四处爬行。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法子显然扩大了可搜寻的范围。那东西的行动甚至也有了变化,不再从角落到角落,而是左右大幅晃动,同时突然变向。换言之,那东西已在禁闭室的榻榻米上。着实自在纵情地游走起来了。
偲急了,从容不迫地躲闪是不成了。须时刻捕捉对方的动静,往与那东西的去向不同的方位移动。但是,那东西的动向完全无法预判。没有任何法则,只是无序地杂乱无章地爬行着。
不大功夫,精神上、肉体上都已疲惫不堪。即便如此,偲仍觉得还能逃。
然而,新的捉迷藏持续了一阵后——
嚓、嚓……嚓、嚓、嚓……嚓、嚓……嘹嚓嚓嚓……
榻榻米的摩擦声开始猛增。
(怎、怎么回事?)
仿佛有好多个“那东西”,正匍匐着、在榻榻米上爬来爬去地搜寻她。这气息充盈了整座禁闭室,宛如所有在此间发疯而死的人,正从黑暗中纷至沓来一般……
禁闭室内的空气渐渐沾染上了疯狂的味道,而且还不一样。数种各不相同的狂乱之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缠住偲,不光是鼻子,还要来刺激她裸露的肌肤。
(这、这下……可逃不掉啦……)
偲背靠格子壁,只是呆立不动,陷入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