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子姐姐为什么……情急之下正一躲入别栋背后,注意着别被发现,悄悄观察。
很显然,直到走过正一藏身的最里处及中间的别栋为止,鹤子的样子看上去都是毫无戒备。不过,在他与小夜子居住的第一幢别栋旁,则有了留神周围的举动,随即快步消失在正房中。
(难道……一直去的是一只眼仓?)
只能这么认为。正一后来只去过那仓三次,基本一年一次,抱着没准又有什么变化的想法。不过现在还是维持着原样。三次中有一次险些撞见汩子,幸好一开始就加倍小心才得以顺利逃脱。要说有什么事,也就是这件了。顺带一提,今年还没去过。
可是,鹤姐究竟为什么要去一只眼仓?拿她和仓放一块儿考虑,是处于正一的个人直觉、龙吉朗的忠告以及与游魔的谈话。不过,此事有龙玺的介入。鹤子与一只眼仓之间,理应有外祖父的存在,这一点毋庸置疑。
然而,鹤子却独自一人,还是凭自己的意志,甚至提防着不让任何人知道,去了一只眼仓。
正一疾步穿越竹林。鹤子也能通过,恐怕是以前小夜子所说的、继承自母亲的力量起作用了吧。
一钻出竹林,阴气森森的仓便赫然出现在眼前。虽然能从竹间隐约窥见,可一旦来到仓的正面,总会有一种骇人的压迫感。整体而非局部映入眼帘的一刹那,就会被这不祥的险恶气息所摄。
正一稍稍保持着距离,在一只眼仓周围游走。不见有何异常之处。正面一楼部分的土门也好,二楼部分的对开窗也罢,都和往常一样悬着牢固的挂锁。仓呈长方形,两侧唯有平坦的白灰泥墙,光无一物。背面的二楼部分有窗,对开型窗扇最初就是开着的。不过那里镶着铁格和铁网,再怎么抬头观看,仓内也只是漆黑的一团暗影。
正一回到正面,稍作犹豫后,把耳朵贴上土门。于是战栗即刻从面颊传到了四肢百骸。他忍耐着竖起耳朵静听。
没有人……
感觉不到仓里有任何动静。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只传出了那流水之音,冉也听不到其他响声。
不过,也许未必是人……
仓内栖息着某物。这么一想,脑中就赫然闪现出那玩意儿在土门另一侧、如自己查探内部一般正窥视着户外的光景。
“哇!”
正一忍不住叫出了声,飞身从土门前退开,全身戒备起来,只怕仓中眼看就会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
没有一丝声音。寂静得可怕。
假如仓里栖息着某物,那么鹤子姐姐是来见它的?
虽然想离开此地,早一刻是一刻,可正一却又侧头困惑起来。那玩意儿是什么?长姐为什么要见它?她有挂锁的钥匙?换言之,是在龙玺也认可的前提下?
不,毫无疑问这事瞒着外祖父。
小夜子也持同样的观点。这么说是偷偷从龙玺房里拿的?若是鹤子便有十足的可能。
好吧。那就在别栋附近做一番监视吧。
耐心等待,不用多久只要鹤子去了竹林,就悄悄跟在她身后。如果她进了一只眼仓,自己也就跟着潜入内部。
回来和小夜子一商量,她立刻表示了赞同。小夜子说她也要轮班监视,不过似乎听正一讲了竹林的机关后,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听从了。一只眼仓的事,姑且就托付给正一去办了。
然而,鹤子一直也没来。出是出了门,但全是在水使家外,根本就不接近背面的竹林。如今,长姐出去散步,小夜子必会尾随其后。似乎真的只是散步,但也追丢过几次。从鹤子优哉游哉的样子,无法判断是否是被她刻意甩掉的。不久,时至初冬,天气慢慢冷下来后,长姐的外出也随之减少。正一问她原因,回答也是普普通通的一句“阿正,外边挺冷吧”……诚如所言,雪花纷飞伊始,鹤子的外出便戛然而止了。
“当真是在散步?”小夜子也彻底被长姐不可理喻的行为耍得团团转。所以,当她开始老实窝在家里的时候,小夜子的神色也有了些许舒缓。
“嗯,可能……”
其实从不久以前开始,正一就已顾不上鹤子的问题。自打看到她从竹林里出来,兴趣就始终放在一只眼仓上。当知道即使在别栋旁监视也毫无意义后,正一就常往仓那边去。当然,他没办法调查内部。所以很自然地开始热衷于在仓的附近散步了。
一只眼仓背后是岩石林立的山,找不到像样的路,有一条勉强算是兽道的窄道,几乎没有人进去过的痕迹。就在这样的地方,正一却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东西。那是一根长而又长的竹竿,穿梭于山脚下缓坡上的山白竹中。
那是……什么呀?
最初以为只是竹子倒了。但仔细一看,显然是人为所致。而且,那竹竿中途又连上了其他竹竿,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顺着这竹竿,溜下山白竹丛生的斜坡,一进入平地,竹竿便没入地面不见了。这时他猛一抬头,原来正面就是一只眼仓背后的墙。
怎么回事啊?
“咚咚咚”的心跳声骤然响起,简直能把人吵死。正一预感接下来自己会有惊人的发现。
由于兴奋过度,脚都颤了起来。用双手敲打两腿给自己鼓完气,正一顺着竹竿开始攀登山的斜坡。脚下瞬时就被山白竹淹没了,竹竿就藏在其中。任凭怎么低头看,也不见踪影。从此处开始,正一随时拿鞋侧确认竹竿的存在,谨慎前行。
不久,左手边能看见从山脚延伸上来的兽道了。爬上斜坡的轨迹差不多与竹竿平行。刚以为会在某处相交,一会儿就又分作两股,远离而去。竹竿绕过一棵大树,又向巨岩背后转去。接着,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洞穴。
咦……
竹竿径直钻入了咧开大嘴的洞穴。洞口的宽度和高度足以让一个大人屈身进入。
怎么办呢?
正一小心翼翼地朝洞内张望一眼,走个五六步进去试了试,转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正一想了想,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可不能什么都不查就打道回府吧。但话说回来,就这么不设防地走进暗无天日的洞穴,也值得商榷。再过一小时天就黑了吧,也许该等下一次。大概是不知不觉中被小夜子磨炼出来了,正一的判断相当冷静。就在这时——
咯咯……
从洞穴深处荡出异常古怪的声音。
啊……呜呜呜……
既像在笑又像在哭,既像呻吟又像呼喊,说是什么这奇妙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什么。
啊哈……嘶……
极度的惊悚令正一的脖颈瞬间起了层层鸡皮疙瘩,接着背脊就被一阵战栗划过。
正一他一转身,如脱兔一般逃离洞穴,绕过奇形怪状的巨岩和大树,一进入白山竹的斜坡便找出兽道,一口气奔了下去。他一边斜眼望着一只眼仓,一边冲入竹林,回到别栋后这才放慢了脚步。
刚才是鬼女的嗤笑吧……
脑中赫然想到了从重藏处听到的波美地区的恐怖传说。
这个地方自古以水稻种植为主,因而没有狩猎者。只是,人们不愿进山其实另有原因。有水魑大人坐镇的沉深湖就在二重山中。与其说是一座孤立的山,倒不如说它与左右两侧的山脉联手守卫着波美。由此,无论去哪个山打猎,都等同于对二重山的亵渎。所以,在此地绝不会有人在山里杀生。
然而,有一年天气大旱,增仪也不幸失败,稻田全毁。
有四个年轻人为解燃眉之急,背起猎枪进了山。他们如愿以偿地打到了猎物,就在觉得足矣之际,遇到了一头大野猪。其中一个开枪没打中,大家便追啊追,见那野猪逃进一个洞穴。在洞口堆起松叶点上火,打算用烟把它熏出来。其中的两个将腾腾升起的烟雾送入洞穴,另外两个则端好猎枪只等野猪冲出来时给它一击。
这时,从洞中传出了奇妙的声响。不像哭声、不像笑声、不像怒吼、不像呻吟,这怪声就像疯女人的号叫,回荡在洞穴之中。而且,声音还一点一点地向这边靠近,眼看就要从洞里出来了。
不久,烟雾中现出了一个蠕动的身影。不是野猪,是一个双脚直立的东西。就在这一刹那,其中一个端枪者突然嗤笑起来。那不是笑,是嗤!其余三个慌了神,抱着嗤笑男,弃下所有猎物逃走了。
嗤笑男回到村子后还是嗤笑不止。第二天,另一个端枪者也嗤笑起来,翌日第三个人也开始嗤笑了。第一个男人嗤了整整三天三夜后不幸身亡。这时,剩下的那个人拿火箸自刺双耳后,用烙铁塞住了两个耳孔,幸亏如此才好歹捡了一条命。
听村中故老说,是山之女神发怒化为鬼女,在四人面前现身了。据说只看上一眼,就会当即发狂而死。嗤笑声传染自鬼女,人会不断地听着自己的嗤笑声,最终在这一过程中死去。第四个男人能得救,是因为本能地悟到了这一点吧……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之后的三天三夜,正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他烦恼的是,不知何时自己也会嗤笑起来,在此之前是否应该把耳朵塞起来呢?可又怎么也下不了手。小夜子问他:“你最近晚上一直哼哼,没问题吗?”正一回答说“没什么”,但姐姐好像不相信。
好在平安无事地迎来了第四天的早晨。刚松了一口气,小夜子就听来了一则可怕的流言。
“好像村里的年轻人私底下在传一个事,说水使神社的后山有鬼出没。”
“这、这个不就是重藏爷爷给我们讲过的鬼女?”
“啊,是因为在山里出没?可是深通川的水还没干到见底,就会有人像故事里说的那样进山打猎去?”
“有嗤笑死的人么?”
“没,现在看来还没有。不过大家好像都挺害怕的,一把年纪了也不害臊。”
这时小夜子目不转睛地盯住正一:“你心里没藏着什么事吧?”
“没什么……”
“又是‘没什么’啊……好吧,无所谓啦。”
其实正一想找小夜子商量,想和她一起去洞穴。但他决心一个人干,不能总这样一味地依赖姐姐。
不过,正一再度前往洞穴已是翌年夏天。在夯实探险决心的这段时间,天气渐寒,步入了降雪季节。于是只好等来年开春。只是迎来春天后,他心里又想等天再暖一些吧。做着“还早”、“还不到时候”的判断,转眼就入了梅。如此这般一拖再拖,雨季一过这回终于没借口了。
这一日从早晨开始就是晴天。正一等到午后,备好木制手电、蜡烛、火柴盒、缠在竹筒上的风筝线,把它们包进油纸,向后山进发了。因为总觉得小夜子在看自己,所以没从别栋出发。尽管要绕远路,但他还是选择了出水使家正门、沿参道向东稍走几步、再向南折回往后山去的路线。
正一一到山脚下就开始搜寻兽道,可怎么也找不着。不久,他发现了一条窄道,姑且顺道爬上去试试。很快右方就出现了簇生的白山竹。心想可能是这里,往里一扒就触到了那竹竿。接着,他沿连绵延展的竹竿继续攀爬,成功抵达了印象中的大树和巨岩。
转到背后一看,那洞穴果然还在。就像是为了吞食正一,只顾张嘴等待一般,呈现出一团漆黑。白天就已是十足的阴森,或许是一只眼仓之后山的缘故,越发让人心生此感。
正一将手电持于右手,深深吸了口气后进入洞穴。前行五六步后,外界的光已无法照到。又前进两三步后打开手电。一刹那,左右石壁和洞顶便陡然压迫过来。这是因为洞穴被照亮后,就能把握与周围岩面的距离感了。走路不至于困难,但憋屈感无可否认,身子自然而然地就会缩起来。有幽闭恐惧症的人怕是不大能忍受。
从一只眼仓背后的地面钻出的竹竿,进入洞穴后仍一直向深处延伸。在追踪的过程中,洞穴开始九曲八弯,不知不觉中化为了一道缓坡。应该还没走太远,却感觉已来到深之又深的地方。话虽如此,洞穴没往地底沉降已然是幸事一桩。然而正这么想着,脚底却突如其来地开始向下倾斜。不妙啊,想归想但还是迈开了步子。很快地势又平坦起来,进入了一个略为宽敞的空间。正一姑且伸手踢脚、放松一下筋骨,随即又开始心生不安,不知洞穴会通往何处,于是照了照前方。
然而,光线中只映现出穴壁,整整一面都是壁,走到尽头了。而且,小“屋”深处有积水,竹竿就消失在水中。照一照四周,只见洞顶垂吊着钟乳石,地面有石笋拱出。周遭的世界仿佛发生了剧变,突然从单纯的洞穴转变成了如假包换的洞窟。
将手电指向四面八方,终于在左边的壁上找到了一个洞。想方设法爬到了一半,之后就再也动弹不得。凭正一的身高来有难度。找找是否还有别的,但人可钻入的洞一个也没有。
(到此为止了吗?)
就在正一灰心丧气,当场蹲下身子的时候——
啊啊哦哦……呜呜咕咕咕……
听到了鬼女那阴气森森的声音。能感觉出这声音从水中、从左上方洞穴的深处、从眼前石壁的彼方、从各个角度、各个方位传来。比在洞外听到的声音大几倍、几十倍,“嗡嗡”地回响着。
(出、出、出现啦……)
正一猛一起身,拼死忍住想就此逃之夭夭的冲动。
(可、可是可怕……讨、讨厌归讨厌,倘若不一查到底……)
他犹豫不决,尽力站定脚跟。母亲、鹤子、小夜子的脸一张张地在脑中掠过。这或许是因为他正在下意识地寻求帮助吧。
(不,我一个人就行。)
正一本人没能意识到,此时的他已迷失了首要目标。他已不知自己为何要去洞穴的深处,被“我要独立完成”的强迫观念所驱使了。
不过要让重藏说的话,一定是“因为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你啊”……
正一取出蜡烛,安置在合适的地方,拿火柴点着,随后从竹筒上解下风筝线,绑在水滩旁的石笋上,又用油纸包好手电。他准备妥当后,脱掉衣服让全身赤裸,以便潜入水中摸查对面情况。
想到这个疯狂的方法时,正一几乎未做犹豫,反倒自鸣得意地觉得这主意真不错。他没考虑过不存在对面,以及水下洞窟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因为能听见鬼女的嗤笑,所以对面一定有和此处一样的空间。
在陋室生活时,曾跟小夜子学过游泳。她很在乎正一识不识水性,简直到了执拗的地步。这可能缘于在归国船中看到的那次海上异象。虽然生活在波美的山区,可小夜子似乎一直在想总有一天海怪会来抓弟弟。说实话,正一觉得游泳本身不怎么好玩,不过无装备潜水倒是很有趣。比起在水面划水前进,他更喜欢待在水下。姐姐笑他古怪,可这是实话,又有什么办法呢?没想到今天在这种地方派上了用处……
试水的一瞬间,正一浑身激灵打了个冷战。终究是有些犹豫,水好冷。虽说是夏天,但因为在洞窟里,水温绝谈不上舒适。即便如此,正一也只胆怯了几秒。充分濡湿全身后,慢慢地下水,接着他狠吸一口气,随即纵身钻了下去。
(咦?)
不等拿手电照射水中,前方闪烁的亮光便映入了他的眼帘。看上去就在五六米远的水面上。
(也许能从那里出水……)
貌似水道很短,真是太好了。正高兴着呢,一转眼亮光突然不见了。犹如被人掩去了重要标识一般,希望之火陡然熄灭了。正一强烈不安,但那也只是短短一刻,很快就朝闪过亮光的方向游去。听说水下洞窟不会太长,凭借这唯一的依据向前游去。一边释放竹筒上的风筝线,一边投身于水的深处。
然而,无论行了多长距离,头上始终有壁。洞穴本身较大,大人也能游得轻松自在。这一点可要谢天谢地,只是黏滑的岩壁在他的头上连绵不绝。中间也没有能换气的地方,满满的全是水,直抵洞顶。
正一渐渐开始焦急,要往回走只能趁现在,倘若再游下去,归途中就会续不上气。心里虽明白,可他并没有回头,只寄托于最初见到的光,果断地向洞穴的深处前进。
没多久,鼻子刺痛起来,这是行将气绝的前兆。不一会儿,头也开始嗡嗡轻响。危险信号已然亮起。正一拼命摸索洞顶,触手仍是岩石的感觉。只要有一块方寸之地,就能在那里换气。然而,洞顶没有穷尽,到处都充斥着水。
(完了……要淹死了……)
战栗从心底涌起,满脑子都是追悔莫及的念头。正一的恐惧简直无法形容。他来这洞穴之事无人知晓,就算溺毙都没人会发现遗体。他的尸体将永远在这黑暗冰冷的水下洞窟中漂流。
(小夜子会担心吧……):
脑海中鲜明地浮现出姐姐拼命搜寻自己的情景。鹤子的精神状态也一定会比现在更糟。
(抱歉……)
气息已尽。哪怕再吐一口气,接下来就会下意识地吸气。大量的水从口腔涌入,一眨眼的工夫就会淹死吧。
(母亲……)
闭上眼睛的一瞬间,眼睑内映出了母亲的脸庞。母亲在微笑,不知为何微微地摇着头,正低语着什么。凑上前去想听个明白,就在这当口正一的脸一下子蹿出了水面。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一时之间,急剧的喘息声在漆黑的洞穴中回响。似乎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了性命。调整气息已是竭尽全力,怎么也涌不出真实感来。随着呼吸慢慢平复,安心感才一点一点地渗入胸中荡漾开去。
他用手电照了照周围,终于有余力查看自己所在的地方了。
正一露头之处是水下洞窟的洞顶上开启的一个小孔。眼前,平坦的岩石地面如梯田一般自左向右层层递进。共有五层,而顶层最为宽阔,毕竟还是自然天成的吧。将光打向左斜后方,那里有个貌似人能通过的洞。从刚才所在的空间钻那个洞,多半就能到这里来。和这洞大致相对的另一侧,即左斜前方又有别的洞露着穴口。看来洞窟还将一环连着一环。
正一姑且先从水里出来,打算在岩架上小憩片刻,须得考虑是否要再往前走。这么盘算的时候,就听前方有声音传来。感觉在通往更深处的洞穴附近有一点动静。当即用手电一照——
鬼女……
从黑暗中嗖地探出脸,凝视着这边。
他慌忙潜回水里,怎奈身子一旋,突然就搞不清方向了。他想划水逃跑,不料洞窟竟渐渐开始变窄,身子再也过不去了。正一这才明白自己正在往深处走。
(对了,风筝线!)
正一是牵着风筝线来这里的。只要扯着线走,就能安然回到原来的空间。不过,闭息没法坚持那么久,必须再浮上来一次,吸入足够的空气。他仰仗手电的光找到洞顶的穴,从那里伸出头,结果没等吸气就停止了吐气。
鬼女就在头顶上打量他……
他突然觉得跟对方对上了眼睛。对方一动不动地俯视他,尽管双眸黑洞洞的,看得并不真切。正一吐出憋在胸中的气,一瞬间几近疯狂,口中溢出不知是哀号还是惊叫的声音。眼看鬼女就要嗤笑起来,光是念及此节就有一种湿发根根倒立的恐怖感。他一个劲地喊叫,只为不听到那嗤笑声。
这时,鬼女动了动,脸凑得更近,从左右伸出手。正欲捉住他。意识到的时候,正一猛然醒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扯着风筝线飞也似的在水下洞窟中逃窜。与来时不同,回来倒是挺快,感觉距离也相当短。为慎重起见而事先点上的烛火,也很快就发现了。
刚从水里出来,他就当场瘫倒在地。吸的气还有富余,但心跳得很快。精神上的冲击实在太大,在山里碰到鬼女就够可怕了,更别说是在那样的洞窟义是在那样的状况下遇袭,一不留神都能吓出心脏病来。不过她没有下水跟过来,真是太好了。要是鬼女入水来追,恐怕小命不保,想必现在已经在水下洞窟被抓、活活淹死在那里,要么就是被拖回对面的空间饱受折磨吧。
当真危险之至。
正一切身体会到绝处逢生的滋味,就在这时他感觉听到了什么。侧耳细听,果然深处有声音传来。竖起耳朵静听,发现那声音正渐渐向这边靠拢。
——鬼女追过来啦!
正一麻利地把衣服套上湿漉漉的身体,抓起手电就往外逃。只需一条道跑回即可,所以不必担心迷路。只留意着脚下别绊蒜,一心从来时的洞穴疾步往回走,这样就不用担心被追上了。如此这般,就在他安下一半心的时候——
正一、一、一、一……
从黑暗的洞穴深处响起了阴森无比的呼唤。正一顿觉背脊一凉,当场站住。
(知、知道我是谁?)
若鬼女真是山神的化身,知道这么点事也不稀奇。正一受到的冲击无可估量,险些要听天由命地想:一切都被洞悉,怎么也不可能逃脱了。思前想后之际,那“东西”的气息从背后的洞穴深处近身而来。
那东西,向久久伫立的他,追过来了!
好笑的是,这倒让正一恢复了理智。因为逼上前来的现实恐惧可要比主观畏惧强烈。再度动身的他,快步前进直到出洞穴为止。然后,一到洞外他就狂奔起来,从白山竹的斜坡跑向兽道,一口气溜了下去。总之就是想尽快离开鬼女的领地——后山。
从山脚下的灌木丛出来的时候,正一终于放慢了速度。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山正在看他,后山正俯视着他。也许是因为自己没在山中狩猎,所以才能逃出性命,鬼女才没有嗤笑。正一如是想。
正一塌着肩膀、脚底打晃地回到水使家,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他提防着不让小夜子和留子看到,进了浴室。脱下贴在皮肤上的衣服,刚擦着身子的时候,偏偏就被鹤子发现了。
“啊……这个嘛……”
什么托词也想不出来,正一脑中一片空白。
“咦,正一是热了要冲凉吗?”
好在长姐自己随意做了解释。外衣和内衣都湿了,按理她会觉得奇怪,这倒好,还给自己拿来了替换的衣服。似乎照料弟弟是件再开心不过的事。事实上,鹤子此时的举止让他想起了患上精神疾病之前的长姐。
洞中的冒险暂时没向小夜子提起。因为怕她会怒斥自己:一个人,不许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不找姐姐商量就干,是因为想让她认可自己已是个大人,但这个想法已然烟消云散。总之,现在正一只怕被骂。可是也不能一直隐瞒下去。大约一周之后,他终于下狠心说了。
“我就觉得当时你的样子很奇怪……”
生气之前,小夜子倒是先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只是,她很快就换上了一副严厉的面孔。
“不过正一啊,不管是仓还是后山,都别去的好。”
“为什么?”
“因为你可能会被抓走啊。”
“……”
“你还看到过别的怪东西吧!”
在小夜子的注视下,正一讲述了从青田村水分神社回来时,在总田和“上桥”遭遇泥女和膨物的经历。
“果然啊。我说过鹤姐和正一继承了母亲的力量。你呢,是能看到那一类怪东西。”
“哦……”
“只是能看到还不打紧。不过呢,一旦和那种东西扯上关系,我就担心你也会受波及。没多久就会被对方召唤。”
“要是跟着走的话?”
“恐怕你就再也回不来了。就算回来,也成了和真正的正一不一样的东西……大概吧。”
她的这种想法似乎来自母亲。其中再加入重藏所说的各种怪谈,被进一步补强了。
正一保证不会走近一只眼仓和后山。不说洞穴吧,正一觉得仓可是跟鹤子有一定关系的,但想归想目前还是打算避而远之。其实,暂时不想踏入水使家第一幢别栋以南一带的区域,才是他的真心话。
正一瞒着小夜子,把一切也都告诉了水庭神社的游魔。自一只眼仓的事以来,正一就常来找他,其间自然而然地熟稔起来。说是父亲稍嫌年轻,说是兄长岁数又相差太大,两人倒是格外合得来。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怪友。
“后山水下洞窟什么的,好厉害!不过,也亏你能在那种地方潜水。”
能让游魔佩服,正一觉得很得意。奇妙的是,这竟和向同龄孩子炫耀时的心情一个样。
“那个地下水,是从二重山的沉深湖流过来的?”
“这个不会错。因为龙玺特地把那水引到一只眼仓来了。”
“果然是……我家外祖父?”
“不是他还有谁?嗯,龙一可能知道。现在的话,龙三也是。”
“可是,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我想是为了悄悄祭祀水魑大人。除了本殿另有祭祀。所以水使神社才会比其他三家神社力量更强吧,我是这么怀疑的。”
“难不成龙吉朗宫司也知道?”
“那个老爷子啊,看得可就更深远了。”
“所以知道一只眼仓是怎么回事?”
一提这个问题,游魔总是语焉不详。这是因为游魔有一套自己的想法,但缺少支持它的证据。他打算等万事俱备后,再来声讨水使龙玺。事实上,把仓的事告诉正一,也是因为觉得如果顺利或许就能从中获取一些线索。
正一并未因此生气,反倒有心助他一臂之力。最初当然是被利用了,但现在他俩已是真正的朋友。而且游魔好像喜欢姐姐,尽管本人总装作开玩笑的样子。最初只是鹤子,如今对小夜子也动了心。正一估摸着自己的推测不会有错。
“鹤子今年十九岁啦。”
“因为小夜子也十六岁了嘛。就差三岁,娶谁当新娘都不奇怪啦。”
“笨、笨蛋!我说的又不是这个!”
平时板着面孔的游魔,一说到姐姐们的事,表情就会丰富起来。不过,这次似乎是真的有要紧事。
“小夜子和你在水使家住下到现在,一直在担心鹤子的人身安全,不过今后的两年你们必须特别注意。”
“和以前有不同?”
“担任刈女的巫女,规定是二十岁以下的黄花闺女。我说不清用同一个思路考虑对不对,总之鹤子身上要发生点什么事,恐怕就是在二十一岁之前。”
“意思是外祖父他……”
“恐怕是的。”
游魔这个类似预言的忠告,在翌年六月得到了验证。只是其内容意外至极,简直无人能预想到。当然,连游魔本人也大为惊骇。
游魔发表预言的十个月后,某日在晚餐席上龙玺突然公布了此事。
“鹤子的夫家定了。是一个和我们有来往的神社,离这里很远。因为家规森严,一旦嫁过去就不能再回水使家。算是真正的永别了。”
小夜子和正一全都张口结舌。这件事,长姐半句也没提过。不,原本她自己也才是第一次听说吧。
“等等!”姐姐抗议道,“我们都是第一次听说,而且最重要的是鹤姐本人——”
“鹤子都应允了。”龙玺露出满意的笑容,说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怎么会……”
小夜子和正一不由自主地打量鹤子,只见她温柔地微笑道:“不好意思啊,瞒着你们两个。不过这门亲事,其实七年前就在提了。母亲虽然反对,但我觉得不错。”
不用说,当晚两人就对鹤子进行了百般审问。然而,问她:“嫁的是哪里的哪家神社、那男人什么样?”长姐也答不周全。指出“你不知道”的事实后,她惨笑道“是以前就定好的”。弟弟和妹妹不承认,说“龙玺强拧的婚事不作数”,她就说“我也是知情的呀”。即使追讨一句“那你什么都不知道可就怪了”,她也会岔开话题:
“不是说以前都这样吗?全凭父母做主,新娘自己在结婚典礼的那一天才第一次见到新郎的面——”
“这种岂有此理的事,我们绝对不认可!”小夜子终于发怒了,“鹤姐,如果你是打算为我们而牺牲自己的话——”
“不是的。”鹤子缓缓摇头,“小夜儿、阿正,你们都不用担心。嗯,可能会有点辛苦,不过我想我会幸福的。”
“哎?”
说实话,两人都对这话吃了一惊。绝不像说谎,也不像是随口安慰。说起来长姐本来就不会这一套。
“鹤子姐姐是要做神的新娘吗?”正一忍不住发出了直指核心的疑问。
“会吧……不过,还是不太一样吧。”
“什么意思?”
“因为这种艰深的事,我是不懂的……”
“知道一只眼仓吗?”
“名字听起来很吓人,不过我不知道。”
“嫁到很远的神社什么的是骗人的,其实是被关到仓里去,对不对?”
“嗯,阿正是在操心这个啊。不过你是从哪里想到什么仓的?就跟惩罚不听话的小孩一样嘛。”
真是驴唇不对马嘴,但也不觉得鹤子在装傻。是真的不知道啊。换言之,正一的质询完全没问到点子上。龙吉朗、游魔和正一各自怀抱的忧虑,结果都只是妄想吗?
鹤子完全不谈具体细节,因而始终没有进展。小夜子似乎也不能理解长姐的奇妙态度。只是她也在闲惑,再逼问下去是否好。当夜色更深之时,两人无奈地离开了长姐的房间。
或许已成功避免了最糟事态的发生,但现在这件事不能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听之任之。这就是小夜子和正一的结论。听说婚事是在三天后。似乎没做任何准备,要让鹤子只身一人出嫁。果然是太奇怪了。两人决心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姐姐。
这天晚上正一被梦魇惊醒,好像是做了中国东北的梦,但几乎不记得内容。总之,很可怕。所以才会醒来吧。
正一为了再度入眠刚要合眼,注意力就被引向了顶棚。总觉得古怪。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动,以为是大个的蜘蛛,但好像不是。并非有某物在顶棚蠢动,而是顶棚自身正在变幻吗?醒悟的一瞬间,就看到了突然开裂的洞孔。有一块板错开了,现出了正方形的孔。
一个人头赫然从洞里伸出。女人的头颅俯瞰正一。突然,那人头落了下来。不,准确地说是耷拉下来的。刺啦……从顶棚的洞孔一下伸到正一的面前。
人头贴近的过程中,四目始终相对。所以从中途开始,有那么一刻正一想:这不是人的瞳孔,是爬虫的眼睛吧。然而,在证实之前他就失去了知觉。不过,在意识朦胧淡去之际,他勉强听懂了降至眼前的女人头颅所发出的低语。
姐姐,死……